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遷的槐樹

麥秸，陜西富平人。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星星》《詩歌月刊》《天涯》等，入選《2013中國詩歌精選》《2013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等。出版詩集《給我一個地址》。

我常常望著老屋前的這棵槐樹發(fā)呆。每過夏天，它的枝葉總是那么的蔥蘢，但我總覺得它在悲憫中生發(fā)著，也努力著。你瞧，它矮小而身粗，主干甚至歪歪斜斜，和周圍的那些筆直的桐樹相比很不協(xié)調。但你不知道，它已經搬過三次家了，而且現(xiàn)在正要被搬往一個未知的地方。

小時候，我們關中那一帶的住房大多是廈房，也就是陜西八大怪里的“房子半邊蓋”。房前，是一片空曠的庭院，修整得很平，這里總蕩漾著我和伙伴們或游戲或歡歌的情景。穿過四五間廈房，屋后，也是一片空曠的后院，這里大多沒人會來，也就坑洼不平了。但當我和伙伴們在庭院捉迷藏時，我總躲在后院的地窖里，讓那些膽小的女娃們尋不見，在外面著急半天，喊來喊去。

后院有一口四五米深的地窖，母親時常在炎熱的夏天放些瓜果、蔬菜之類的貯藏起來，類似于現(xiàn)在的冰箱。地窖不遠處長著一株和我胳膊一樣粗的槐樹，稀稀疏疏的枝葉向上伸著，似乎也落寞著。平常我不怎么看它一眼，因為在兒時的年月里只顧著瘋玩。

一天，我又跑到后院的地窖準備躲起來時，卻看見家養(yǎng)的奶羊掙脫了韁繩滿嘴白沫地在啃小槐樹的樹皮，羸弱的小槐樹似乎在喊著救命。

我急忙喊：“媽，羊從羊圈里跑了，在啃樹皮哩。”

母親系著圍裙從廚房里快步跑來，把貪吃的奶羊牢牢地拴在羊圈，然后看著這棵受傷的小槐樹，直搖頭：“這樹，怕是活不長了?！?/p>

“媽，它很疼嗎？”我看著樹干上一片片白花花的傷口在淌著汁液，“它在哭嗎？”

“你去和些泥巴，給這些個傷口敷上去，它就不會流淚，也不會疼了?！蹦赣H愛憐著對我說完就回廚房忙去了。

我則找了半臉盆水，鏟了些黃土，拌好后小心翼翼地敷在小槐樹的傷口上，盼望著它能快快長好。那些尋我的小伙伴們則一旁看著，看著有些傷感的我，也就各自回去了。

從此，我一有時間便去看望這棵受過傷的小槐樹，看它的傷口有沒有愈合，是不是長個了。過了些日子，我再去看它時，發(fā)現(xiàn)敷著的泥巴早已脫落，被奶羊啃過的傷口也已愈合，只是疙里疙瘩，凹凸不平。我揚著頭看了看那些向上攀援的枝椏，都在風和陽光的滋潤下精神抖擻著。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父親請來好多個幫工在我家空院砌了一道墻，并建了一間門房，蓋好后，父親看到家門口有些空落，便尋思著把后院那棵小槐樹移栽到這里，等長成了也好遮陰納涼。這時，祖母對父親說：“趁著現(xiàn)在三、四月份正是栽樹的季節(jié)，從后院移栽到門口容易成活?！?/p>

我便看著父親用鐵锨和?頭把這棵小槐樹連根挖起，樹根上帶著些許的泥土，把它的樹冠上一些柔弱的枝椏鋸掉，只留下兩三根比較粗壯的枝節(jié)，然后在鋸掉的地方涂抹上細細的黃泥，再用塑料袋系上。最后在門口刨了個坑，把這棵小槐樹栽植，填土澆水。其實那時候小槐樹已經不小了，主干也有碗口粗了。

