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燕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330022)
關(guān)于近代英國社會福利的研究素有二元傳統(tǒng),注重私人與公共、個人與集體的區(qū)分。英國學者喬安娜·英尼斯(Joanna Innes)認為近代早期英國存在混合福利經(jīng)濟,慈善活躍于濟貧法未曾顧及的地方,如教育和醫(yī)療等領(lǐng)域。[1](P2)這一說法承認社會福利在整體上的混合情形,但對于兩者的交融未曾涉及。據(jù)此,本文以18世紀中期英國政府和民間社會在慈善領(lǐng)域的合作嘗試——倫敦育嬰院在1756~1760年間的大接收為例,試圖分析官方救濟和私人慈善的交叉與互動及其連帶效應(yīng),同時探討時人對這一合作的態(tài)度和認知。
棄嬰是一個古老而普遍的社會問題。在近代早期的英國,社會經(jīng)濟變遷加劇,戰(zhàn)爭頻繁,棄嬰問題愈發(fā)嚴重。在17世紀末,倫敦每年約有一千多名嬰兒被棄街頭。[2](P497)18世紀30年代,倫敦有近11萬個嬰孩在五歲以內(nèi)夭折。[3](P330)在1731~1750年間,近一半的死亡人口是五歲以下的孩童。[4](P55)18世紀中期,英國社會陷入人口不足的恐慌,紛紛強調(diào)人口增殖的必要性。1741年,英國歷史上第一個專門接收棄嬰的民間慈善組織——倫敦育嬰院,正是上述背景下建立起來。同年3月25日,育嬰院正式開始接收嬰孩,要求年齡小于兩個月,且無傳染性疾病。自1750年1月至1755年12月,共有2523名孩子被送到育嬰院,但僅接收了783個孩子。[5](P78)到1756年,理事們認為,若想擴展育嬰規(guī)模,惟有取得議會的財政支持。1756年2月11日,理事會通過了請求議會撥款資助的決議。5月3日,下議院撥款1萬英鎊資助育嬰院收養(yǎng)棄嬰。
在19世紀之前,英國慈善組織的活動通常是獨立于官方的志愿行為。政府對慈善組織只在法律層面予以適當?shù)囊?guī)范和支持。育嬰院順利獲得議會支持,一方面是因為育嬰院盛名在外,此前15年的運作獲得肯定,且嬰兒死亡率相對較低。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當時的人口局勢。1756年英法七年戰(zhàn)爭開始,當時英國人口只有法國的三分之一。社會上普遍認為英國處于人口減少的危險之中。1751年,科伯恩·莫里斯(Corbyn Morris)聲稱,人口下降主要是因為十歲以下的兒童存活率太低。這一說法顯然是有充分依據(jù)的。[3](P330)1761年,喬納斯·漢韋走訪調(diào)查教區(qū)濟貧院的育嬰狀況。漢韋發(fā)現(xiàn),14個教區(qū)濟貧院收留的1245名嬰孩,僅有168名存活,死亡率近88%。[6](P67)這并非個別現(xiàn)象。圣盧克教區(qū)在五年內(nèi)接收了53個孩子,無一存活。[7](P11)另一個濟貧院28年里接收了約2000個孩童,但無一養(yǎng)大成人。[8](P57)
所謂大接收,是與育嬰院原先的小規(guī)模接收相對比而言的。此前,由于資金有限,育嬰院每年接收的嬰兒不超過100個。取得議會資助之后,育嬰院可以接收所有符合年齡限制和無傳染性疾病這兩個條件的嬰孩。[8](P15)事實上,倫敦育嬰院根本無法容納如此多的嬰孩。自1757年開始,先后在約克、肯特和切斯特等地興建分院。所有嬰孩都在倫敦接收,在鄉(xiāng)下寄養(yǎng)至三到五歲時,將其安排至最近的分院。曾經(jīng)每年僅接收一百多名嬰孩的育嬰院,突然面臨來自全國各地成千上萬嬰孩的沖擊,盡管有議會的資金保障,仍難免出現(xiàn)各種問題。
1756年6月,育嬰院以議會資金為后盾,開始大接收。隨著大量嬰孩涌入,育嬰院原有的設(shè)施和管理方式面臨沖擊。在嬰兒泛濫、管理不力的情況下,雇員中出現(xiàn)了營私舞弊現(xiàn)象。1756年10月,一個門房因接受賄賂,將一個年齡超過兩個月的嬰孩混入而被開除。雇員的營私舞弊畢竟屬于內(nèi)部事務(wù),理事會可以進行管制和懲處。但因大接收而引起的外部問題則更為棘手。據(jù)統(tǒng)計,在大接收之前,育嬰院接收的400名嬰孩中,其中350個來自倫敦附近教區(qū)。但到1759年,比例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來自倫敦以外地區(qū)的嬰孩比例從原先的12%上升至48%。[5](P103)然而,許多遠途而至的嬰兒,不是死于途中便是在被接收之后很快死去。
