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姣素
一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冬天。
整整一個冬天,沒有落雪,就連早上起來,也很難見到枯草地上的茫茫一片白。與往年的冰天雪地比,好像還是十月小陽春,根本看不到往年在屁股下提溜著個木火箱走來走去的老人,那些掉光了牙的老人們,臉上都流溢著燦爛的光,像一朵朵盛開的菊花。
有人,無所事事在空曠的田野里閑逛;有人,在院子里無由地發(fā)呆,看狗打架;有人,就站在不遠處,把日子想得不切實際,很遙遠。
時令眼看就要立春了,陽光曬在每個人身上,暖烘烘的。暖冬下,有幾個回來過年的男人都往外走,一不小心地顯露出自己的煩躁和不安。不知是誰先說了一句:天,如今也反常了。看來,要出事。
女人像往常一樣,推開那扇吱吱啦啦的破木門,眼睛卻顯得呆滯無光。她切了一篩子的蘿卜干放到太陽下曬,一片片地擺在干凈的石頭上,白得令人晃眼。那些蘿卜干是她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里準(zhǔn)備過渡的,所以她的每個動作都很專注,生怕漏掉了一片。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她今天全身素縞,從頭到腳都是白的,白磣磣的,讓人感覺在這暖陽之中增添了一絲莫名的恐怖和刻骨的寒意。村里的老太太們一個跟著一個,顫巍巍地走進了女人的家,一個比一個恐慌,一個比一個悲痛:天哪,怎么了?天哪,怎么會?天哪,怎么能這樣?……
前幾天,大伙兒還看到二爺在這里有說有笑著呢!人呀,說沒就沒了,說走就走了。
女人愣怔怔的,伸手去抹自己的雙眼,兩行濁淚肆意地汪汪地流,沖刷著她不干凈的臉,她臉上留下的一排煙灰手指印,被淚水浸泡,臉更是花得不像樣,像剛剛從窯里走出來一樣,與她一身白極不協(xié)調(diào),很是打眼。
“怎么不安喇叭放個哀樂?人裝殮了沒有??!”七嘴八舌的聲音讓這個村莊瞬間鍍上了一層神秘和寒意。
“哪里啊,二爺?shù)结t(yī)院不到一個星期就不行了。二爺死了后,當(dāng)天就被兒子送去火化了,要她陪著骨灰盒回來了?!?/p>
這不,家里的神龕上,正擺著二爺?shù)墓腔液心亍?/p>
“真不像話!太不像話!他兒子怎么不見回來給他老子送終?。?!”
這下,村子像發(fā)生了地震,院子里簡直就像炸開了鍋!
咦,哪能開這種玩笑?哪能這樣忤逆不孝?村子里,祖祖輩輩一直都是土葬,火葬這種稀奇事還遠沒有普及到這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和村落。在這個村子里,老人們都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沿襲祖祖輩輩的傳統(tǒng)和教化,洗得干干凈凈的,穿戴整整齊齊的,“千年屋” (棺材) 里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還要帶上自己平時娛樂的喜好,如紙牌呀,燒酒呀等等。更重要的是,穿戴一新,干凈整潔,是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正式式體體面面,回歸自己曾經(jīng)勞作的土地,飛到自己夢中的天堂。
二爺就這樣不見了,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如今就憩息在這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里。才走過六十五個春秋,人們一時不敢相信那個活生生的二爺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更不敢相信他現(xiàn)在就蹲在自家的神龕上,沒有一點動靜。這也真的是個命,二爺給人裝殮了這么多年,輪到自己了卻沒有給他裝殮的機會。
村里的家務(wù)長對此事極為憤慨,也極為無奈。二爺?shù)膬鹤硬欢览恚淮蛘彰?,不知蹤影,無法找尋。二爺本來有兩個兒子的,大兒子在十六歲下海做苦力時從高樓失足摔死了。女人是后娘,二爺?shù)膬鹤訌牟话堰@個后娘當(dāng)娘,跟別人一樣,最多說那個女人,正面見著,也不抬眼,高興時“喂”一聲,已算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了。
有人說二爺?shù)膬鹤硬粌H嫌這個女人邋遢,更嫌這個女人污了他家祖先。大伙曉得,這個女人是二爺從“迎春店”用一簍魚換回家過日子的。
二爺喜歡魚,更喜歡這個女人。他和這個女人相依為命近三十載,凄風(fēng)苦雨,也是捂熱著日子一路走過來了。
現(xiàn)如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但是,但是,吹吹打打送二爺入土為安是最為重要的。但是吹吹打打,總要破費的,而且二爺?shù)膬鹤記]露臉,一切都是空話。
幾個上輩份的老人罵罵咧咧,罵二爺?shù)膬鹤痈揪褪莻€砍腦殼的家伙,出報應(yīng)嘍,莫在這一帶帶壞后輩的細伢子,敗壞祖上門風(fēng)!
