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在小鎮(zhèn)上的時候,我們都還年輕。蔡小妹比我更年輕。我們的婚姻是別人撮合的。郵政所的所長老盧自告奮勇當的媒人。他跑到蔡小妹家,對蔡小妹的母親說:“我們郵政所新來了一個年輕人,個兒高,面相好,還是個大學畢業(yè)生。”老盧是個胖子,也是個好人。他隱瞞了我的歷史:因犯男女關系錯誤而受到記過處分,從縣郵政局下放到鎮(zhèn)郵政所。我其實并不想這么早就結婚。我心里還有幻想。但老盧太熱心。他說,成家立業(yè),沒有家,何來業(yè)?
我是個性欲旺盛的人。蔡小妹身體單薄,結婚不久,就喊吃不消了。她還說,我那個東西太大,讓她尤其懼怕。說實話,我是真的心疼她。很多時候,我都只好自己忍著。那時候,我覺得我是忍得住的。我有了忍住的理由:為我的妻子蔡小妹。在縣城的時候,我沒忍得住,犯了錯誤,是因為我沒有一個要忍的理由??h局的領導對我還是比較惋惜,他們找我談話說:“其實,你好好的談個對象,然后名正言順地結婚,就沒這回事了?!毖韵轮馐牵阍趺雌ジ阋粋€有夫之婦呢?我很想對他們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身不由己。但我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鬼才相信。
愛并不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故事也許會很復雜,但愛其實很簡單,簡單到不需要說出來。蔡小妹懂得這一點。她知道我愛她,但她是唯一沒有問過一句(“你愛我嗎”)的女人。她好像洞察一切,但又似乎對一切都茫然無知。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奔向一個又一個女人,然后又總是不嫌不棄地讓我回到她的身邊。當然,她也有發(fā)怒和悲傷的時候。她也會哭,會鬧,會罵人。但一生中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就那么兩三次吧。
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回憶往事,我真希望她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不要對我那么好。我想,她如果是一個完全自私自利的人,我此時想起她的時候就不會這樣難過了。我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給她聽。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我總覺得時間還多的是。我不著急。我要想好了說。我想在說給她聽的時候,那些話在表達上更自然一些,樸素一些,輕描淡寫一些。盡管我知道,即使我說出來的話晦澀難懂,語無倫次,或者過分地抒情和夸張,她也會一如既往地以微笑來接受的。但是,我已經讓她擔驚受怕得太多了。我不想在我終于能夠向她袒露心跡的時候,還讓她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瘋子。她跟著我受了很多累,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卻認為,是她讓我受累,讓我吃了苦頭了。她經常愛問我的一句話是:“跟我結婚,你不后悔嗎?”還有就是:“到這個鎮(zhèn)上來,你不后悔嗎?”
說實話,我不后悔。那時候年輕,受點處分,從縣城到鎮(zhèn)上,不覺得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生挫折。我還有點喜歡上了鄉(xiāng)郵員這個工作。我是學無線電通訊的。在縣局,不犯錯誤的話,過幾年我就可以當上工程師。但我更愿意干一份不動腦筋的工作。背著大郵包,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村路上傻乎乎的奔跑,感覺十分輕松、愉快。
每天早上八點過,我到碼頭上去接縣城來的班船。
從縣上來的班船靠上躉船之后,就有人喊:“高谷郵政所,接郵件?!币恢淮筻]包就被扔了過來。我接過郵包,并匆匆地在遞過來的本子上簽字,蓋章。然后,將郵包扛在肩上,跟楊師傅他們說聲“走了”,這天的第一件工作便算完成了。