為了減輕負擔,一些教區(qū)官員甚至出一小筆費用,將孩子托付給流浪漢和乞丐等,讓其捎帶至育嬰院,而這些人不可能照顧嬰孩。因此,許多嬰孩死于從鄉(xiāng)間送往育嬰院的途中。饑餓、疾病、疏于照料和旅途勞頓等都導(dǎo)致了嬰兒死亡率的上升。面對日益上升的死亡率,理事們感到事態(tài)嚴重,試圖弄清原由并予以控制。1758年4月,理事會召開若干次會議,擬定了非常詳盡的問題進行調(diào)查,請醫(yī)生協(xié)同觀察并提出有效措施。盡管委員會努力應(yīng)對上述問題,試圖維護育嬰院的社會形象,希望維持大接收。但因大接收而導(dǎo)致的諸多問題,尤其是極高的嬰兒死亡率,已經(jīng)引起了社會輿論的密切關(guān)注。
因為其照顧的特殊對象——棄嬰和私生子,育嬰院始終處于社會輿論的密切關(guān)注之下,也比其他慈善機構(gòu)遭受了更多批評。大接收時期的混亂和弊端更為這類批評提供了充足的動力和依據(jù)。當時的報紙、雜志和小冊子對育嬰院收養(yǎng)棄嬰,尤其對大接收及其引起的諸多問題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和激烈的反對。
一位紳士連續(xù)寫了九封信給議會,詳述育嬰院的大接收造成的種種弊端,呼吁議會終止對育嬰院的資助。人們也認為如此收容棄嬰,使得未婚男女可以隨意處置其孩子,不利于婚姻結(jié)合,會減少人口,削弱國家基礎(chǔ)?!皯嵤兰邓椎娜藗冋J為大接收的目的是崇高的,負擔是難以承受的,結(jié)果是可悲的?!保?](P110)鑒于育嬰院的嬰孩死亡率極高,人們認為育嬰院的擴展并沒有達到增加人口的初衷。在這些風起云涌般的輿論批評中,以下三個特征比較突出:首先,眾人的責難主要是認為育嬰院收養(yǎng)私生子,可能會助長輕浮、放蕩和淫亂的不良風氣,從而破壞公共道德。其次,批評者相信,救濟窮人是為了有大量的人力為國家服務(wù),往往將拯救孩子的生命作為一項投資,計算這一舉動所付出的成本和可能產(chǎn)生的回報。第三,大接收的施行基于議會的財政撥款,除傳統(tǒng)的濟貧法以外,政府無權(quán)將公共稅收用于社會慈善,因此反對之聲迭起。可見,社會輿論的批評表面上集中于對社會道德的關(guān)注,實際上隱含了經(jīng)濟利益方面的考慮。
隨著種種問題的出現(xiàn),加上社會輿論的批評和反對,議會面臨壓力,開始考慮終止資助。育嬰院接收的嬰孩越來越多,議會支付的金額也逐步增長。到1760年議會已經(jīng)支付了13萬英鎊。一方面,送到育嬰院的孩童在數(shù)量、地理范圍和費用等方面都大大超出原來的預(yù)想;另一方面,議會為大接收投入了巨額費用卻導(dǎo)致諸多弊端,隨著高額投入與高死亡率相映襯的尷尬,不時出現(xiàn)的丑聞和由此引發(fā)的激烈批評,最終使議會決定終止資助。1760年2月8日,國會通過決議,終止對育嬰院大接收的資助,但仍為此前接收的嬰孩養(yǎng)育提供資金。
資助中斷后,育嬰院停止接收嬰孩并逐步關(guān)閉各地分院。大接收成為育嬰院由盛轉(zhuǎn)衰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大接收期間的諸多弊端嚴重損害了育嬰院作為一個慈善組織的社會形象和信譽。輿論批評和負面評價使得育嬰院的社會捐助急劇下降。從1739年至1756年的年均收入2700鎊,到1770年僅為590鎊。在18世紀70至80年代,育嬰院每年僅接收100個孩童,而90年代初每年僅接收15個。盡管育嬰院的大接收以失敗告終,但也有可取之處。大接收期間接收的14934名孩童中,完成學徒訓練的有4400人,約為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當時西歐同類育嬰機構(gòu)很少能達到這一比例。同時,育嬰院作為一個專門照顧嬰孩的慈善機構(gòu),某些探索和成果推動了兒童護理方面的進步。
