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木匠”父親的隱秘身世

馮翔+石巖+江夢瑤

《永不消失的電波》讓中共特工李白家喻戶曉，但他在隱蔽戰(zhàn)線上的老師、戰(zhàn)友涂作潮，卻幾乎無人知曉。1984年12月31日，涂作潮去世，去世后的30年來，兒子涂勝華一直用各種手段挖掘、搜集父親那些“至死不說”的歷史。知道得越多，涂勝華越覺得，歷史應該還父親一個公道。

2014年4月21日早上7點，64歲的涂勝華起床，找出十年前在英國買的黑西服，雪白的襯衣和黑領(lǐng)帶，還噴了些香水。這與他平時的打扮反差極大。

他去參加原中共中央調(diào)查部（國家安全部前身）部長、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羅青長的葬禮。

吊唁大廳四周排滿了花圈，挽聯(lián)上都是大名字。涂勝華在找自己送的那個花圈，從入口到出口，無果?！盎蛟S是被蓋在下面了？”他安慰自己。

“不忘故舊講究歷史承前啟后——木匠涂作潮后三代廿五人泣”，涂勝華背得出自己寫的挽詞。盡管父親已經(jīng)去世30年，涂勝華要替他還一個人情。1976年1月11日午后1時，送信通知父親涂作潮參加周恩來遺體告別的，正是羅青長，時任治喪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

1980年，中調(diào)部寄來一張請柬：1980年冬某日，在北京市內(nèi)某招待所略備薄酌，可攜夫人前往。

“去吧？茅臺、中國紅得管夠?！蓖縿偃A問父親?！安蝗?。你喝多了怎么辦？”“去吧，去開開葷?！?/p>

兒子說服了父親。大廳里開了十桌，父子倆選了角落里的一桌。羅青長端著一杯酒走過來，對涂作潮說：“涂老，小兄弟敬你一杯……”

父親并不多言，一飲而盡。在那個神秘的世界里，父親代號“木匠”。

“毛主席周總理救救我！”

5歲，涂勝華開始對父親的“偵察”，在父親的破包里摸到了一支手槍。那時，父親是中央無線電器材公司、中央有線電器材公司和大華利食料公司的卸任軍代表。

涂作潮有份1.8萬字的自傳，完成于1956年1月26日。當時，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被打成“叛徒、特務”，與他有過工作關(guān)系的人都被調(diào)查。專案組幾次三番來，涂作潮索性以黨內(nèi)常見的“自傳”體例交代自己各個時期的經(jīng)歷、證明人。

自傳抄稿一共五份，其中一份上交上海審干辦公室、兩份交給中央蘇區(qū)時期的同事、上級；另兩份留在涂家。

留在家里的自傳，小兒子涂勝華無數(shù)次偷看，震驚持續(xù)不斷：1924年入黨；參加過五卅運動并被捕；在蘇聯(lián)留學4年；1931年到了中央蘇區(qū)，是紅軍第一個無線電器材廠的廠長；西安事變的當天他就在張學良公館……

1964年，涂作潮從上海電機廠調(diào)入北京的四機部。離開上海前，他特意到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門外照了一張側(cè)身照。多年之后，涂勝華知道這張照片極不尋常，因為“職業(yè)特務從不拍照，怕留下痕跡”。

在四機部，涂作潮的三級工程師職稱折算成了司局級待遇。鄰居不知道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什么來頭。他白天干木工、鐵匠活，晚上整宿出去釣魚。釣來的魚根本吃不了，都拿去送人。送魚有個固定的點兒，包括橫二條胡同的伍云甫家，伍家門房稱涂作潮“那個打魚老頭”，并不知道老頭曾是伍云甫肩并肩的戰(zhàn)友。

1967年，涂作潮終于被他知道的秘密逼到了墻角。四機部軍管會派遣的造反派人多勢眾，住四機部宿舍一號樓的胡燦傳聽到涂作潮在二號樓的陽臺上，用湖南話喊了好幾嗓子：“毛主席、周總理，救救我呀，我是涂作潮，我是1924年入黨的涂作潮……”

欠我爸爸一篇生平

1984年12月31日，涂作潮去世。1985年1月21日，電子部出面給他辦了葬禮。

“我姨夫給共產(chǎn)黨干一輩子，死了連黨旗都不舍得給他蓋?！睆纳虾Ｚs來的表兄嘟嘟囔囔。涂勝華心里一動。幾天后，他去找三機部常務副部長劉鼎：“我爸爸死，黨旗都沒給他蓋，您有什么說法沒？”

西安事變時，劉鼎是張學良的副官，也是涂作潮的直接領(lǐng)導。1964年涂家進北京之后，往來的人不多，劉鼎是其中之一。

1985年1月31日，涂作潮葬禮十天后，《人民日報》第四版刊出一篇署名魏文伯、劉鼎的文章，標題《革命先烈彭干臣》，內(nèi)中提到：曾任中央軍委委員、南昌起義之后南昌衛(wèi)戍司令兼南昌公安局長的彭干臣，在蘇聯(lián)留學時先后的同學有朱德、曾涌泉、劉鼎、涂作潮……