二
二爺?shù)男鹤釉谕饷娲蚬ひ彩前l(fā)達了的,聽說娶了個老婆在外面成了家,還買了精裝房,過得像個城里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卻很少回來看二爺老兩口。他結(jié)婚時,二爺和他的女人還給他包了個兩萬元的大紅包,那是他們老兩口的全部積蓄。在他們做了爺爺奶奶后,女人還去了二爺兒子那里給他媳婦幫忙帶了三個月的嫩娃娃。
后來,女人不聲不響回來了,回來后盡管常愛找人說起城里的孫子,說起城里的好,卻從不說起二爺?shù)膬鹤雍退钠拮?。沒有人知道,女人在城里怎么樣;也沒有人知道,女人的心里受了怎樣的傷害。
那時,女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因為那時還有二爺。
現(xiàn)在,沒有了二爺?shù)呐?,一夜之間就不像女人了。那沒有了二爺?shù)睦衔?,也失卻了一屋生氣。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不敢經(jīng)過二爺?shù)募议T,那古老破舊的屋子里,一眼望去,黑洞洞的,竟從里面透出一股寒森森的陰風(fēng),毛骨悚然的。鄉(xiāng)下人崇信鬼神,曉得他家里擺著一個人的骨灰,總覺得那人的陰魂不散,會在晚上出來尋替死鬼,所以晚上一般都是不從他家門口路過的;即使白天經(jīng)過,也都提心吊膽地走得極快,像魚一樣溜走。
女人還是日日從那間陰森森的屋子里進進出出,忙上忙下。有時,還給二爺?shù)墓腔液忻媲皵[上他平時最愛喝的燒酒,絮絮叨叨地說一大堆讓人聽不懂摸不著頭腦的話。
七天之后,女人脫去縞素,又像往常一樣在她的屋前屋后倒騰著她從外面撿回來的垃圾,從里面把礦泉水瓶和紙盒之類的分開,挑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破爛去廢品回收站換成一元一元的小票。女人開始了沒有二爺呵護的日子。
慢慢地,大伙忘記了二爺?shù)膬鹤?,忘記了二爺,卻時時記得這個有些邋遢的女人。沒有二爺?shù)呐耍幌伦雍孟窭先ピS多,一下子好像消瘦了許多。
后來,有村鄰自發(fā)地把一些舊衣物送給女人,家里有什么多余的口糧也給她分一點送去。每回,女人總是嘿嘿地笑著,用那雙被柴火熏得烏黑的爪子捧著,嘴里一個勁兒地說著:夠了,夠了呢,我不餓,我餓不死呢……
女人是真的老了,那滿臉橫爬的紋路深深地刻在她曾經(jīng)俊俏的臉上,一層黝黑的皮松弛下來,脖子上凸出一條條的青筋,像一根根蚯蚓,爬滿她貧瘠的身上。看著她每天挑著破爛在院里轉(zhuǎn)悠,大伙又想起了二爺。
三
二爺在家里排行老二,小時候因為家里窮沒有讀多少書,但是生性豪爽,嗜酒如命,說話天上地下的不著邊際,于是大家給了他個尊號“二爺”,村里不論男女老少都喊他二爺。
二爺?shù)拿缓茫心陠势?,兩個兒子都由他獨自撫養(yǎng)成人。大兒子因為家里實在太拮據(jù),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輟學(xué)下海去抑錢,沒有想到還不到一年就出了意外,從樓上掉下來,錢沒砸到手,人卻砸死了。小兒子堅持讀完了高中,卻榜上無名。二爺也只不過兩三天抑郁,醒來時仍舊每天喝一斤燒酒,說話的聲音依然銅鑼一般。
那些年,寒冷的冬天里,他喝著喜愛的燒酒,哼唱起小調(diào),自己慢慢地就擁有了一身的溫暖。
大隊見他生活艱辛,就讓他在村里和城鎮(zhèn)相連的那條寒沙河上擺渡。把這邊要過河的人送到對岸,回來的人在那邊喊一嗓子,他又把渡船搖過去接過來,大隊部每月給他一些錢度日。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政府就在這條河上架起了一座橋,以便兩岸的人交通方便。大伙自是感覺方便多了,經(jīng)濟也跟著活躍起來,可是,二爺卻不聲不響失業(yè)了。
有了橋,交通便利了,一些鄉(xiāng)親開始做起了買賣。有些人,不再三伏天的背著打谷機大汗淋漓地喘粗氣,搖身一變成為商人,當(dāng)起老板,掙著大把大把的鈔票,肥得流油。發(fā)達了的,都發(fā)展到對岸搞鋪子去了,成為地地道道的商戶。二爺雖然高大魁梧,力氣也大,但腦袋卻不活泛,他不來事。他更喜歡捕魚,喜歡在水里討生活。他的水性很好,一個猛子扎下去,可以在水里閉氣十多分鐘,出來時像鴨子似地抖動著頭上的水。此后,不管春夏秋冬,他總能在那條河逮到大大小小的活魚上來,然后提到街市上賣掉,日子如魚得水。
