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歡
(嘉應(yīng)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東 梅州514015)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米蘭·昆德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昆德拉是小說革新派的佼佼者,他慣有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以小說的形式進行哲學(xué)的思辨,因此在這部作品中充斥著大段的抽象論述,以及跳出故事情節(jié)的哲理思考。但是無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敘事性的還是思考性的敘述,小說最后的旨歸總是在對主題的把握。
昆德拉說過:“世界過去表現(xiàn)為男人的形象,現(xiàn)在將改變?yōu)榕说男蜗?。它越朝技術(shù)性、機械化方向發(fā)展,越是冷冰冰、硬邦邦,就越需要惟有女人才能給予的溫暖。要拯救世界,我們必須適應(yīng)女人的需要,讓女人帶領(lǐng)我們,讓永恒的女性滲透到我們的心中?!保?](P329-330)因此,《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除了對人類生存進行探尋之外,還特別關(guān)注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特蕾莎和薩比娜這兩個女性代碼則集中表達了昆德拉的這種關(guān)注,而且這兩個女性形象也帶給現(xiàn)代女性以啟示和反思。
“最沉重的負擔(dān)壓迫著我們,讓我們屈服于它,把我們壓到地上。但在歷代的愛情詩中,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人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擔(dān)同時也成為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dān)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實存在。相反,當負擔(dān)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保?](P5)這是小說中關(guān)于“生命之重”和“生命之輕”的解釋。其中的“生命”一詞,筆者認為它在原文中是更為抽象的“存在”(being)。因此,討論“生命”的“輕”與“重”,其實就是探詢“存在”的“輕”與“重”。生命之重是人存在的沉重感、壓抑感。在生命中,人有著理想、欲望、責(zé)任和與之而來的束縛,而這一理想或欲望的滿足又會產(chǎn)生新一輪的欲望,無休無止,便使人體會痛苦、深重與壓抑。而生命之輕則是在生命中追求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身心愉悅和心靈放縱。
小說中,特蕾莎以弱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整個人生中,她不斷追求自己的理想和試圖滿足自己的欲望,但隨之帶來的卻不是幸福,而是無比的沉重感。特蕾莎是存在之重的代表,她承受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特蕾莎成為“重”的代表的首要因素是其成長環(huán)境。特蕾莎成長在一個極其不幸的家庭。在這個家庭中,貧苦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對她來說不算什么,但貧瘠的精神環(huán)境對她造成的卻是致命的打擊。因為特蕾莎有一個“自我毀滅”的母親。她的母親曾經(jīng)是一位被稱贊像拉斐爾畫中的圣母一樣的漂亮女人。在她談婚論嫁的時候,曾經(jīng)有九個男子向她求婚,分別是英俊、機智、富有、健康、高貴、才學(xué)、旅行者、音樂家、男子漢,她最終選擇了第九個。并不是因為他最有男子氣概,而是因為懷上特蕾莎,不得不嫁給他。最后她覺得另外八個人的求婚,每個都比第九個強。所以,母親認為特蕾莎是其不幸生活的罪魁禍首。為了宣泄,她用“自我毀滅”的方式去拋棄她的美麗和青春,也用“自我毀滅的舉止”去體現(xiàn)粗俗的自己。為了報復(fù),她也讓特蕾莎過著與自己同樣“自我毀滅”、沒有羞恥的生活,剝奪了特蕾莎的一些自由與權(quán)力,摧殘著特蕾莎的靈魂。