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青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常熟市中學(xué)]
江蘇教育出版社《語文必修一·教學(xué)參考書》中,對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的主旨分析為“作者感到超脫而曠達(dá),忘卻了自我,也忘卻了煩憂,獲得了精神的慰藉”。對此,我深有疑問。本文想從柳宗元的人生理想以及他被貶永州之后的生活經(jīng)歷為切入點,談《始得西山宴游記》的另一種解讀思路。
柳氏家族,當(dāng)年在河?xùn)|,可謂顯赫至極。只是到柳宗元曾祖父之輩,已經(jīng)衰落,已無一人在朝為官。
永州之地,是幸福的,因為柳宗元而千古聞名。而永州對于柳宗元,卻是他生命中無法拔除的一個尖刺。貶謫于永州,僅僅半年,讓他備嘗亡母之痛,倍感人生凄苦。居此十年,柳宗元失去了他重登政治舞臺的際遇。永州,是柳宗元心中無法回避的傷痛之地。
司馬,是一個如此尷尬的職位。由朝中大員貶為地方司馬,當(dāng)?shù)毓賳T既不敢得罪,怕有朝一日會重新召回任職;又不敢親近,怕因此得罪朝廷某位要員而影響自己的仕途。被貶司馬之人,是孤獨的,也是落寞的。被貶司馬,是柳宗元心中十年難消的塊壘。
柳宗元,20歲中進(jìn)士,31歲入朝為官,47歲病逝異鄉(xiāng),潦倒終身。其間14年流放生涯。背負(fù)著振興家族的使命,卻最終令老母因他而過早仙逝,令親友因他而顛沛流離,令自己一腔抱負(fù)無以施展。永州,是柳宗元的傷心地,十年辛酸十年凄涼十年淪落,化為他詩詞歌賦的深重內(nèi)涵,造就了他文章的寬度與厚度,也造就了一代文章大家。他的那些流傳后世的文章,幾乎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由永州到柳州,再也沒有踏上回鄉(xiāng)之路,更不必說回歸朝廷回歸風(fēng)云變幻的政治舞臺。再也沒有機(jī)會為自己的政治革新討一個說法,再也沒有機(jī)會為自己14年的辛酸做一個交代。我想,先生離開人世時,一定是帶著深沉的遺憾與滿腹的愁怨吧,一定是帶著滿心的不甘與難言的委屈吧,一定是帶著無盡的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對親友的愧疚吧。
所以,我讀《始得西山宴游記》,看不出先生宴游山水的快意,看不出先生悠游山林的愜意,也看不出始得西山之游的驚喜。那個清醒的革新家,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存空間。母親的病逝,家人的舉步維艱,自己政治生命的無望,隨便哪一點,都足以令他憂心如焚,憂懼難安。
這個孤寂的文人,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都無法選擇,重振朝綱經(jīng)天緯地的理想只能是空談??嗪?,遭貶之人,有誰理會他的思想、在乎他的處境、在意他的心境。永州六個月,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長,每一天他都轉(zhuǎn)輾反
“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闭娴膹拇思那樯剿藛幔空娴膹拇艘曃魃綖樾撵`的皈依了嗎?真的可以忘懷嗎?西山之山水與永州別處之山水真的差別巨大嗎?西山之山水真的就是世外桃源化外之境了嗎?
看似閑暇的生活,其中滋味何人能解?看似悠游的尋訪山水,其中的郁悶何人能體味?或許只有在登高山之中,才可消解滿腹的愁怨。或許只有在窮深林之時,才可忘卻凄涼的處境?;蛟S只有在溪水之畔,才可洗滌塵世的煩惱。或許只有在怪石叢中,才可得片刻的安寧?;蛟S只有借助醉酒,才可一晌無憂?;蛟S只有借助夢境,才可達(dá)成愿望。
此時,柳宗元還只是初到永州,心中的那份期待依舊在,心中的那份牽掛依舊在。所以,似乎可以做到暫時的忘憂,似乎也可以故作輕松地說一些自我寬慰之語。只是,在說宴游之時,是那么的勉強(qiáng),在說始得之時,是那么的傷懷。在縱情山水之時,是那么的不自在。在寄情詩酒之時,是那么的凄涼。游西山之前,不愿歸去,是怕面對妻小,怕面對親友。游西山之后,依舊不愿歸,是怕好夢驚醒,是怕幻想破滅,是怕好不容易的沉醉過早清醒吧?
寄情西山,以為找到了消解自己愁苦的通道,其實,此處山水與別處山水有何異?只是先生希望有差別,是先生心內(nèi)所想心內(nèi)所愿而已。所謂始得,所謂宴游,所謂西山勝景異于別處,只是一時寬慰之詞一時心情之語一時忘情之言而已吧?
所以,《始得西山宴游記》,是無處話凄涼的傷痛之作,是柳宗元與山林的一次心靈對話。許多人從“始得”之中讀出偶遇西山的驚喜,從“游于是乎始”中聊以忘憂的安慰,從“與萬化冥合”中讀出物我相融的愜意。其實,這只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一種誤讀。只有真正做到知人論文才能做出恰當(dāng)?shù)慕庾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