我不知道它那時是不是很疼，但我料想，比羊啃時疼多了吧。我只看見它每天站立在家門前，默默地望著那個綠意盎然、生機勃發(fā)的春天。但由于枝椏被鋸掉了不少，和旁邊的那些桐樹彼此相望著，相比起來，它倒像個不合群的孩子，我感覺到這棵多舛的槐樹更落落寡歡了。

過了一個月，它便抽出了第一縷新枝，長出了第一片新葉。我暗暗觀察著，也驚奇著。

“它還小，適應性很強，只要有水和土壤，有一處站腳的地方，只要緩過性來，就生發(fā)得很快，像個半大小子，見風就長?！弊婺干钋榈赝?，有些語重心長。

從此，我便關心起這棵小槐樹的生長狀況，并把它寫在日記里。對，它已經不小了。每天放學后，我臨進家門口都要看它一眼，是不是渴了，餓了，或者生蟲子了。我想，一棵樹的長高，它需要的不僅僅是水、空氣、陽光，它更需要一點點關愛，或者不被遺忘。

我的童年就這樣不急不緩地走著，和這棵槐樹一起生發(fā)、茁壯。記得有多少個月朗星稀的夏夜，祖母和村里的那些老人們常常坐在槐樹下嘮嗑納涼，皎潔的月光從高空傾瀉而下，順著那些稀稀疏疏的葉片，如銅錢般灑在人們的身上。我則偎依在祖母的身旁，聽老人們講古經，小小的我便記住了村子里的那年那月，記住了祖母那一代人是如何熬過那艱難的日月。從此，我漸漸遠離了那些游戲，似乎比同齡的孩子老成了許多。

光陰荏苒，日子流水般前進。一轉身，我便到五、六里外的鎮(zhèn)上去讀書。和老屋前的這棵槐樹也就疏遠了，但我知道，它和我一樣都在成長中。再一轉身，掛在墻上的臺歷就翻開了幾頁，我便走出了三年校園時光，決定背著行囊出外闖蕩。記得離開家門時，家人都站在門前送我，祖母更是不舍，囑咐我在外要多努力，記得照顧好自己，如果外面實在不濟就回來。我默默地回望著家人的那份殷切，一抹溫熱的淚溢了上來；回望著這棵已經壯實、枝葉參天的槐樹，那搖曳的枝葉似乎有很多話要向我訴說。別了，我的老屋，我要去一個很遠的、未知的城市，去尋找屬于自己落腳、生發(fā)的土地。

寫到這里，我想就此打住，因為接下來的日子與這棵槐樹已沒多大關聯(lián)，因為我們都彼此遠離，與它、與老屋的童年里的親密只留在記憶里。卻不曾想，五年后的我又一次望著家門前的這棵槐樹發(fā)呆，這次是關乎它的命運。

在我們關中農村，好多鄉(xiāng)親一輩子節(jié)衣縮食、勒緊褲腰帶攢了幾個錢后就是建房子，因為房子就是招牌，誰家娶媳婦、嫁女兒首先看的就是房子。父親也不例外。于是又買來紅磚、樓板、鋼筋和水泥。半個多月后，原先的院墻和門房就被一幢高大的平房所代替。房子建成后我回到家里，看到嶄新氣派的房子也是一陣欣喜。

“這棵樹咋辦？”父親指了指。我一看，原來是被我冷落已久、兒時朝夕相處的那棵槐樹。如今它那碩大的樹冠像撐開的一把巨傘，為這個家遮風擋雨，庇護著出行。只是現(xiàn)在，新房子的大門正對著這棵槐樹。

“開門見樹，總不能把人、把這個家給困住吧?！弊婺冈谝慌园l(fā)話了。“要不伐掉吧……”我還沒說完，祖母就白了我一眼，“這槐樹在我們家好歹長了近二十年，就這樣伐掉怪可惜的，再說也沒啥用場，不如再給它挪個窩，移栽到窗前，也有個涼快地兒?！眅ndprint

