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一
經(jīng)常有人說我心不在焉,一半魂不在身上,而家人又總說我的心長不大?,F(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是遺傳基因在起作用,我父親就經(jīng)常神思飄浮,在“做人難啊”的感慨之余流露出更真切的童心。
過去我問父母自己是什么時候生的,母親說是白天,父親說是晚上,兩人相爭,最后父親得勝,因為他形容得真切,那天好看啊,一輪月亮又圓又大,所以給你起這個名字。父親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一本小手冊,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我白天出生的時間,也不知他那個月亮是怎么升起來的。
他手工粗糙,卻自制了不少東西,比如床和五斗柜,柜子抽屜紋飾不同,上面的拉手也不一樣,有圓環(huán),有扁鉤,有橫條,是他淘便宜貨買來再作統(tǒng)一尺寸改造的。他還不知從哪里弄來粗大的毛竹,做成摔不破的碗,上面用刀刻了簡單的線條,表示花朵。最具力量的手工活是一把木尺,一本正經(jīng)地刻畫著黑線,厘米、寸、尺,毫米是沒有的,但長度標準,一尺長。說是給我母親做針線活用,可事實上又常常挪作它用,比如趁我寫毛筆字時,鬼一樣溜到我的背后,出其不意地把毛筆往上一抽,一旦抽空,這把尺就落到了我的手心上,一般情況下父親總是抽三下,每抽一下反問一句,你的耳心呢?手心吃痛仍止不住我內(nèi)心的嘲笑,耳朵里有心嗎?有時好事做得不全也會挨尺子,比如他叫我?guī)娃r(nóng)民推菜車上橋,農(nóng)民唉呀嗨喲地用力呻吟,我在后面邊推邊學,那真叫惟妙惟肖,可回家就遭災(zāi)了,照樣尺子侍候。而冬天去掃路橋上的雪,因為拿的是蘆花掃帚而非竹掃帚,又偏偏不肯改正錯誤,經(jīng)常用腳尖踢踩實的冰疙瘩,當然又逃不掉竹尺的追打,理由是太貪玩干活粗心大意,還不惜物加速了鞋尖的磨損,面對父親的吹毛求疵,我真想大吼一聲:“爸爸的耳心怎么聽不到我的疼痛?千千萬萬活細胞痛得昏過去難道不是損失?”
放寒暑假,我玩耍的時間也要比別的孩子少,因為父親心狠,他會給我增加作文,比如老師讓你寫三篇,他非得讓你寫九篇,恨得我牙癢癢。這也是出自他加倍的理論,你要加倍的努力啊!有一次媽媽曬衣服,我在箱底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一張小學成績報告單,雖然他的數(shù)學成績很好,可語文很差,作文經(jīng)常不及格,我恍然大悟,難怪呀!
母親有時抱怨,說我們家怎么不窮呢,你爸爸全把錢寄到鄉(xiāng)下去鋪路了。我們一旦跟著發(fā)牢騷,他就舉起尺子威脅,上海的柏油馬路精光平整,你們走得不舒服???!農(nóng)民走路摔跤??!
二
無常像賊,也會偷偷地溜到我們背后,悄悄抽走我們的時光。不知什么時候起,父親的訓誡代替了尺子,又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和他平起平坐地打起了嘴仗,直到有一天,我和他位置顛倒,我講話像一個長輩,他像一個孩子,不是手足無措地干站著,就是調(diào)皮耍賴。
一個夏日,他坐在院子里吃西瓜,汁水滴到腿上,一只螞蟻爬上來品嘗甜味,他順手一捺,螞蟻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就死了。我急了眼:“你干嗎弄死螞蟻???”父親孩子氣地說:“螞蟻是壞東西,它咬我!”我說:“那么小一個東西,咬你一下,一點點痛,馬上就過去了,你卻要它死。它的命和你的痛哪個要緊?”父親笑了:“嘿嘿,這我沒有想到?!边^不了幾天,一只蚊子叮在他手臂上,眼看著一只包鼓起來。鄰居著急地指著說:“老姚老姚,一只花腳蚊子!”父親看了眼笑著說:“它肚子餓了,又沒別的東西吃,讓它吃幾口有什么關(guān)系?”鄰居瞠目結(jié)舌,我也驚訝,沒想到父親生起的慈悲心如此迅猛,相比較我倒是口頭禪了。
父親晚年不幸患上了肺癌,人漸漸變得衰竭,連上廁所都沒力氣,為了他的方便,我把所有頭發(fā)攏在腦后,扎了一根粗大的辮子,他用力揪住我的辮子,我自然就仰起了下巴,于是家里上演一場活報劇,我仰頭抱著他的腰一步步后退,他揪著我的發(fā)辮呵呵笑著前進,歡樂的氣氛油然而生。爸爸有時變得昏沉,說話也不用腦子,有次登記什么表格,明明1924年生的他卻硬說是1942年生的,我大笑:“小爸爸哎,你十歲就有我啦?”但看得出,清醒時,他內(nèi)心是無助的,經(jīng)常緊握著拳頭。我安慰父親:“身體是房子,靈魂才是主人,危房是不能久住的,到時候就要去極樂世界住新房子去。別害怕,我早晚也會去,以后我們?nèi)以谀抢飯F圓。”