我總是比班船到來的時間提前五、六分鐘到碼頭。我坐在躉船上,一邊抽著這一天中的第一支煙,一邊等班船的到來。躉船上的人跟我都很熟了。我走下江邊的那一坡石梯,還沒踩上躉船的跳板,他們就開始跟我打招呼。他們都叫我馬同志?!榜R同志來了?吃早飯沒有?”楊師傅端著一大盆面條,站在躉船的甲板上一搖一晃地邊走邊吃。他身上帶有殘疾,腿有點跛。但我早就聽說,在水里,沒有誰比他游得更快,游得更遠。他以前是跑船的水手,因為腿受了傷,才轉到躉船上。我抽第一支煙的時候,都要給楊師傅裝上一支。第一支煙抽完,楊師傅也把他的葉子煙卷一支給我抽。葉子煙的勁頭比紙煙大,但我還受得了。楊師傅每次抽我的紙煙,都要說:“這個抽起來沒味道,像弄光板婆娘?!庇写挝覇査骸澳闩^?”他嘿嘿笑著說:“久走夜路必撞鬼。弄得多了,總要遇上個把個。”這話聽上去,有點炫耀,但也不乏一種飽經滄桑的意思在里頭。那時候,我涉世不深,對楊師傅這種跑過許多碼頭的老江湖是懷有一些敬佩的,盡管他每次拿光板打的那個比喻在我聽起來并不是十分順耳。
所謂光板,又叫白虎,民間對陰部無毛的女人的一種稱謂。我想到了我的妻子蔡小妹。
那是新婚之夜,鬧過了洞房,人們都散了。但她還是把自己抱得緊緊的,不讓我脫她的衣服。我猜想她可能還是處女,就開導她說:“不怕的,我輕輕弄。我們是夫妻了,這一關遲早得過的?!彼凉q紅了臉,縮在床角,一聲不吭。我又問她:“你媽沒跟你說過?”她把臉埋在胸前,說:“說過一下的?!蔽倚α耍骸澳悄氵€怕什么呢?”但她還是一個勁地搖頭。我有點不高興了。我說:“那你就穿起衣服睡吧,一輩子不脫都可以。”沒想到她嗤嗤地笑起來。我問她:“你笑什么笑?”她抬起頭來,望著我,臉還是紅紅的?!拔乙摿四悴粶市ξ摇!彼f。笑你什么呢?我不解地看著她?!昂?,不笑?!蔽尹c了點頭,承諾道?!罢娴牟恍??”她又追問一句。我有點煩了,就說:“我要笑了就變成狗?!彼次覒B(tài)度認真而堅決,就微微側過身去,慢慢地,輕手輕腳地開始脫起了衣服。想那時,我是個什么樣的心情?說是火燒火燎一點不夸張。但我還是以極大的耐心等著。我想的是,我是開過眼界的人了,所以我更不能欺負人家。蔡小妹先脫了那件大紅夾襖,手便猶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往下面脫。我看著好笑,便打散了一床被子披在她身上,將她裹了起來。我說:“你就這樣躲在里面脫,我看不見?!彼低敌α艘幌拢驮诒蛔永锱悠鹕碜?。這樣扭來扭去的,一會一件衣服遞出來,一會又一條褲子遞了出來。然后,她不動了,只聽她輕言輕語的說:“好了?!蔽倚念^一喜,一把掀開了被子。她慌忙用雙手按住小腹,卻將一對乳房暴露在我面前。比起英如梅來,蔡小妹的那一對乳房要說是乳房確實有點勉強。我以為她怕我笑的就是這個。我說:“這個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脫我也知道?!蔽疫€體貼地將她抱過來,表示我確實沒有絲毫要取笑她的意思。但是我感覺她的手還是那么緊張地按在小腹的位置。我想把她的手拿開。我說:“讓我來?!彼龗暝藘上拢K于還是放開了手。這樣,我的手便按在了她的小腹上。幾乎與此同時,我就笑了起來。蔡小妹聽我這樣一笑,便狠狠地在我的手上擰了一把。我猝不及防,哎喲一聲,將那只手縮了回來。“說好不準笑的?!彼鷼獾卣f。我想我是不該笑。如果之前我沒有見過英如梅的話,它的確沒有值得我發(fā)笑的地方。但我見過了英如梅,再見蔡小妹,就不得不笑了。我笑是因為它們完全不同。那時候,我真的還沒有聽說過什么白虎不白虎。我以為女人都是一樣的。我的笑僅僅是出于一種意外和驚奇。我可以向那個誰保證,我是完全善意的。但我怎樣向蔡小妹解釋呢?我畢竟是笑了。于是,我對她說:“我笑是因為我喜歡?!辈绦∶每粗?,將信將疑?!奥爠e人說,這個要克夫的,你不怕?”她遲疑著問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說:“這是迷信。”
我是不信迷信的人。但后來聽這樣的說法聽得多了,也有點心神不寧起來。所以,我問楊師傅:“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遇上了就會倒大霉?”楊師傅抽著煙想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說:“這個東西,我看不見得。就說我吧,遇也遇上過了,還不是屁事沒得?現在凡事都要講個科學嘛?!彼又止笮α藥茁?,說:“我就不信那個邪!”