小兒子高中畢業(yè)后,閑著無事,喜歡在那屋里聽錄音機里的流行歌。他不喜歡說話,即使在路上碰見村里的熟人或者長輩,他也目不斜視,昂頭挺胸而過,好像這些人不屬于他世界里的,他不屑于跟他們打成一片。
二爺卻不是這樣的人,他老少搭三幫,跟小孩也劃得來。大冬天的,他喝了一壺?zé)疲碜泳偷侥呛永镎垓v去了。沒搞一晌午,二爺準(zhǔn)能撈到一些下酒菜,大的拿去賣掉,剩下的小魚小蝦,就分給一些在路上碰到的鄉(xiāng)里村鄰。有些細伢子嫌冷,不想用手去拎,他就張大嘴巴用力地往細伢子的手心里呵上一口氣,連說:不冷吧,不冷了呢。二爺嘴巴里濃濃的酒氣噴到他們的臉上,再不拿,他就追著往他們的胳膊窩里撓癢癢,細伢子忍不住發(fā)出清脆的笑聲,拎著魚,像一條魚一樣,消失在山路上,消失在快樂的海洋里。
小兒子在家里游手好閑了一陣,就打點行李也下海撈生活去了。剩下二爺一個人,還是那樣打魚喝酒,喝酒打魚,冬天也不例外。那些年的冬天,冷得人打哆嗦,二爺卻沒事人一樣。二爺?shù)亩?,是火熱的冬天。二爺?shù)亩?,是有希望的冬天。也就是在有一個冬天里,二爺買回一臺黑白電視機。二爺說,電視機上的雪花點點,是他的魚兒。他是用好多好多的魚兒換回了這些雪花點點,換回了這臺寶貝電視機。
那時,整個村里也就兩臺黑白電視機,二爺感覺自己雄氣了一回。晚上,他把電視機搬到外面拉長了天線,村里的老老少少早把地里的活兒忙完了,拿上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地去二爺老屋前占個好位置。那排場和架勢老大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黑壓壓的一片,頭上頂著皎潔的月光,一些小媳婦還帶著零碎吧嗒吧嗒著嘴。相距較遠的鄉(xiāng)鄰,也會搶著在節(jié)目開播的時候趕到場,一到放廣告的時間,才舍得離開一下去外頭的地里解手,那上癮勁兒,不得了。二爺總是樂呵呵地笑,直到節(jié)目放完了大家相繼離去,二爺就會拿著手電筒給鄉(xiāng)親們照明,嘴里喊著:當(dāng)心呢,慢慢走,明天再來呀。
時間久了,家家都買了電視機,二爺門前就冷落了。慢慢地,他自己也看得生厭了,感覺生活越來越乏味,就連那田里青蛙呱呱叫得也好像沒有以前那樣響了。田野里,勞作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一片死寂。
夜晚,二爺一個人喝著燒酒,嚼著花生米,孑然一身的影子投放到斑駁的墻上,他總感覺身邊缺少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就好像,他吃的菜里沒有放鹽,菜就沒有味道;就好像,他每天去河里捕魚,回來后沒有人跟他分享。于是,二爺感覺生活沒有意思,人也沒有精神,像一頭困在牢籠的猛獸,有力氣卻沒有地方發(fā)泄,或者像一條魚兒厭煩了這條寒沙河,無處是岸。
也許,生活的海洋,也要有??康谋税?。也許,幸福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寧,是一種守望。
四
有了橋,就有了熱鬧。寒沙河,也好像有了溫度,水也淺了,沙也少了。河里來了淘沙的人,也就來了一些新鮮東西,不知道是好是壞。
在橋碼頭的那一端,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一間“迎春店”。白天晚上都有一堆人,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乖態(tài)的女人,她們或坐或站或倚或盼,或搔首弄姿,或守株待兔,一個個都是十二分的精神。她們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都一樣的畫著個大花臉,眼里瞄著路過的老的少的那些男人,生怕一不小心獵物就不見了。一些老的少的高的矮的禿頂?shù)纳踔吝€有奶聲奶氣的小男人大男人老男人,被半推半就地擁進了里屋,不時地有人從那扇門里出出進進。
這些女人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經(jīng)常有新的面孔出現(xiàn),她們喜歡呆在這里就呆,不喜歡就走人。像魚兒一樣擁來,像魚兒一樣溜走。