父親認真地說:“可是我不認識路呀,怎么去?”我說:“你放心,佛菩薩會來接你的,你跟著走就是了,到時候你別奇怪啊,接你的隊伍中有個童女,和我的面孔一樣。”父親很驚訝地說:“真的嗎?”然后幸福地微笑。
我伸出食指說:“我們約定,到時候你也要出現(xiàn)在接我的隊伍中哦,我們互相幫助。”父親伸出小指和我的手指勾在一起,我們緊緊勾著晃了晃,他雙肩一松,神情明顯松弛下來,還對母親說:“等一會吃飯,我要去植物園兜一圈?!碑斎?,他的兜風不用自己腳,我們用輪椅車推他。
三
父親是2004年12月12日12時走的,他走得非常安詳,充滿不可思議的瑞兆,氧氣瓶不推自倒,屋內(nèi)異香撲鼻,像雨過天晴數(shù)以萬計的鮮花怒放,一掃通常死亡帶來的凄慘。一團和悅的光始終罩在他的頭部,父親的念佛聲在屋內(nèi)輕輕飄蕩,不是我們親耳聽見不會相信。跪在床前的我突然失聲而笑,連笑了幾次,妹妹驚恐地看著我,以為我悲傷過度發(fā)瘋了。我心里說,爸爸,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可是沒用,胸襟鼓脹,笑聲生氣勃勃地竄出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是啊,他離開了危房,擺脫了羈絆,我應(yīng)該歡喜才對。
次日,父親的花白胡子全部變黑,皺紋消失,原先蠟黃的臉也泛出潤色。三十六小時后,我們給他換衣,又一次觸到他的游戲神通———生前他病得骨節(jié)僵硬,此刻四肢卻極其柔軟。更讓我們震動的是父親的骨灰,再一次顯示了一個普通人的不凡境界,在那些碎骨上,布滿了美麗的色彩:湖藍色、玫瑰紅、枯黃色、翠綠色、黑墨色,像印證父親做過的各類善事,雖微小細碎,同樣充滿純粹的人性之美。
感恩母親,隨順了我對父親身后事的一切處理。我把父親留下的部分錢捐了出去,把破舊的衣物燒掉,新衣物分別寄給貧困山區(qū)和貧困寺院,同時我給自己留下兩件父親的背心,一件新的,一件舊的,十年過去了,它們?nèi)耘惆橹?,父親的體溫似乎仍散發(fā)著熱量。
父親離去的頭兩年,憂傷郁積在我的心里,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晚上做夢,總是父親突然生病,我像抱孩子一樣抱著他變冷的身子,孤助無援,五內(nèi)俱焚。
第三年的12月12日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不停地問家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家人說是個普通的日子。我也因回憶不起而作罷,但是,我卻在當天畫了幅“供養(yǎng)極樂的花”。直到幾天后妹妹給我看一張照片,我才明白過來,那天,她去植物園的一個池塘前追思父親,那里有座涼亭,是父親生前放好生必坐著休息的,天陰沉沉的,風也吹得冷,她心里特別難受,想把涼亭拍下來,就在鏡頭按下的那刻,突然陽光四射,燦爛的紫光噴射到?jīng)鐾ど?,一下被她拍攝下來。我久久地看著這張照片,毫不懷疑,我看到的不是陽光,而是父親的光芒。他一定體察了家人的痛苦,不想讓我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他令我忘記了這個日子,要我以平常心度過每一天,活在當下的每一刻清靜樂中。
之后,父親在我的夢中開始變得健康,而且越來越光彩照人,直到與圖畫中的佛菩薩一般的無二。我終于感應(yīng)到了永恒的父親之愛。
四
去年夏天,去溧陽給父親的骨灰盒正式下葬,鄉(xiāng)下的親戚非要為他放鞭炮,我試圖說服他們,我們不信這個,不如用這點錢去放生鳥獸魚蝦,自由自在地飛,快快樂樂地游,多好啊。人們不理我,墓地四周掛上幾百響的鞭炮,硝煙彌漫,炸聲震耳,如同一場戰(zhàn)爭。我心中抱怨,一生儉樸的父親,從沒為自己這么鋪張過,太浪費了!他們以愛的名義糟蹋我們的錢財??!
突然我的腿部一燙,隨后一痛,這才發(fā)現(xiàn)一顆火星濺到皮肉上了,它像一枚備忘錄,緊緊地粘在我的皮肉上。
我先捋后彈,繼爾捉去了這顆火星,皮膚灼熱處已經(jīng)變色,同時浮出了父親的笑顏,叫你生嗔心!
父親啊,你不是絕塵而去,由你帶來的痛和想都是如此真實。隔世無障礙,我的思念留住了與父親相守的歲月。 (摘自《文學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