蔡小妹是個體裁縫,從早到晚都坐在縫紉機前。至少她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我早上出門時看見她坐在縫紉機前,晚上回到家,看見她還是坐在縫紉機前。有時候,我會以責備的口吻對她說:“蔡小妹,你不要命了嗎?”我不相信會有那么多衣服,讓她整天都坐在縫紉機前打個不停。有一次,我發(fā)現她打的根本就是一塊什么用處都沒有的布。我問她:“這是什么?”好像被看穿了什么秘密似的,蔡小妹漲紅了臉,又驚慌又尷尬。她甚至想把那塊布藏起來。略微鎮(zhèn)靜下來之后,她告訴我,她是在練習一種縫紉的針線。我嘲笑她說:“你打了幾年縫紉機了?還需要這種初級的練習嗎?”她悶悶不樂。然后有點結結巴巴地說:“我想給你打一個座墊?!焙髞砟菈K密密麻麻布滿針腳的四不像的布真的成了我那把舊藤椅上的座墊。
她對天黑感到恐懼。吃過晚飯,我一般要坐在燈下看一看當天的報紙。有時候是閱讀剛收到的新的一期《無線電》雜志。收音機里播放著熟悉的器樂曲。這時候,蔡小妹就一直貓在廚房里。兩個人簡簡單單的碗筷她卻摸摸梭梭的要洗刷半天。我覺得她是故意的。我偶然闖進過廚房,看見她手里拿著一只碗站在灶臺邊發(fā)愣??匆娺@樣的情景,我沒有出聲,怕嚇著了她。其實我已經猜出來,她是磨蹭著不想上床,拖延時間。
“你不想生個兒子嗎?”有次我問她。
那時候我們結婚都半年多了,但她一直沒有懷孕的跡象。我以生兒子的名義,天天晚上要求她來一次,乃至兩次。我說:“早栽秧早撘谷?!蔽疫€說:“要廣種薄收。”我樂此不疲,但她卻漸漸地失去了興趣。她說:“我們不要再弄了,我是生不出兒子了?!?/p>
她好像還嫌一天到晚打衣服不夠她忙似的,又養(yǎng)起了雞鴨。房前屋后,充滿了雞屎味,鴨屎味??諝庵薪洺oh忽著骯臟的羽毛。她故意把自己搞得很累,讓我即使晚上和她睡在一起之后,想做什么也于心不忍。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為自己旺盛的性欲感到羞恥。既然生子無望,還瞎搞什么呢?當性欲失去了傳宗接代的依據,勃起的生殖器就顯得非常的可笑又可憐。我變得茶飯不思,經常性的夜不能寐,忍受著那種可笑的煎熬。這種日子讓我慢慢地滋生起了一種悲觀情緒,有時候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狗,一只雞。
張小惠是一個風騷的女人,鎮(zhèn)上的人一般都喊她張大妹,可能是因為她的嘴巴大,胸脯也大吧。只有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卻很會勾人。她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售貨員。我沒跟她說過話。到鎮(zhèn)上來一年多了,就去供銷社買過一兩回東西,因為平常買東西都是蔡小妹的事。但我知道她的名字,我想她肯定也知道我是誰。我們幾次在碼頭的躉船上相遇,這種單獨一起的機會,本來可以很平常地打個招呼,隨便交談幾句。但我們卻刻意地避開了目光,假裝不知道對方是誰。這樣反而顯得很不正常,好像是一種暗示,我們之間可能要發(fā)生一點什么。
我和張小惠的第一次是在陳家的水磨房。事隔幾十年了,那些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是油菜花開的時候。她一個勁地對我說:“別慌嘛,別慌嘛。”我就說:“你不要晃得太兇了。”我不能說抱著女人就是我的理想,我知道這樣說是被人瞧不起的。但如果說理想的代名詞可以是幸福和快樂的話,那天的那個時候,張小惠就是我的理想。
“拐得,拐得。”這是那天張小惠從嘴里頻繁發(fā)出的一種感嘆詞。她搖晃著水磨輪軸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拐得?!彼詈蟠蠛耙宦?,便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拐得”并非完全無意義的一個感嘆詞。它也是鎮(zhèn)上人常用的一個土語。它的含義比較模糊和寬泛,看用在什么情景與場合。也可以說它是“糟了”的意思,比如不小心掉了一只碗在地上,“拐得”,蔡小妹會這樣說。衣服裁剪得不合適,穿在身上才發(fā)現錯誤,蔡小妹也會說:“拐得,拐得。”也可以說是“驚訝”,“拐得,下雪了。”也可以說是“焦慮”,“拐得,娃兒跑不見了?!辨?zhèn)上的婦女經常這樣大呼小叫。蔡小妹對我說得最多的是:“拐得,今天的雞又下了三只蛋?!北硎舅男老病?/p>
