龍泉寺信息技術組的出世和入世

姚瑋潔

北京西北鳳凰嶺山下的龍泉寺，上次進入公眾視野還是因為北大柳智宇的事情。彼時，這位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獎、“數(shù)學奇才”放棄到美國麻省理工就學的機會，赴龍泉寺修行。

如今，高知僧人又讓這座有1000多年歷史的寺廟“火了一把”。

因為，關于“龍泉寺信息技術組”---一個隸屬于龍泉寺檔案室小團體的情節(jié)，有些近乎張揚地在IT男之間流傳。

但這已不僅僅是一個關于出世的故事?；蛟S，它從某個側(cè)面，遺灑出再入世的光點。

通常人們都把出家看作是一個人在某種壓力下對現(xiàn)實的絕望選擇，于是“看破紅塵”，佛前堂下，暮鼓晨鐘。

可龍泉寺信息技術組---微博上的注釋是“穿越技術人生、探索終極價值”---讓人可以饒有興趣地觀察出世者的修為。

看起來進退自如、張弛有度，龍泉寺信息技術組正在實踐自己稍有爭議的“人間佛教”。

在IT大會遭遇僧人

龍泉寺始建于遼代，常被提起的是前院1000多年的銀杏和古柏。

最新流傳的一個段子這樣說：“幾年前微信之父張小龍做研發(fā)時為避免干擾住進了龍泉寺西廂房，結果對幾個問題苦思不得其解，一氣之下把資料撕得粉碎。一僧人進來打掃衛(wèi)生時幫他把資料重新粘貼起來，還寫了幾行字，這么復雜的問題居然解決了……”

科普網(wǎng)站果殼網(wǎng)討論高知出家的帖子里，有人用“最強科研實力寺廟”的噱頭講了龍泉寺的事情。討論組留了一個微博地址，半信半疑的人們點進去，發(fā)現(xiàn)這個“龍泉寺信息技術組”是真的。

好事者還根據(jù)龍泉寺方丈學誠法師博客及“龍泉之聲”網(wǎng)站查證了龍泉寺的高知班底：出家前是清華大學流體力學博士的禪興法師，出家前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的賢兆法師以及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賢威法師，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生賢慶法師，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流體力學研究所賢立法師，著名網(wǎng)絡作家賢書法師，等等。

一些消息說，柳智宇法號賢宇，在寺內(nèi)負責校律工作。但這還有待考證。

有意思的是，大多數(shù)僧人的學歷和專業(yè)，在他們自己的官方網(wǎng)站和博客里都可以找到，有些也很容易問出來，似乎大多數(shù)人對自己俗世間的身份并不避諱。

不過，高知出家畢竟已經(jīng)不是新聞。讓人矚目的，是龍泉寺信息技術組在“塵世”有點扎眼的身影。

龍泉寺信息技術組在業(yè)內(nèi)引起關注，最早大約就是在2011年CSDN移動開發(fā)者大會，它是由全球最大中文IT社區(qū)CSDN舉辦的。

CSDN創(chuàng)始人蔣濤向本刊回憶說：忽然出現(xiàn)了幾位披著黃色衣服的光頭和尚在會場走來走去，讓他心里別樣的慌。不過，蔣濤并不記得當時大會邀請過龍泉寺的僧人。

CSDN大會每年舉辦，對外收取門票，每張2000元，即使參加論壇上的三人團購活動，門票也需1600元。

同樣覺得心里異樣的還有圖靈公司和圖靈社區(qū)發(fā)起人謝工。圖靈是一個面向IT從業(yè)者的閱讀社區(qū)和出版機構。

當時謝工也在會場，忽然“幾個身著黃色僧袍的和尚走到我的展臺，居然還拿起我們展臺的書看了看?！?/p>

會議結束后，謝工卻受到賢信的邀請?！靶睦镞€是有點抵觸”。她向本刊回憶說，最后因為想了解和尚們對自己的書有什么看法，她還是邀請幾名同事一起到了龍泉寺。

一行人的首要問題是：見到法師，該如何打招呼？“握手不行吧，于是上網(wǎng)查了查資料，這才出門。”