但涂勝華并不滿足：父親應該有一篇像模像樣的生平——至少占《人民日報》半個版。

1985年，涂勝華干起了商業(yè)信息、英文翻譯……需要一臺電傳機。除了向相關(guān)機構(gòu)寄送裝機申請，涂勝華還每周寄一份角度不同的申請。四個月后，電傳機批了。

當時，電視臺缺譯制片。誰能從英美使館借到片子，借到幾分鐘，電視臺付幾塊錢。涂勝華用電傳機聯(lián)系英國使館文化處。英國人說：以我們的經(jīng)驗，東西借給中國人，一般就要不回來了?！拔冶ＷC按時還片，我以我的商業(yè)信譽擔?！?/p>

在中國，商業(yè)信譽這個詞，英國人已多年沒有聽到，對突然冒出來的“涂先生”產(chǎn)生好奇。“涂先生”果然如約還片。

英使館商務處牽線，涂勝華結(jié)識了英國一家經(jīng)營銀行機具及印鈔業(yè)務的公司。1985年11月，涂勝華和這家公司簽下代理協(xié)議，在“萬元戶不得了”的年代，拿到了兩萬元代理費。

從那時起，他拿著當英國“買辦”賺的錢，來挖掘父親的往昔。

“兒子為老子做傳，得憑檔案”

涂勝華的尋寶圖是1956年的涂作潮自傳。自傳里提到的每個名字，都需挖地三尺。

從父親1920年參加的湖南勞工會、1924年在上海的入黨介紹人和工運戰(zhàn)友、1925-1929年在莫斯科留學的每一名中國籍同學，到1930—1940年代在上海中央特科及中央蘇區(qū)的同事、1957到1964年父親工作過的上海電機廠、1964年調(diào)入的四機部……涂勝華心中有一張巨大的搜尋之網(wǎng)。

1985年1月，何鼎欽被涂勝華拉來“撒網(wǎng)”。涂作潮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的交通員叫何健礎(chǔ)，何鼎欽是何健礎(chǔ)的兒子，在北京西頤中學當門房，月入40元。涂勝華每月給他開100元，何鼎欽翻遍國圖藏1925年上海老報紙，找到涂作潮參與發(fā)動五卅運動，被工部局逮捕、關(guān)押、釋放的全記錄。90年代，何鼎欽跑了18趟潘家園，找到了1967年四機部軍管會批斗涂作潮的小報《紅旗漫卷》原件。

比文獻更難尋覓的是活人。進京后，涂家朋友不多，只與劉鼎、曾三、伍云甫等走動較勤。伍云甫1969年去世，劉鼎1986年去世，曾三1990年去世。劉鼎、曾三在世時，對涂作潮的描述僅限于品質(zhì)：你父親的為人，對黨絕對忠誠，不管在什么時候……“文革”說他是叛徒，我根本不信……

憑著“文革”落難的交情，涂勝華被獲準到伍家看伍云甫生前日記，條件是只準抄、不能拍照、不能復印，而且1959年的部分“沒有找到”。

1991年，涂勝華給俄羅斯駐北京大使館寫信，向?qū)Ψ教峁┝烁赣H的俄文名字、學號和留蘇大致時間，詢問對方能否代為查詢其父在蘇聯(lián)的檔案。時間不長，大使館寄回三頁檔案，清楚地標注著父親入學的具體日期。

涂勝華一下上了癮，在社科院新聞所上學時，涂勝華聽美國外教講過“調(diào)查式報道”。此時，他已經(jīng)想為給父親寫一本傳記了。

涂勝華托各種人等到共產(chǎn)國際檔案館、俄羅斯檔案館翻檔。線索只有兩個：涂作潮的俄文名字“沃羅達爾斯基”和在東方大學的學號2712。

涂作潮的培訓成本

到2003年前后，涂勝華從俄羅斯挖到與父親有關(guān)的207頁檔案，每頁搜尋成本超過千元人民幣。

這些檔案顯示：1925年10月，涂作潮一行14人從上海乘一艘蘇聯(lián)運煤船到海參崴，同船還有赴莫斯科中山大學的中國學生。已有身孕的張國燾妻子楊子烈也在那條船上。

1925年11月15日，一行人抵達莫斯科東方大學。兩天后，東大支部書記袁慶云向骨干分子彭干臣、張寶仁和湯正清了解新到同學途中表現(xiàn)，大家對涂作潮的評價是“暴躁，喜弄手槍，不知秘密工作，很勇敢，能站在團體以內(nèi)”。