在18世紀,英國慈善機構(gòu)的特征之一是完全獨立于官方的自主性。這一時期,倫敦慈善組織大多是自發(fā)的民間活動,由私人捐助和管理。如果這一活動為政府所認可,可能有臨時或試驗性的幫助。倫敦育嬰院的大接收是近代英國政府與民間慈善組織之間的合作嘗試,意味著政府開始重視并借助民間慈善組織的救助力量。議會只提供資金不參與管理,而育嬰院以議會資金為后盾開展慈善活動,成為一個官助民辦的公共慈善機構(gòu)。然而,一方面,由于經(jīng)驗不足,議會與育嬰院的合作并未設(shè)定具體的界限和規(guī)則;另一方面,議會要求育嬰院施行大接收,也是鑒于教區(qū)濟貧院育嬰工作的糟糕情形,有意通過大接收來部分替代教區(qū)濟貧院的育嬰工作。因而,大接收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以政府力量為主導(dǎo)的本地義務(wù)救濟和以社會力量為主導(dǎo)的慈善救助,模糊了兩者之間的界限。各地教區(qū)官員為經(jīng)濟利益所驅(qū)動,乘機轉(zhuǎn)移負擔,出現(xiàn)了全國各地向倫敦育嬰院輸送嬰孩的浪潮。與此同時,育嬰院出于熱望和野心,一再放寬接收孩童的年齡限制,給予教區(qū)和不負責任的父母轉(zhuǎn)移負擔的機會。原本由地方教區(qū)各負其責的棄嬰、私生子和貧困孩童紛紛涌入育嬰院。伴隨這種集聚效應(yīng)而來的龐大規(guī)模和浩繁事務(wù),已經(jīng)超出了私人慈善機構(gòu)所能掌控的程度。在這種失控狀態(tài)下,育嬰院不堪重負,弊端百出,引起社會公眾的強烈不滿。最終,議會終止資助,育嬰院結(jié)束大接收。大接收的失敗導(dǎo)致此后很長時期里官方救濟和民間慈善各自獨立施行救濟,很少合作。直到19世紀,雖然大部分社會福利仍由私人主導(dǎo),但政府開始參與其中,逐步加強對慈善組織的監(jiān)督與管理,同時予以一定程度的幫助和監(jiān)管。
[1]George,M.D.,London Life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London:Routledge.1996.p.xiii.
[2]R.B.Outhwaite,“Objects of Charity”:Petitions to the London Foundling Hospital,1768-1772,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Volume 32,No.4,1999,Summer.
[3]M.Dorothy George,Some Causes of the Increase of Popul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s Illustrated by London,The Economy Journal,Vol.32,No.127(Sep,1922).
[4]Andrew,D.T.,Philanthropy and Police:London Charity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
[5]Ruth.K.Mc Cure,Coram’s Children:The London Foundling Hospital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
[6]Jonas Hanway,Appeal for Mercy,(London,1766).
[7]J.H.Hutchins,Jonas Hanway,1712-1786.London:S.P.C.K.,1940.p.34.
[8]John Brownlon,The History and Objects of The Foundling Hospital with A Memoir of the Founder,London,1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