不過這次接觸讓謝工感覺很好，特別是畢業(yè)于北工大的賢信法師是一個“相當踏實的人”。

賢信法師應該是龍泉寺信息技術組的發(fā)起人。在大家的描述中，法師個子高高，身材瘦削，“走路和說話的時候凝神而專注”。他在北工大畢業(yè)后，做了幾年程序員。后來“因為變化太快，心臟受不了”，在2009年出家。

賢信出家后經(jīng)常參加一些IT技術會議。CSDN “TUP產(chǎn)品與設計交流會”、“QCon 2012 全球軟件開發(fā)大會”、“中國電子文件管理論壇”，等等，賢信或他的師兄弟們都去過。

對于“入世”的說法，賢信似乎早有預見。下山參會對他來說，看起來也是如芒在背。

一次會議結束后，賢信在心得中寫道：“終于來到京儀大酒店門前的時候，我還是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盡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大型的IT技術會議，但正是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會知道一會兒又要經(jīng)受無數(shù)異樣目光的洗禮，乃至之后網(wǎng)絡微博上的獵奇與調(diào)侃。那種業(yè)力從會場散出來，仿佛有一種密度，讓人胸口有點悶，一絲畏難在雙腳間糾纏起來?！?/p>

法師的愿景

龍泉寺信息技術組的源頭是這樣的：早些時候，龍泉寺客堂的掛單已經(jīng)用EXCEL登記，但只是簡單的記錄，功能和一般的記事本差不多。

龍泉寺有700多間客房，如果逐個掛單入住，辦理手續(xù)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同時，龍泉寺也有一個學習社區(qū)，將近兩千人學習，需要報名系統(tǒng)和管理平臺。

賢信出家的第一個春節(jié)，就研發(fā)成功了“龍泉寺客堂管理系統(tǒng)”。

現(xiàn)在，龍泉寺信息技術組的最新項目是一個開放閱讀平臺，希望對浩如瀚海的佛經(jīng)典籍進行再整理。龍泉寺信息技術組義工、核心成員姜太文告訴本刊，這項工作非常龐大，完成它可能需要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

打個比方，如果信息技術組是個公司，姜太文就是架構師和技術總監(jiān)，負責大部分項目的架構設計和開發(fā)團隊的組織。

蔣濤也曾經(jīng)建議賢信依托現(xiàn)有平臺進行龍泉寺的信息建設，“我說我可以替他們找豆瓣或者百度閱讀器支持他們，但是賢信法師志向很遠大，他希望能夠讓佛經(jīng)得到更多的傳閱，讓佛法有更多更好的表現(xiàn)形式，比如故事、動漫等等，把龍泉寺做成全世界的經(jīng)書中心?！?/p>

“我感覺龍泉寺信息技術組會寫代碼的只有賢信大師一個人，其他的都是義工?！笔Y濤也與謝工一起受到邀請，他欣然前往?！霸谫t信的組織下，很多義工周末都會過去幫助一起寫代碼，他們中有很多清華北大的學生，也有很多百度、騰訊、豆瓣、新浪的職員。我覺得他們信息技術組有兩個特點，第一是組織松散，第二是反正也沒有人催他們，要做多久都可以?！眅ndprint

至少在早期，信息技術組的能力似乎并不“強大”。初次拜訪龍泉寺后，謝工也經(jīng)常介紹一些寫代碼的人給賢信。

姜太文說，目前會寫代碼的法師也在增加。

曾經(jīng)在信息技術組做義工、就職于信息產(chǎn)權局工作的賢度法師出家后，和賢信一起成為信息技術組的管理者。

龍泉寺的千年大樹旁，貼著幾張醒目的海報。有些是為龍泉寺周末心義工法會活動做宣傳，有些是為參加龍泉夢工廠動畫片場景制作活動提供聯(lián)系方式。海報右下角的“龍泉之聲”二維碼，拿出手機一掃即可得到網(wǎng)站的聯(lián)系方式。

還有龍泉寺微電影對策劃、制片主任、導演的招募。佇立于此，宛若迎接新生的大學校園。

大殿旁可以看到龍泉寺顯眼的教學大樓。龍泉寺的所有建筑大多是他們自己設計、建造的。教學樓里有工程部、文化部、慈善部、弘宣部、教化部、翻譯中心。在翻譯中心，一位金發(fā)美女走了出來，一個眼窩深陷的小伙子又走了進去。