在特蕾莎母親看來,“在這個世界里,青春和美貌了無意義,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肉體集中營,一具具肉體彼此相像,而靈魂是根本看不見的?!钡翘乩偕瘡男【陀幸粋€理想,她渴望脫離母親,脫離“肉體的集中營”;渴望著真正的自己,一個具有靈魂的自己;渴望著自己靈與肉和諧統(tǒng)一的理想。但是人生中理想的實現(xiàn)并不是輕而易舉的,在與母親對抗的過程中,特蕾莎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所以,特蕾莎選擇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那一刻就是其選擇承受生命之重的開始。
特蕾莎的理想是追求靈與肉的和諧統(tǒng)一。但是現(xiàn)實社會的體驗每一次都使她體會到了靈與肉沖突的兩重性和矛盾性。這讓她覺得非常沉重?!爱斔谝淮芜~進托馬斯寓所門檻的時候,肚子一陣陣地咕嚕咕嚕叫,這與瘋狂的愛同時產(chǎn)生,當靈魂要進行一場激情歡愛時,肉體卻肆無忌憚地產(chǎn)生了饑餓感,與靈魂相抗衡。”她也試著把靈魂懸置,去嘗試肉體的放縱。雖然暫時出現(xiàn)了肉體的滿足,但是最終并沒有產(chǎn)生愛情。西美爾認為:“對男性來說,性只是他做的一件事情;對女性而言,性是其存在的方式?!保?](P150)特蕾莎將性與愛看作一體。性愛不僅是愛情的所在,更是自我存在的方式。然而她的愛人托馬斯卻將性愛分離,以及由此帶來的無數(shù)謊言給特蕾莎帶來了難言的傷痛。靈魂與肉體的和諧統(tǒng)一是特蕾莎神圣美好的追求,然而她的愿望始終沒有實現(xiàn),這讓她的生活如此沉重,但她卻又始終無力改變。
“軟弱”的性格、對男性的依附和服從也讓特蕾莎承受著生命之“重”。在“自我毀滅”的母親眼里,特蕾莎始終處于自我缺失的狀態(tài)。特蕾莎的母親肆意踐踏肉體、夸耀丑陋的同時也在踐踏著特蕾莎的尊嚴、摧毀著特蕾莎的靈魂。因此,特蕾莎努力逃離母親的世界,試圖尋找真正的自己。特蕾莎在托馬斯的強大力量中去尋求依靠和庇佑。然而托馬斯的男人世界卻讓她變得更軟弱。特蕾莎成為了托馬斯男性世界里的所謂“他者”,沒有自我存在的基礎(chǔ)。特蕾莎的根本就是托馬斯這個男人。托馬斯的一句“把衣服脫了”,就能讓特蕾莎激動不已,只想聽命于他和服從于他。雖然特蕾莎知道托馬斯是一個不能信任的男人,并且無法接受托馬斯的背叛和生活方式,但是她的軟弱又使她沒有能力離開托馬斯,沒有辦法不去依附這個男人生存。即使是她決定離開蘇黎世回到布拉格獨自生活的原因也還是因為她的軟弱。特蕾莎的軟弱讓她不斷地要逃離生命之“重”,但又始終讓她承受著生命之“重”。小說最后寫到特蕾莎為了逃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而回到了田園牧歌式的大自然,這便成了她最后的安息之處。
薩比娜是小說中“存在之輕”的代表與特蕾莎完全不同的生命體驗。這個女性形象順從自我感覺,完全卸下生命背負的重擔(dān)。在她的人生中,她通過不斷的背叛和反抗媚俗的方式去追求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身心愉悅和心靈放縱的生命體驗。她承受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
薩比娜的整個成長的過程是一個不斷背叛的過程??梢哉f背叛對薩比娜來說有著致命的誘惑。她的背叛是從背叛父親開始的。在她十四歲時,她愛上了一個男孩,但受到其父親的反對。薩比娜為了報復(fù)父親,去學(xué)父親瞧不起的立體派美術(shù)。中學(xué)畢業(yè)后,她就去了布拉格,并為背叛了家庭感到一絲的寬慰。她的背叛之路從此開始。后來她又繼續(xù)背叛了她的另一個“父親”——共產(chǎn)主義,原因是美術(shù)學(xué)院并不允許她像畢加索那樣地去畫畫,而是必須遵循社會主義現(xiàn)實派的畫法。她還選擇嫁給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平庸丈夫,氣死了她的父親。接著她又離開了丈夫,因為她覺得她的丈夫不再是一個乖張的浪子,而是變成一個討人厭的酒鬼?!暗谝淮蔚谋撑巡豢赏旎?。它引起了更多的背叛,如同連鎖反應(yīng),一次次使我們離最初的背叛越來越遠”。所以,她只能不停地背叛。背叛讓薩比娜擺脫了成長中的一切沉重與束縛,是她承受生命之輕的開始。
上面說到,薩比娜背叛一切盛行的東西,歸根結(jié)底,她背叛的是媚俗。而薩比娜也因為反抗媚俗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和自由讓她成為了“輕”的代表。