寒沙河里的水,養(yǎng)魚,也養(yǎng)人。
這個“迎春店”,起初在村里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尤其是女人們對那里總是指指點點,表情憤懣,嘰嘰喳喳地,恨不得用唾沫淹死她們。二爺說不上有意見,也說不上沒意見,在店門口,在那些火辣辣的目光中,他還能鎮(zhèn)定地來去自由,目不旁視。
后來,有人逗二爺:呦,賣魚回來啦?去快活了一回吧?二爺起初很生氣:我二爺是什么人啊,正兒八經(jīng)地三代貧民出身,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我怎么會去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他大吐一口唾沫星子,重重地飛濺落在那人的面前。
有一次,二爺像往常一樣從街上賣了魚回來,經(jīng)過那間店子的時候,無意之中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二爺不禁扭頭看了看,見到一個模樣清秀的中年女人,操著一口當(dāng)?shù)厣絽^(qū)的口音:姐妹們,給個位置吧,我是新來的呢。那些女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有吭聲,沒有誰愿意挪動位置給她。二爺很奇怪,因為那些女人都操著嘰嘰呱呱的外地口音,在外面聊天,路人都很難聽懂的。當(dāng)?shù)乜谝暨€是第一次聽見。于是,他便放下肩上的魚網(wǎng),放下那簍歡蹦亂跳的魚,打量著那女人。那女人還是怯生生地,不敢去擠個位置,站在一邊,很落寞。
二爺見那女人有些與眾不同,雖然年紀(jì)偏大,不如那些女人年輕,但未施粉黛比那些女人還要中看些。二爺越看越中意,就大膽地跨前一步,示意那女人到他這里來,那個女人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順從了二爺?shù)难凵?,走到他面前來了。二爺看得更仔細了,呵!蠻俊俏的呢,剪了個西瓜頭,瓜子臉,看起來清清爽爽的,尤其是那雙眼睛像兩顆晶瑩剔透的黑葡萄,水汪汪的,就是皮膚黑了點,活脫脫的一朵黑玫瑰!二爺心里砰砰亂跳,卻掩飾不了滿臉的喜悅。
二爺小聲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是當(dāng)?shù)氐陌??怎么到這里來的?那女人霎時紅了臉,一時忘了回話。她擺弄著那件有些過時的舊碎花衣襟,不敢抬頭看二爺。怎么來這里的?二爺重新問。許久才回話,說:我是被人介紹來的,聽說這里可以撈到錢。二爺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拉著她的手,說:你知道這里頭是干什么營生的嗎?那女人低著頭,也沒有抽回二爺握著的手,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的,來的時候只是聽人說很輕松的,不用挑重擔(dān),干重活……
傻瓜,十足的傻瓜!二爺用手撥弄開女人額前的劉海,用眼睛直直地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跟我,一起過日子吧?我也窮,但是我有讓你吃不完的魚!……
那個冬天很冷,厚厚的冰雪阻斷不了二爺和女人的腳步,兩人都感到心底流淌著一股暖流。夜黑了,潔凈的雪光照亮他倆前行。
五
二爺牽著女人的手過了橋,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兀芾锏难序v了,全身上下好像是被充了氣似的,感覺要飛起來了。是啊,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已經(jīng)來臨。
碰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傻呵呵地問:你看這女人乖態(tài)吧?好心跟我回家過日子的喲,心甘情愿的呢!就是碰上村里的細伢子也不放過,也要這些屁孩兒一個勁地嘖嘖稱贊:乖態(tài),真的乖態(tài)!