但是,張小惠與眾不同,她只在那個關鍵的時候才說。她的這個發(fā)自肺腑的“拐得”,讓我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
一天,所長老盧說,他要找我談一下。開始我還以為是跟張小惠的事情暴露了,結果不是。所以,只要不是我跟張小惠的事情,心里就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什么我都無所謂了。老盧要說的是這樣的事情:縣上分下來一個“右派”名額,他想來想去,這名額給誰都不合適,所以來跟我商量,讓我把這個右派當了算了。他還說:“這個右派不是隨便哪個都可以當的。是不是個人戴上這頂帽子還不像呢??h上的劉運權,這個人你聽說過吧?秀才,筆桿子,能說會道,縣長作報告都是他給起的稿子,怎么樣?這次第一個當了右派。北京的就更不用說了,章伯鈞,中央的部長,毛主席都看重的人,怎么樣?當了。劉紹棠,神童,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了不起吧?當了。你想想,比較起來,我們小小的一個高谷鎮(zhèn),就你的文化最高,上過大學,見過世面,這頂帽子你要是不戴別人還有哪個敢戴?”他說的沒錯。舉出的幾個人也是我知道并敬重的。但我還是覺得當右派不是件什么好事。我說:“要是當了,有什么好處?”老盧想了想說:“好處也說不上。但也沒什么壞處。我問過上面,就是多頂帽子而已。你原來干什么將來還照樣干什么。我也保證郵政所不會降你的工資。再說,你是得過一個處分的人,再多個右派的虛名,也沒啥關系。我倒是想過,實在不行,就不去麻煩別個了,自己把這個名額頂了算了。但你知道的,我一個大老粗,唐詩背不來一首,道理說不出一個,頂個右派的帽子,那不是雞腳神戴眼鏡,假充圣人嘛?我臉皮薄,怕被人笑話?!苯洸蛔±媳R的誠懇,我在幾分猶豫中,還是答應了他。我說:“老盧,是不是沒人戴這頂帽子你這個所長就很難當?。咳绻沁@樣,這頂帽子我戴了,算幫你老盧一個忙。如何?”老盧一下舒展了眉頭,樂呵呵地說:“仗義。我就佩服你這種仗義的人。想不想打個牙祭?走,到吳二的館子去喝一盅?!?/p>
老盧在1957年欠了我一份人情。不僅我這樣覺得,老盧自己也一直是認賬的。尤其在“文革”那些年,老盧看見我就躲。他自己都說,看見我落難的那個樣子,最抬不起頭來的是他自己。這是另外的故事,這里就不說了。
我當了右派,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妻子蔡小妹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對我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她摔了碗,還不解氣,又摔了一只洋瓷盆子。她哭著沖到院壩里去,我又聽見她踢飛了一只公雞。她蹲在院壩里的一棵石榴樹下哭。我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站在我的角度,我覺得她不應該哭。因為我都覺得沒有什么。她這樣呼天搶地,完全是小題大做,庸人自擾。但站在她的角度,我又覺得她應該哭。因為我是她丈夫,丈夫當了右派,而且還當得這么莫名其妙。她怨我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她商量一下?!澳氵€當我是你的婆娘嗎?”面對她的責問,我無言以對。但我又必須做出解釋,才能止住她的哭聲。我說:“老盧都說了,右派是個虛名,當了也不影響什么的。”聽我這樣說,她呼地一下站起來,石榴樹也為之震撼。她說:“盧胖子的話都聽得,老鼠藥也吃得了。”她這樣說老盧,我有幾分不悅。我說:“你別忘了老盧還是我們的媒人,他會害我嗎?”