“都這么大了，移栽過去能活嗎？再說現(xiàn)在已過了植樹的季節(jié)?！蔽亦洁熘牧伺臉渖?，就是不肯動手。祖母看了看我，嘆了一口氣，但沒言語。

“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备赣H說完便挽起袖子，朝手心吐了些唾沫，攥起?頭砰砰啪啪干了起來，我也只好拿起鐵锨幫忙。由于樹體較大，我差不多砍完了樹冠上的枝葉，就留下兩三根大的枝椏和一點主根，那些砍掉的傷口連黃泥也沒抹，塑料袋也沒系。接著又在三米之外挖了個樹坑，把這棵命運多舛的槐樹栽植、填埋起來，栽好之后樹干竟有些歪歪斜斜。奇怪的是這次我居然沒怎么關心這棵樹的疼，沒關心它能否成活下去，那份兒時的憐憫之心早已不見蹤影，只是自私地想著自己，想著自己的明日。

接下來，在外的我從北京一路輾轉到東莞、深圳，再到紹興，為了生計從一座城市走到又一座城市，卻一直找尋不到自己的落腳地。

三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當我大包小包趕回老家時，記憶的影像永遠定格在這一瞬——一棵歪歪斜斜的樹，樹冠上是一些朝天的、光禿禿的枝椏，掛著幾片枯葉。時值冬令，幾只麻雀落在晃悠悠的枝頭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患白內障的祖母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門口的大槐樹下，等著她的孫兒。眼前的這幅情景，讓我頓時震住，黯然。這些年我一直在外漂來漂去，疏遠了親情，疏遠了老屋。村莊、親情，一些與記憶有關的事物，在我不斷的離開中，漸漸老去或者業(yè)已消失。我要彌補這些年所虧欠的親情，于是決定在家好好待一段時間，先不急著遠行。

三月的一天，村子為了響應新農村建設的號召，新鋪了水泥路。為了改變村容村貌，新購了一批樹苗，逐戶逐戶地發(fā)放。因為要統(tǒng)一規(guī)劃，整體協(xié)調，村子要求把房前屋后的那些樹木，比如落葉的桐樹，歪脖子的榆樹，統(tǒng)統(tǒng)砍伐掉，我家的槐樹也在所難免，看來它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過了幾日，村里來了一些人，開著卡車，拿著工具，在尋找購買那些有用的樹木。他們來我們家門口，拍了拍這棵槐樹的樹身，有些滿意。便和父親商量，說要把這棵槐樹移栽到城里新建的一個高檔住宅區(qū)，裝點、美化小區(qū)的景觀。當我親眼看到這伙人把這棵陪伴我們家多年的槐樹裝上車，當我看到父親手里拿著這棵槐樹換來的一些錢，我的內心生出些悵然，往事一幕幕回放著——它，從我時常玩耍的后院搬到前院，又從前院搬到窗前，它這一生也是在不停地移走、搬遷，每換一個地方，總是默默地低頭扎根，沒有半點怨言。然而，搬來搬去，最后竟成了城市小區(qū)的景致，給城里人裝點庭院，引來鳥鳴。想到這里，一種難以言狀的悲涼纏繞著我。那天與我們一同見證這棵槐樹被搬走的，也有垂暮之年的祖母，她老人家什么也沒說，但我聽得出，祖母的那副拐杖敲打地面的聲音，“咚咚咚”地訴說著無奈。

三年后的又一個春節(jié)，耄耋之年的祖母以87歲的高齡離去，我趕回老家，為老人家最后送行。當我在家門口看到先前槐樹生長的地方長著一棵和兒子的胳膊一般粗的小樹，看到那些稀稀疏疏的枝葉向上著也落寞著的情景時，我在想，它的成長會不會走進兒子的童年，兒子在和伙伴們做游戲時會不會看它一眼，會不會給這棵小樹澆水、培土施肥。我也只能這么想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