推開其中辦公室的門，可以看到一個一個格子間，有CBD的感覺。幾個俗家人拿著iPad竊竊私語。

“2011年這里的和尚就開始用iPad誦經(jīng)了，當時我很驚訝，這甚至比很多俗世中人都要早。”謝工回憶道。

謝工印象最深的是圖書館。它已經(jīng)開通Kindle電子書借閱方，還支持蘋果和安卓系統(tǒng)的手機和平板電腦?！拔以谶@里忘記了時間，看到很多好書，還有專業(yè)的MARC數(shù)據(jù)等。很慚愧的是，圖靈成立7年了，都沒有像樣的書架和閱覽室?！?/p>

看起來，最有宗教氣質(zhì)的是飯?zhí)茫?000多人同時吃齋飯，用餐之前須念一段經(jīng)文，以感恩眾生供養(yǎng)食物的恩情。但吃飯時不能說話，碗筷不能碰撞出聲響，添加飯菜要用手勢比劃：把筷子豎立或橫在粥碗中間表示要稠粥或是稀粥，諸如此類。

方丈的虛擬道場

時間回到2003年11月9日，北京市東城區(qū)柳芳小區(qū)三室一廳的普通民居，住進了來自福建的幾個僧人，其一就是學誠法師。多方奔走之下，一年以后，“龍泉寺申辦宗教活動場所”才審批通過。

而那時的龍泉寺，一片破敗。一如今天仍然斑駁的山門，完全不同于內(nèi)室的光亮和整潔。

學誠法師在龍泉寺開辟道場的細節(jié)也出現(xiàn)在他的博客里：“此時師父已于當年的一月，擔任法門寺的方丈，連同他所住持的福建莆田廣化寺，有著很好的弘法環(huán)境和條件，但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京郊這個不起眼的小廟里，他領著這些年輕的弟子們要白手起家，創(chuàng)建一個更契合這個時代的全新道場?！?/p>

終于，“各項因緣初步具足，龍泉寺得以恢復佛事活動?！?/p>

“條件非常艱苦，但他成功了?！敝x工說。

學誠法師，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龍泉寺方丈，俗名傅瑞林，上世紀60年代生人。他在福建莆田廣化寺出家。

賢信法師接受圖靈采訪時說，學誠23歲成為方丈，也是中國最年輕的方丈之一，“在北京建設龍泉寺這個道場，主要是因應了時代的需要。師父希望通過建立新型道場，讓佛法能更好地被現(xiàn)代人所了解，從而發(fā)揮它利益大眾的功用?！?/p>

學誠法師在接受CNN采訪時則這樣說，“有一個媒體把我開博客作為2006年中國宗教的十大新聞之一。中新社的報道題目叫作《和尚博客，虛擬道場》?！?/p>

他當時說自己的博客點擊率有400多萬，并且已經(jīng)出版了21本博客書。

現(xiàn)在，學誠法師的博客上已經(jīng)有5000多篇文字，內(nèi)容囊括了學誠大師本人及法師們對于佛學的感悟，媒體的新聞報道、各界人士的參訪紀要，等等，并集結成100多本名為《和尚·博客---學誠大和尚博客文集之一》的系列書籍。

“具體到如何將佛法更好地部署到當下的時空因緣中，這也是方丈以及龍泉寺僧俗二眾一直在探索的。我們這個信息技術組，也是在做這樣一種努力。”賢信說。

而在一段鳳凰衛(wèi)視的采訪視頻里，學誠法師表示：“海淀區(qū)人才密集，有關方面提出要求，寺院里面的僧人、教職人員一定要高素質(zhì)的，這樣才能夠適合北京市海淀區(qū)的這些民眾素質(zhì)的要求。”

“學誠大師帶的幾個弟子中有兩三個都是清華的，這是吸引我到龍泉寺的一個重要原因?！苯恼f。

他自己也是清華畢業(yè)的，認為龍泉寺和同在北京的法源寺不同：后者重在對中國佛教與佛法的弘揚，而龍泉寺更加開放、與時俱進?！耙婚_始起點不一樣，宣傳的角度也就不一樣?！?/p>

謝工也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和其他的寺院不同，學誠大師致力于打造一個佛教大學的概念?！?/p>

