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茶去

閆慶梅

茶是遠方的誘惑，茶的品性與我自有一番契合，尋茶，便是在尋找自己。

——題記

這是秋天，北方的天空高遠、蔚藍，疲憊的大田迎來了它的收獲季，茶人出發(fā)了。對于伯雅來講，這樣的出發(fā)已經(jīng)不再新鮮，每年兩次，春天去采茶、做茶，秋天去找茶、訂茶。從山西到云南，幾千公里的路程，獨自開車。累了，打開隨身的茶具，美美地泡上一壺；高興了，將車停在路邊，拍幾張照片。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不愛城市里的燈紅酒綠，愛上了普洱茶，愛上了云南的大山，愛上了尋茶這種生活。

車子行進在山水間，經(jīng)過漢中、秦嶺，渡過嘉陵江、金沙江，山河大好，原來竟是這般觸手可及，對于我這樣一個幾乎閉門不出的人來說，只覺得眼睛不夠使，心里的歡喜越擠越滿，幾欲溢出。

第一次見到雅安的翠竹，密密層層，在夕陽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飛馳而去。散落于大山深處的村落，白墻黑瓦，古樸幽靜。當看到流沙河粼粼的波光和大渡河兩岸威武的群山時，我相信了關(guān)于它們的種種故事。在紅色革命年代甚至更為久遠的過去，一條河、一座山都可以成為生命的依靠，成為保衛(wèi)一方水土的屏障。兩條河流交錯而過，豐富了漢源的物種，也豐富了人們對它的想象。

黃昏里，萬縷金沙覆蓋了川南大地，裊裊炊煙，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這個時候是溫暖的，想要駐足停留，以主人的身份推開虛掩的門扉，圍著灶火坐下來，或者聞一聞水煙的味道，烤一包老茶喝，或捧一壺米酒、做一頓野菜嘗嘗。生命不過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有一份無以言表的況味。

夜至版納，空氣清潤，滿目翠綠。向往已久，突然愿望達成，卻是一番惶恐。不知為何不安，卻知道并不陌生。這里，許是我上輩子的居所。此行是為了踐約，與山水、與風(fēng)月。

南糯山的味道

南糯山位于景洪到勐海的公路旁，距勐?？h城24公里。是西雙版納有名的茶葉產(chǎn)地。平均海拔1400米，年降水量在1500-1750毫米之間，年平均氣溫16-18°C，十分適宜茶樹生長。南糯山村委會轄30個自然村寨，居民均為哈尼族。

石頭新寨是南糯山村委下屬的一個村寨，位于南糯山的半坡山腰上。村里不多的人家散居在山坡上的茶樹和鳳尾竹之中，彼此相距較近，房屋依山而建，錯落有序，掩映于樹叢中，如畫一般。村子里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茶園。在這里，見到了茶農(nóng)樂著和他的女兒著杜。哈尼族的名字就是這樣，第一個字是父親的最后一個字，家族以這樣的方式獲得了某種延續(xù)。樂著個子矮小，面色黑黢，是南糯山古樹保護協(xié)會會員，今天他將要帶我們?nèi)タ茨吓瓷嚼锼H戚家的古樹茶園。

樂著親戚的客棧位于南糯山腳下，午飯在這里吃。他取出了珍存的沉香膏，像黑紫色的蜂蜜，拿茶匙舀入壺中泡水招待我們。果然是高貴的東西，入口即化、唇齒留香。樂著說，沉香近幾年在臺灣和廣東地區(qū)很熱銷，因它具有特殊的養(yǎng)生功能而備受追捧。作為新的茶種，樂著對自家的沉香膏信心滿滿，認為一定可以為自己帶來不錯的收益。飯菜豐盛，都是當?shù)靥禺a(chǎn)，辣味十足。

樂著親戚的古茶樹少則二三百年，多則七八百年。伯雅常說，樹活百年必定不白活。歷經(jīng)風(fēng)雨，于靜默無言之間吸取天地靈氣，雖身處凡塵卻不染風(fēng)塵，于時光的曠野里成就著自己脫俗的生命。百樹百味，百味百氣，普洱茶的魅力正在于此，充滿了變化，充滿了期待，充滿了深沉的驚喜。

茶山?jīng)]有路，在荊棘間穿行，聽樂著興致勃勃地介紹每棵樹的年齡和生長情況，這是十分難得的學(xué)習(xí)。和村寨附近山坡上的臺地茶比起來，大樹茶的優(yōu)越性顯而易見。完全沒有人工種植的農(nóng)藥污染，在原生態(tài)純自然的狀態(tài)下生長，葉子嚼在嘴里，起初有淡淡的苦味，隨后便是清香甜潤，用樂著的話說，這便是人生的滋味了。

走在山間小徑上，霧水打濕了山嶺，鳥兒啁啾，花朵紅碩，小路兩旁的古茶樹枝茂葉繁，高大遒勁。南糯山的土地都是紅壤，盡管雨季時會極其泥濘難走甚至?xí)莅l(fā)生山體滑坡，但正是這樣的土地養(yǎng)育了大葉種茶樹?？梢钥鋸堻c講，版納的土壤用肥沃來形容是不夠的，你插根筷子在土里，說不定要不了半天就能發(fā)芽。