二爺終于有自己的女人了。有了女人的二爺,比二爺還像二爺。
二爺跟女人就這樣開始了男耕女織的日子,也沒有去鎮(zhèn)里登記,去領(lǐng)那個大紅的本本。女人不計較,說:費錢呢,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就好了。二爺再也不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漢子了,他有了女人,干活更賣力了。以前是一天去河里捕一次魚,現(xiàn)在一天去兩次了,河里那張網(wǎng)撒得大大的,恨不得一下子把河里的魚都撈光。
二爺每天把捕的魚拿去街上賣掉,剩下一些纏在網(wǎng)絲上的小魚就帶回來。在太陽下,女人見了總是開心地笑著,把那些小魚從網(wǎng)上小心地取下來,曬干,再用柴火熏得黃亮亮的,然后讓二爺拿去街上賣。賣了幾次大家感覺特別香,就有很多人尋過來買她熏的小魚了。
時間久了,大家發(fā)現(xiàn)女人雖然模樣清秀,但是有些憨憨的,只能做些簡單的農(nóng)活,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也許,是在山里呆久了,又沒有讀過什么書,接觸外面的世界更是少之又少了。女人一刻也離不開二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二爺,二爺?shù)募揖褪撬郎嘏母蹫?,二爺就是她心里的天,她的主心骨?/p>
村里一些鬼靈精怪的媳婦見二爺出去了,就去尋二爺?shù)呐碎_心。故意問她:就憑你這模樣,找個條件好一點的多好啊,干嘛就相中了二爺呢,這日子過得苦不拉嘰的。天天熏魚,干這種活腥臭腥臭的,把張好看的臉都糟蹋了,你真想要做“柴火西施”??!
女人傻呵呵地笑著,露出一排好看整齊的白牙。什么是“柴火西施”???二爺沒遇上我的時候,是有個退休的干部喜歡我,六十多了呢,剛來的幾天幾乎天天來找我,問我跟他回不回去過日子,說他的兒女都搞得蠻好的呢,就是身邊差個照顧他的人。我看他的條件倒是蠻好的,就是不喜歡他的身板,一陣風(fēng)就能刮倒,沒有二爺健壯,不像二爺實打?qū)?,是干活的人?/p>
哈哈,難怪你對二爺一見鐘情呢,莫不是相中了他鋼鐵般的身板,能干活,會來事吧?那些女人樂得前俯后仰,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女人怔怔地看著,感覺到她們話里有話,就是說不上來,也不知道怎么反擊她們。這個女人只是嘿嘿地傻笑,那張俊俏的黑臉悄悄地泛上來一股紅暈,在臉上漫山遍野。
女人是幸運的,二爺把她領(lǐng)回來不久,那個“迎春店”就關(guān)門了。聽說是有個男人去里面風(fēng)流快活,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就向當(dāng)?shù)嘏沙鏊鶊蟀噶?。以后,這些女人一下子逃得遠遠地,店子也被查封關(guān)門了,如果二爺沒有領(lǐng)她回來,這時候還不知道去哪里流浪呢。
二爺?shù)男鹤硬恢挥X已經(jīng)出去了幾個春秋,十七年了,中間回來一次,說是要結(jié)婚了,媳婦要求在外面買房子成家。二爺和女人把他們幾年來積攢下來的錢全部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整整兩萬,二爺把錢交到兒子手上。兒子啊,這是老子的全部家當(dāng)了,對不住啊,老子這么費力,卻不能讓你滿意。
那也是個冬天,寒風(fēng)吹徹。兒子接了錢,不聞不問,二爺趕到里屋,女人眼里噙著淚,滿臉的委屈與不舍,那是她和二爺幾年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細細地過日子的錢吶!盡管有些不舍,她還是對小兒子說:跟媳婦成好家,好好地過日子呢,日子過細過圓潤了,二爺和我就都好著呢。
女人用她那雙黝黑的手,揩去情不自禁的淚水,眼角一條條的紋路深深地烙在臉上,接著又露出那慣常的憨憨的傻笑。小兒子怎能體會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女人還是清晨巴早,上山去尋那些荊棘回來,曬干,熏魚。
久違的陽光下,女人那雙粗糙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傷疤,那深深的傷口里滲進了煙灰,彎彎曲曲的,活像一條條張牙舞爪的黑蜈蚣。二爺?shù)男鹤釉谛睦?,討厭女人吃了他的那份口糧,給這個家增添了負擔(dān);討厭這個很不體面的女人,讓他在村里抬不起頭來。他甚至疑惑,表示出極大的不滿:這個女人是不是個神經(jīng)???