“知識分子受制于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他們普遍情商又不高，讓人覺得不適應社會，龍泉寺就會成為這樣的人的去處?！敝x工這樣說。

不過，對于龍泉寺的科研實力，也有不以為然者。比如身為居士的中國傳媒大學計算機學院教授扈文峰說：“我對剛畢業(yè)的理工科博士的科研實力是了解的，有實力，但也不必過于夸大更不要神化，畢竟科研實力不是出家人的正業(yè)，智慧實力才是出家修行的正果。”

義工的力量

姜太文說，龍泉寺信息技術組大概有八九十人，活躍的有二三十人，核心開發(fā)力量約五六人。他們每周都會開會，特別忙的時候，就在山下開會，很多義工無償提供自己的私人場地。

如同信息技術組一樣，龍泉寺的很多工作都是義工撐起來的，還專門有一個義工報名QQ群。在人人社區(qū)、豆瓣、天涯等地，都有龍泉寺招募義工的帖子。

陳姓居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每周末都有大量義工入寺，少時幾十人、多則六七百人。義工們根據(jù)自愿原則，分到不同的部門和小組服務，每個部門都有專門的法師指導。

她還表示，近幾年來龍泉寺有一個大學生培訓團，參加者都是經(jīng)過遴選的優(yōu)秀學生，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將在此參加為期5至6天的佛法培訓。

這些學生的來源沒有公開的信息能夠查詢。但可以了解的是，諸如北大耕讀社之類的高校社團一直和龍泉寺保有密切的聯(lián)系，耕讀社曾有三位社長在龍泉寺出家。柳智宇就是第三個。

在地鐵站頤和園北宮門站可直接坐346路公交車到達龍泉寺，這個地鐵站離北大5公里，離清華6公里，離中科院計算機所7公里。

“主要還是距離近，并非是出于對佛教的興趣?！敝锌圃何镔|(zhì)結構研究所畢業(yè)的博士張續(xù)對《瞭望東方周刊》說，“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當了居士，沒有出家，其實很多人去那里當居士也未必是看破了紅塵，而只是去那里散散心?！?/p>

謝工也曾常年在這里做義工，被師父邀請皈依。但她覺得，雖然對龍泉寺比較有感情，但自己有家庭，而且在“俗世生活得比較久”，所以委婉謝絕了。

畢業(yè)于中科院計算機所、目前在武漢從事軟件開發(fā)的另一位陳姓居士對《瞭望東方周刊》講述了自己在龍泉寺當義工的經(jīng)歷。他于大四時得了嚴重的抑郁癥，打算上山去“放松一下心情”。

即使是義工，每天的時間表也與僧侶無異：早上4點起床，4點半開始做早課，6點早齋，之后要跟著法師學習，或參加義工小組。

中午11點午齋，吃完飯休息一會就要出坡勞動了。搬沙袋、搬磚、敲齊磚頭邊角、植樹、撿柴火……所有的苦活他都干過。下午5點上晚課，之后參加一些論道的活動，晚9點準時上床。

他用“充實”來形容這種接近極限的勞累。

2013年元旦，他當義工滿一年，正式皈依成為居士。但他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父母，因為“周圍的人對此有誤解”。

對高知兒子充滿期望的父母經(jīng)常到龍泉寺“鬧”。最近一次糾纏在網(wǎng)絡上發(fā)酵，可能是目前僧人們不愿面對媒體的主要原因。

不過，在2010年龍泉寺“五周年”的紀念活動上，也專門有“法師母親代表”講話。

2011年，學誠法師的博客上專門策劃了一個“走進師父”系列。在這些博文里，僧眾們闡述了和學誠法師的一些故事，他們普遍以跟學誠法師討論問題甚至見上一面為榮。

無論如何，賢信仍在繼續(xù)努力，“發(fā)心為寺院來構建這樣一個信息化建設的建筑群，因此想在IT技術上面投入更多的精力學習研究，乃至于為了更好地閱讀國外的技術資料，還發(fā)心把英語學起來?！?/p>

當他問學誠法師應該更多專注于佛法學修還是更多專注于科研建設時，師父沒有回答。他在自己的博客中總結道：“任何東西都能同時承載吧?！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