媚俗是什么?媚俗一詞源于德語的Kitsch,被米蘭·昆德拉在多次演講中引用。昆拉德認為:媚俗是人類的一種通病,是一種以撒謊作態(tài)和泯滅個性來取悅大眾,取寵社會的行為。劉小楓說:“昆拉德講述的薩比娜反抗媚俗,顯得像是卡吉婭的男友們的女人想象的言語謀略?!保?](P9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薩比娜反抗的媚俗是整個帶有男權(quán)特征的政治制度和極權(quán)文化,以及從古希臘蘇格拉底起就被定義了的善與惡、美與丑的“絕對價值觀”。
性愛是薩比娜與男性對抗的場所。在與弗蘭茨的性愛過程中,她顛覆了傳統(tǒng)男權(quán)思想中男性凝視女性,女性被看的模式,取而代之是女性凝視男性,男性被看的嶄新模式。弗蘭茨在薩比娜面前是弱小的,“做愛時他總是閉著眼睛?!倍_比娜則睜著眼睛,目光高高在上,仔細觀察對方的一切,就像托馬斯喜歡觀察不同女人做愛一樣。這就是薩比娜的對傳統(tǒng)男權(quán)思想的背叛,一種反抗媚俗的行為。她用背叛的方式來宣泄女人在男人面前失去自我的憤恨。她用這種反抗媚俗的態(tài)度、觀念和行為,構(gòu)建了她的女性話語和女性世界。
薩比娜這個女性形象選擇了背叛作為其人生的準則,背叛她生命中一切可以背叛的東西,直至最后走向空虛。她的悲劇不是因為重,而是因為輕。壓倒她的不是生命之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盡管特蕾莎和薩比娜這兩個女性已經(jīng)成為代碼,并不特指生活中的具體某一個人,但是在她們身上,現(xiàn)代女性或多或少能找到一些自我的影子。這兩個女性代碼給予現(xiàn)實中的女性極為重要的現(xiàn)代啟示。
特蕾莎不失為現(xiàn)實中女性的一種典型形象。這類女性試圖抓住一個男人,并且緊緊依附著這個男人生活。本以為可以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以逃離原本不幸福的家庭,但最終發(fā)現(xiàn)生活其實是不完美的,她們失去了最為重要的自我生活,她們只是從一種不幸逃到另一種不幸。
特蕾莎期望一個男人來撫平成長中的委屈與恐懼,把自己當作公主來對待。而一旦這種不切實際的期望無法達到,就心懷憤怒,把自己的恐懼軟弱和不幸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身邊的男人。考慮到托馬斯的生活方式,特蕾莎的恐懼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對于一個從小就時刻練習(xí)著要在睡夢中緊緊抓住男人的手的女人,我們懷疑并不會存在有能力讓她感到安全與幸福的那個人。其實特蕾莎不是真的愛托馬斯,托馬斯只是她逃離讓她痛苦的母親的手段,一根救命稻草。依賴與愛是不相容的,愛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主選擇。這種建立在女人依賴男人,以喪失自我為代價來換取安全穩(wěn)定的生活的婚姻必然成為愛情的墳?zāi)埂U嬲膼矍閷ε远圆皇且栏蕉仟毩?、自由。正如波伏瓦所說:“真正的愛情應(yīng)該建立在兩個自由人相互承認的基礎(chǔ)上;這樣情人們才能感受到自己即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會放棄超越,也不會被弄得不健全;他們將在世界共同證明價值與目標。對于這一方和那一方,愛情都會由于贈送自我而揭示自我,都會豐富這個世界?!保?](754)
雖然特蕾莎有著軟弱、依附的缺點,但是她并沒有失去對女性主體意識的探求和思索。特蕾莎不堪忍受生命的沉重,最后逃遁到風(fēng)光美麗的鄉(xiāng)村田園,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夢到托馬斯變成了一只野兔,這個夢有兩重含義。一是意味著在特蕾莎的世界里托馬斯不再是強者,從此特雷莎沒有了男性的強大力量和肉體對她的壓迫;二是意味著大自然里人與弱小的動物都擁有同等的生命和權(quán)利,人也無非是地球的管理者,并沒有誰比誰強的說法。特蕾莎這個時候才終于覺得自己獲得了幸福。其實特蕾莎的這種感悟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觀點是一致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試圖尋求一種不脫離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文化,反對人類中心論和男性中心論,主張改變?nèi)私y(tǒng)治自然的思想。在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看來,地球上的生命是一個互相聯(lián)系的網(wǎng),并無上下高低的等級之分,女性更接近于自然,而男性的倫理的基調(diào)是對自然的仇視。[6](P84-85)特蕾莎生活的田園鄉(xiāng)村就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所認為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可以說就是生態(tài)主義構(gòu)建理想的真實寫照。