兒子對她這個后娘,根本就像見了生人一樣。女人還是像往常一樣,依舊老是圍著他轉(zhuǎn),給他做好吃的,想方設(shè)法地討好他,他卻沒有給過這個女人一絲好臉色,嫌做的飯菜不干凈,嫌這臟嫌那臟,嫌女人丟了他的臉,污了他的祖先,嫌生他養(yǎng)他的這地方,水太冷地太貧。
六
時間像一條魚。每個人也是一條魚,游在自己生活的河流里。
有一年冬天,特別地冷,河里冰封不動,二爺捕魚的小船只能擱淺在岸上了。
二爺?shù)纳嬙絹碓诫y,河里的魚也越來越少。就算不是這樣冰封的冬天,有時在河里呆上一整天都撈不到幾條小魚了;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聲如洪鐘,背部也微微地佝僂起來,由于天寒地凍的時候他經(jīng)常泡在水里,犯上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癥,所以每次下河他不得不喝一兩斤燒酒來熱身。就這樣,慢慢地,他幾乎每餐都離不開燒酒。本地的燒酒,是一種米酒,里面含有大量的甲醛,不知道是酒精傷害了肝臟,還是河水浸泡的緣故,他的右眼變得太陽一樣紅,最后導(dǎo)致了失明。從此,二爺又多了一個綽號——獨眼龍。
討生活,二爺還是有辦法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二爺給死人做起了裝殮。誰家里有了白喜事,他總是第一個早早到場。他二話不說,捋起袖子就把亡者洗得干干凈凈,穿戴得周周正正,體體面面地入殮。每次,他都能在當(dāng)大事的時候排上用場,吃得流油好幾天,還給自己的女人帶回一些油腥的好吃好喝,末了當(dāng)大事的人家還要給他一個小紅包。大伙都問二爺怕么?二爺說:怕條卵,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不管誰家里老了人,都去喊二爺裝殮,然后給他一些辛苦費。二爺也從不嫌多嫌少,誰喊他都去,加上做事又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慢慢地,方圓幾十里,二爺成了有名的裝殮師。
另外,二爺還有一門看家本事。聽他自己說,是祖上傳給他的,專治各種牙痛。一些四處求醫(yī)去了很多知名醫(yī)院都不能根治的患者,便去找他試試,也是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了。二爺先是鼓著那只左眼查看一番,搞清楚是哪只牙在作怪,就拉開了架勢。他先用一根長長的燈芯點上火,然后找準(zhǔn)那只痛牙,用那團火從嘴巴里壓過去,直到火熄滅,周圍圍觀的人看得驚心動魄,嘴巴張得大大的,等那團火熄滅了才放心地合攏來。然后,患者用上二爺自己尋來的草藥喝上一碗。只一碗,也真是奇了怪了,患者的牙居然真的好了,再也不痛了。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方圓百里都知道了二爺?shù)倪@門絕活。
治好的患者,總有一些人要上門來感謝二爺。二爺卻絕不收錢,他說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已經(jīng)流傳了幾代人了,收了錢就不靈驗了。但是,若有人提上一籃雞蛋,或者抱上一只母雞,加上一壺?zé)疲o二爺送過來,二爺還是不會拒絕的。
但究竟裝殮的活和治牙疼的事,不見得天天有,二爺?shù)娜兆泳陀行┙硬簧咸?,過得清湯寡水的。
自從二爺給死人裝殮后,村里有一些男女老少開始漸漸地疏遠他了。他們說,二爺身上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和酒味。那種味,令人不堪忍受,他們說那是因為經(jīng)常跟死人打交道的緣故,是尸身味。
后來,二爺也明顯感覺到那些人異樣的眼光。走路時,那些人遠遠地躲避著他。二爺知道,那些人不光是嫌他做這種不體面的差事,更是嫌他臟嫌他窮。二爺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以前的冬天。
二爺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從不看低自己清湯寡水的日子。他看著自己的女人,心里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知道,只要有眼前這個女人伴著他,他什么都不怕。