她依然哭著,說:“他當媒人就是害人?!蔽衣犓@話有點不對,話中有話,像是有所指?!澳闶裁匆馑寄兀俊蔽覇査?,“當媒人害人?害誰了?”蔡小妹突然用一種陌生的表情看著我,接著冷笑一聲:“害我了。敢說不是?”她這句話說出來,一點沒帶哭腔。她一下就平靜下來。這樣的平靜,讓人驚奇。我倒希望她一直哭到晚上。我希望她不理我,而讓我去哄她,撫摸和親吻她。那個時候,她會邊哭邊說:“我恨死你這個短命鬼了?!睘槭裁词恰岸堂怼蹦??那是她無意中一次叫出來的。那一次她沒有厭惡我擺弄她的身體。她還主動抓住我的手,把手心都抓出了汗。我讓她抓著,心里想,簡直是破天荒啊。接著,她就喊出了那一句:“你這個短命鬼啊?!彪m說語音急促而含混,但我卻被這三個字實實在在地感動了一個晚上。我想像她那天還會是那樣,一直哭個不停,讓我有一個做“短命鬼”的機會。但那天,蔡小妹平靜地坐在灶門前,已經開始忙著做晚飯了。她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生火,添柴,燒水,打米,切菜。咚咚咚,咚咚咚。沒有想象中火鉗燙了手,菜刀切破指頭的那種慌亂。而是跟平常一樣,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那種表現,簡直就像個圣徒一樣。
有一天,我又去找張小惠。是晚飯后,天擦黑,有點風。在路上我已想好了,進門就把她按倒在床上。兩天沒碰她了,我有點迫不及待。我想她也是一樣的吧。卻沒想到,會在那里遇見她的男人。早就知道,張小惠有個在外面勞教的男人,叫宋儒鴻。據說是因為犯了盜竊罪,三年前就被送去忠縣的一個勞改農場??礃幼邮切虧M釋放出來了。他正坐在一根矮板凳上捧著一大碗面條狼吞虎咽。墻角的一個被蓋卷捆綁得四四方方的,還沒來得及打開,估計也是剛回來沒多久。他從碗口上抬起頭來,我們四目相對,搞得我進退兩難。一句話,搞過人家的婆娘,自己是心虛的,怎么樣都做不到理直氣壯,氣定神閑。但張小惠這個女人似乎沒我想得這么多。她還跟平常一樣,嘻嘻哈哈的,把我招呼進屋。她男人的表現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捧著碗從矮板凳上站起來,對我一個勁的點頭哈腰。我聽見張小惠對她男人說:“看到沒有?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馬哥,高谷鎮(zhèn)頂頂有名的大右派?!蹦悄腥嗽桨l(fā)的謙卑,還硬擠出滿臉的笑容,喉嚨里發(fā)出混濁的“咕嚨咕嚨”的聲音。說實在的,這情景讓我渾身都不自在。我是一個講禮的人,見別人對我這么客氣,自然也不敢怠慢。張小惠的男人對我點頭哈腰,我也只好對他畢恭畢敬。然后,張小惠就把我按到桌邊坐下,硬要我和他男人一起喝杯酒。她先從床下的一只瓦壇子里抓了幾把花生出來,堆在桌子上,讓我們先剝著花生吃,自己又進廚房去炒了一碗雞蛋出來?!澳銈儍尚值芎煤煤葞字选!彼闷鹁破孔臃謩e往我們的酒盅里添滿了酒。她男人雙手捧起酒盅,朝我舉了舉,我也端起酒盅,各人喝下一大口。這樣的場合我還是第一次經歷,心里說不出的一種滋味。幸好有酒。酒能壯人膽,也能解人愁。幾盅酒喝下去,我就暈暈糊糊的了,話也多起來,幾乎就忘了和我喝酒的人是誰,我為什么要在這里和他喝酒?“宋儒鴻,你的名字很有來頭?!庇浀梦夷翘爝€這樣夸獎了他。
我那時雖然已經是個右派,但也不想自己跟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單是他的那個長相我就很不喜歡,一副婁阿鼠的模樣。但這個宋儒鴻,成天無所事事,加上又是勞改釋放犯這個身份,鎮(zhèn)上少有人理他,于是三天兩頭跑來找我,我見到他比見到他老婆張小惠的時候還要多。我不喜歡,但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我去碼頭接船,他也跟我一樣準時出現在躉船上。從班船上接郵包的時候,他總要伸出手來幫我搭一把力?!案?,你小心點?!彼@樣說。我扛了郵包去郵政所,他也跟在我屁股后頭。我騎車下鄉(xiāng),他還想跟著走。我有點不耐煩。我說:“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別老是跟著我?!