特蕾莎的逃避幼稚不徹底,而薩比娜的逃避則是漫無目的,形式大于內(nèi)容。她為了背叛而背叛,以為一切的背叛都是在反對“媚俗”。在成長的過程中,或許我們都有過類似薩比娜那種憤世嫉俗、反對一切的想法。但是當我們年齡漸長才逐漸意識到,這樣的反叛是毫無建設(shè)性的,是既無力量也無價值的??傆幸惶?,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也和薩比娜一樣,會有無從背叛的時候,也就是自己被背叛本身背叛的一天。一旦自己成為被背叛的對象,而不再是背叛的主體,背叛就不再是輕飄飄的革命浪漫主義的一首詩,而是沉重的十字架,一片黑暗凄涼的死亡之境。
如果說特蕾莎選擇生活的方式與當代生態(tài)主義觀點一致的話,那么薩比娜可以說是文化女性主義或是激進女性主義的代表。文化女性主義或者激進女性主義強調(diào)兩性的差別,并且認為這種區(qū)別中女性屬于比較高明的一方。例如,從倫理道德方面看,女性高于男性,女性的自我犧牲、母性和關(guān)懷理論高于男性的自我中心、暴力(著重攻擊性)和競爭性的道德標準。那么現(xiàn)代女性是否應(yīng)該效仿薩比娜成為文化女性主義或者激進女性主義的倡導(dǎo)者呢?在這里筆者的觀點是:首先我們要承認薩比娜這個女性形象的進步性——醒悟到兩性的區(qū)別及女性不應(yīng)該在男性之下,不應(yīng)該在男性面前失去人格和尊嚴。但是,我們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認為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是女尊男卑的世界。筆者認為,現(xiàn)代女性在這個問題上可以更傾向于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觀點。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主張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人有各種差別,但不一定是對立和截然兩分的狀況,而是一個以黑白為兩級的充滿各種間色的色譜系統(tǒng)。在他們眼中,兩性差異不是簡單的兩極分化,而被視為一個復(fù)雜的、多側(cè)面的、動態(tài)的體系。所以,我們在看待兩性差異的問題上不能夠簡單地認為這個世界是男尊女卑的世界或者是女尊男卑的世界。
其實特蕾莎和薩比娜這兩個女人都是拼命要從自己原有的生活中逃離的弱者,只是選擇的手段不同,導(dǎo)致成為“存在之重”與“存在之輕”的代碼。那么通過特蕾莎和薩比娜這兩個女性代碼,現(xiàn)代女性應(yīng)該覺悟到,雖然女性由于先天生理上的特點,成長中所受的教育,在社會生活權(quán)利分配中相對弱勢的地位,導(dǎo)致在傳統(tǒng)意義上女人的相對軟弱,但是我們作為一個個體仍然能夠選擇努力自強成為自己的主人,我們應(yīng)該爭取現(xiàn)實生活中兩性的平等,承認和保留兩性的差異,為女性生存的個性發(fā)展和自我完善創(chuàng)造充分的條件。
[1]〔捷〕米蘭·昆拉德.不朽[M].寧敏,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2]〔捷〕米蘭·昆拉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M].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3]李銀河.西方性學(xué)名著提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
[4]劉小楓.沉重的肉體[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5]〔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全譯本)[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6]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