但1927年12月21日，涂作潮給東方大學校長舒苗斯基寫了一封信：要求學習生產(chǎn)手榴彈、炸彈和炸藥的專門技術(shù)。

1927年5月26日，由斯大林簽署的聯(lián)共中央政治局105號記錄決定為中共培訓100名炮兵、空軍、通信兵和裝甲技術(shù)干部。

1928年6月18日，涂作潮和劉伯承、鄧穎超、王明等一起，作為旁聽代表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中共“六大”。會議期間，涂作潮三次向中共中央代表團呈遞報告，說自己理論水平低，不適合做領(lǐng)導，希望短期學習工兵技術(shù)后，盡早回國參加武裝斗爭。張國燾和周恩來先后與其談話，告之中共急缺的是無線電通訊方面的人才。

1928年10月26日，共產(chǎn)國際批準涂作潮、宋廉、劉希吾、覃顯猷4人到列寧格勒伏龍芝軍事通訊聯(lián)絡(luò)學校學習無線電技術(shù)，為期11個月。在伏龍芝學校的第9個月，“中東路事件”爆發(fā)。在中央“武裝保衛(wèi)蘇聯(lián)”的口號下，劉伯承、黃平受命在伯力附近的紅河成立收容和教育張學良部俘虜?shù)摹斑h東工人游擊隊”。涂作潮是游擊隊的無線電機務員。

1929年12月22日，伯力協(xié)定簽署，游擊隊解散。翌年3月，涂作潮偷渡回上海。涂勝華根據(jù)1929年12月10日聯(lián)共中央書記處會議171號記錄，推算出父親在蘇聯(lián)4年5個月耗用10666盧布，約合當時中國的11626銀元。又據(jù)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fā)1929年12月24日在政治局特別會議上說，留蘇學成回國致用者僅1/5，估算出每有一名涂作潮式人物從蘇聯(lián)回到中國，共產(chǎn)國際的培訓成本在58130兩白銀左右，約合2012年的人民幣600萬元。

老涂的爹真是“老革命”

1994年，母親張小梅去世，家里騰出一間屋子。涂勝華把近十年間搜集到的檔案、文獻制作成展板，大小一共218件/份，把那間空屋布置成“涂作潮陳列室”。

當時已收集到的近兩百份蘇聯(lián)檔案，涂勝華只展出了二十幾件。

1999年，美國國家檔案館藏上海工部局檔案到了解密期。2001年1月2日上午9點到晚上9點，涂勝華從那批檔案中，翻出100頁與父親有關(guān)的內(nèi)容。

涂作潮1924年5月加入中共，隨即在國共合作中加入國民黨。2011年8月，涂勝華在臺北待了八天，尋遍各種史館、圖書館：“我想看看國民黨的檔案里有沒有與他有關(guān)的信息?！?/p>

2003年是涂作潮誕辰100周年。別人不記得，兒子記得。涂勝華在北京電視臺青少頻道非黃金時段播出的節(jié)目《我的父親母親》中，看到方志敏的女兒方敏講述父母。涂勝華馬上毛遂自薦，如愿以償。

涂勝華給上海有關(guān)部門寫信：今年是涂作潮誕辰100周年，涂作潮跟上海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此信同時抄錄給了1980年代的上海市委書記胡立教。1931年，涂作潮參與了中央蘇區(qū)的無線電訓練班的教學工作，胡立教是第一批學員。

胡立教見信轉(zhuǎn)給上海的黨史辦公室，并留言：涂作潮是我的老師，他曾多年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今年是其誕辰100周年……能否請媒體做些紀念報道？

從2003年開始，涂勝華就覺得：父親傳記的一稿已經(jīng)寫完，總量已經(jīng)可以充作一座小型紀念館。

2005年，涂勝華把妻子的戶口遷到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zhèn)西柳河屯村。妻子獲得在該村購買宅基地的合法身份。2006年，涂作潮紀念館在西柳河屯村動工。

村支書很不放心：什么給老革命弄紀念館，胡扯，只要你不在這販毒、制毒、養(yǎng)狗、搞色情交易，我就燒高香了。直到看到涂勝華把大瓦房隔成10個展室，每三面墻上都釘上懸掛三層到四層展板的木條，村支書才相信：老涂的爹真是“老革命”。

涂作潮紀念館到現(xiàn)在還沒顧得上做牌匾。涂勝華是紀念館的木工、美工、講解員、研究員、館長。

2008年，中國某重要證書改版。涂勝華服務的英國公司參與競標。競標資料之一是一枚“涂作潮水印”。水印中有涂作潮頭像和1940年涂作潮發(fā)明的“無形收報機”的電路圖。當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男主人公原型李白，就是用這種收報機工作。而涂作潮的頭像，則逼真至瞳孔。

主管部門的競標評選人看著那枚水印，對涂勝華說：“這個是你進入這行的入場券?！贝饲耙荒?，紀念“秘密戰(zhàn)線”代表人物的大型畫冊《無名豐碑》內(nèi)部出版，涂作潮名列其中。那位競標評選人看過《無名的豐碑》。

“我不是一開始就要給我爹一個歷史的公道。我只是覺得他這輩子肯定有冤屈。我有責任把我爹的歷史弄明白，說出來?！蓖縿偃A告訴記者。

（余墨薦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