冬天再冷,女人也會給他捂熱腳的。捂熱的冬天,是溫暖的生活。
七
二爺真的老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他偶爾背著魚網(wǎng)出去打魚,直到夕陽西下時才疲憊不堪地背著空空的魚網(wǎng)回家,殘陽在背后拉長了他的影子,他的眼睛跟這黃昏的晚霞一樣紅彤彤的,像血一樣。他的身板不再挺拔,在魚網(wǎng)下面彎成一張弓,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斷裂。
二爺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天天垮下去,他每到傍晚都和自己的女人去村口的橋頭等著,橋上一輛輛小車從他們身邊馳過,揚起一陣陣灰塵。馬路兩邊綠油油的田野已經(jīng)變成了一排排高樓大廈,這個村莊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村莊了,變化得自己有時也不認識了。
女人攙扶著他,跟他一樣,眼里放出長長的線,看得很遠很遠,希望能突然看到奇跡。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堅持多久。二爺眼睛里的期待越來越弱,直到有天他們等到很晚,二爺喃喃地嘮叨著:這孽障,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呢,托人帶信都半年了,怎么也要捎個信回來呀,我可能等不到了。
二爺說倒就倒了,像一塊大門板一樣轟然倒地。他不醒人事的第三天,小兒子終于回來了,帶著他去了醫(yī)院,沒有幾天,二爺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跟他相濡以沫快三十年的女人。
而今,他已經(jīng)化成了煙灰,靜悄悄地蹲在老屋的神龕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一個人孤零零地早出晚歸,不聲不響。
日子仍然是那樣平淡如水,那臺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在半夜里不甘示弱地弄出滋滋啦啦的聲響,訴說著從前經(jīng)年的美好時光。
那天,女人從這間老屋走出來,迎著一臉的陽光。女人心里想著,這個冬天真是出奇地暖和!要是二爺還在,陪他曬曬太陽多好啊!可憐,他生前過的冬天,幾乎每個冬天都落雪,那刺骨的三九寒天,二爺都在河里跟冰水打交道。幾十年了,這是第一個不落雪的冬天,二爺居然就走了。二爺,你還怕冷嗎?哦,瞧這記性!二爺躺在盒子里哩。二爺,你在小小的盒子里還覺得冷嗎?要是能出來享受著暖暖的陽光多好?。?/p>
有人喊她,跟她打招呼,她還在自顧自地想著二爺,沒有反應(yīng)。喂!問你呢。那人大聲地對著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女人嚇了一跳,呆了呆,依然是憨憨地一笑,答非所問:我,我,我還要去撿廢品呢……女人走了,她身后是長長的影子,在暖陽下有些單薄和無助。
女人身后的老屋也默默無語,屋前一堆亂七八糟的垃圾,那里面有女人從老遠的地方撿來的紙盒,易拉罐空瓶,紅白喜事放了禮花的空炮仗……那就是她整個的生活。
那座老屋的屋檐,仍然是那么彎彎尖尖地刺向蒼穹。看起來,像個大大的問號,無語,靜默……誰也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因為這個冬天出奇地暖和,懶洋洋地曬著慵懶的萬物。
就在這個暖冬,就在那個沒有風(fēng)的晚上,二爺?shù)睦衔萑计鹆诵苄艽蠡?,燃得特別起勁,火勢特別兇猛,半夜被驚醒的人們不敢靠近老屋半步。
村里的老人看著這場大火,驚呼著:天火!天葬啊!誰也不知道二爺?shù)姆孔悠鸹鸬脑?,誰也不知道女人是否在里面跟二爺一樣化成了灰燼。這座老屋,嗞嗞啵啵地整整燒了一個晚上,是那么徹底地燃燒,最后只剩下一堆土磚,成為廢墟。
后來,有人說看到二爺?shù)呐嗽诤苓h的地方撿垃圾,一臉的黑,一晃眼卻又不見了,人們說,是那個女人的魂魄。但是,誰也說不清,那女人是人還是鬼,還有那場無由的大火,都生生地成為一個謎……
在這個暖冬里,有人想到以前冬天里,那厚厚的潔凈的冰雪和白白亮亮的光。也許,那樣的冬天才叫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