彼ξ卮曛鴥芍皇郑懿磺樵傅臉幼?。我也知道,他沒什么可忙的。但我就是不想他成天蒼蠅一樣的跟著我。我送信回來了,剛進鎮(zhèn)口,就看見他蹲在那棵老白果樹下?!案?,去吳二那里喝一盅?!彼麛r住我說。我疲憊萬分,臉色難看。再說天也不早了。我告訴他:“今天不想喝酒?!彼幟氐匾恍?,說:“上午我到竇家壩的斑竹林轉了轉,猜我搞到啥子好東西了?”我說:“猜不到?!彼俸傩χf:“兩只竹雞。中午的時候我就放到吳二館子上去了。我跟他說,等我哥晚上回來,當下酒菜。”他一口一個哥地叫著,還有他說的竹雞,我怎么好拒絕?如果哪天他在鎮(zhèn)上碰不到我,還會直接找到我家里來。我妻子都習慣了。蔡小妹也真是個好人,她是不是討厭張小惠的這個男人我看不出來。但我不喜歡這個人,她是肯定看出來了的。盡管這樣,她也并不會跟人家做臉做色。她表現得跟任何人進了門一樣的熱情、周到。端凳子給他坐,倒開水給他喝,還隨口聊幾句沒什么實際內容的客套話。宋儒鴻也是嘴甜得很,一口一個嫂子,叫得就跟真的一樣。他每次也不是空著手來的,手里總要提點什么,一只竹雞,一串螃蟹,或是一碗斑鳩蛋。理由很充分,拿這些野味來做下酒菜。都竄進家門來了,我哪還有躲閃的余地?更讓我不快是,張小惠也因此有了常往我家走的借口。每次都是,我陪她男人在桌上喝酒,她就陪我妻子蔡小妹在離桌子不遠的床跟前說話。有時候兩人說著說著,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然后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怪怪的笑聲。張小惠笑的時候,還總拿眼睛往我這邊瞟。我覺得她們有可能是在說我什么。我不好問蔡小妹。但我后來問過張小惠。我問她:“你們在說我什么?”張小惠說:“哪個在說你喲?”我又問:“那你們笑什么笑?”她說:“才怪呢,笑都笑不得了嗦?你那么不放心,回家問你婆娘去,看我們是不是在說你什么,在笑你什么?”
我沒問蔡小妹。我已不在乎她們說我什么,笑我什么了。不久,也就是1958年7月的一天,我接到通知,要我自帶被蓋和洗漱用具去縣里的學習班報到。
這是非去不可的了。看通知上的那個語氣就知道,這個學習班是帶有強制性質的。
蔡小妹在為我收拾行裝的時候,神情中也流露出一種擔憂。我說:“你放心好了,我不得去找她的。”為了證明我此言不虛,我還說:“你看這么久了,連一封信都沒寫過?!钡覍嶋H上是誤解她了。她根本不是擔憂我到了縣城會去找原先那個害我來到小鎮(zhèn)的女人。她是在為我的政治生命擔憂。1957年之后,再不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都漸漸地明白過來,右派已經不再是“人民內部矛盾”。而是跟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拴在一根藤上的階級異己分子。這等于是被打入了另冊,以后的日子必然沒什么好果子吃。這一點,在我還比較糊涂的時候,蔡小妹就憑她的直覺預感到了。那天,她又替我將冬天的衣服都收拾進了行李。我是到了縣城住下之后,打開那口箱子才發(fā)現的。這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心里清楚得很,進了這個學習班就不是那么容易回得來了。
我們后來將這個學習班稱為“右派集中營”,又叫“和尚班”。全縣的右派都被集中到這里來了。而且,一開始我就發(fā)現一個十分嚴重的現象,全縣三十二個右派,居然沒有一個是女的。我毫不隱瞞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期待,那就是,在這個學習班里至少能夠碰到一兩個看上去還不錯的女人。等到宣布所有的人都到齊了的時候,我就徹底失望了。如果說這之前還沒把當右派看成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但從這時候開始,我便明確地意識到,不能再對右派的前景抱有絲毫的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