樂著說，南糯山的茶葉一年三采，分為春茶，雨水茶（夏茶）和谷花茶（秋茶），其中春茶尤為上品，古茶樹上還會生長螃蟹腳，外觀為綠色，曬干后轉(zhuǎn)為棕黃色，沖泡出的湯色黃綠透亮，新鮮時有濃郁的特殊清香，陳化后有較濃藥香味兒。螃蟹腳性寒涼，味微酸，延年益壽，可以單獨飲用，也可以加入普洱茶中一起沖泡，可大大提升普洱茶的口感。樂著說，現(xiàn)在螃蟹腳是越來越難采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得到。一是因為小孩子眼睛更為清晰明亮，再便是因為小孩子心性更為單純，更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細小如針的東西。這樣說來，成熟了的或者說正在變老的我們真是慚愧了！

南糯山的古茶樹數(shù)不勝數(shù)，隨處可見，各種茶廠在這里立有牌子，上面寫著“××茶廠古茶園”之類的字。樂著說，有的是名符其實在這里有古樹茶作為自己的茶葉基地，有的只是花幾個錢立個牌子，做廣告忽悠人了。如今世事，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嗎？伯雅和我相視而笑。

繼續(xù)往密林深處走，時不時有奇異的香氣飄過來，在旁邊的土崖上有蛇在緩慢地蠕動，行人經(jīng)過竟沒有慌張，倒是我們被嚇得不輕。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千年古樹王，它依崖而生，經(jīng)過上千年的時光，身軀盤根錯節(jié)，有的已經(jīng)枯死，有的還十分健碩，而樹冠亦繁盛如常沒有一絲倦容。無人知道作為超越人類以及眾多生命的古生物，它在上千年的光陰里，經(jīng)歷了怎樣的風(fēng)霜雷電，怎樣的聚散離別和滄桑巨變。時間教會了它以沉默笑看人間的恩怨情愁，以超然應(yīng)對世間的利來欲往。不要說誘惑，只問自己的心是否寧靜？不要說孤獨，只問自己是否能夠駕馭得了這聚少離多的人生。

躺下來，仔細聆聽山泉水潺潺的清音，倚著樂著干瘦的脊背，閉上眼睛，打開味蕾，打開心門，將固執(zhí)的小我放下，此刻就是一只毛毛蟲，緊緊貼著地面，讓露水進來，潮氣進來，不懼現(xiàn)在，不畏將來，活在當下，活在這遠離污濁的清靜之地，和千年古樹一起，以古典的情致和它緩慢交談，哪怕還是無邊的寂寥。

見我們?nèi)绱伺d奮，樂著的臉上泛起了驕傲的紅光，我向他大喊：“我愛上你啦！”一時間，這個憨厚的茶農(nóng)竟局促起來：“可不行啊，家里的老婆子要鬧啦！”眾人哄然大笑。愛上了，是的。愛上這山水的蔥郁，愛上這清明的空氣。沒有一樣?xùn)|西是陌生的，我分明感到曾在哪里見過并已經(jīng)擁有。

南糯山最早什么時候開始種茶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南詔時期，布朗族的先民還在此種茶，后來布朗族遷離南糯山，遺留的茶山被愛伲人繼承。根據(jù)當?shù)貝圪Ｈ说母缸舆B名制可推算出他們已經(jīng)在南糯山生活了57至58代，大約已經(jīng)歷1100多年的時間。

很早之前，石頭新寨周圍森林茂密，交通很不便利，茶葉外運只能靠馬幫。由于當?shù)夭枞~的品質(zhì)優(yōu)良，大量的馬幫會在每年的農(nóng)歷十月后進入村莊，將茶葉馱到思茅、勐海、勐臘等地販賣，還有些大型馬幫直接就將茶葉馱到東南亞的許多國家去了。樂著說：“普洱本地雖然有茶葉，但口感遠不及南糯山的大樹茶。普洱人正是靠著南糯茶山的茶葉，制作出了聞名中外的優(yōu)質(zhì)普洱茶。當然，普洱茶的興旺也帶動了南糯山的富裕。”

官方文字這樣描述南糯山的茶：“條索較長較緊結(jié)；存放一年的茶湯色金黃，明亮，湯質(zhì)較為飽滿，苦弱回甘較快，澀味持續(xù)時間比苦長，有生津，香氣不顯，山野氣韻較好?！钡ㄓ杏H自做一回茶才能知道這些描述的真實感覺。

樂著的愛人身材敦實、臉龐圓潤，一看便是有福隨和的人。女人在云南是很能吃苦的。大早出去采茶，黃昏時分回來攤晾鮮葉，同時還要準備晚餐，順路帶回來的野菜、野果都可以變成美味佳肴。鮮葉不能過夜，晚餐后，我們要一起做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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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雅說和樂著一家打交道最大的好處是知心，不必顧慮他們會為了利益潦草茶事。正因如此，找樂著做茶的人比較多，當然樂著家的經(jīng)濟收入也是不錯的。

他家的房子在石頭新寨算是最好的。我們的車子沿著山路蜿蜒而上，滿目滴翠，陽光萬縷，恍然在畫中行，又似在天上飛，遠遠的就可以看到這座白色小洋樓。嶄新的瓷磚貼面，雖然和別人家古舊的木頭房子比起來顯得很突兀，甚至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不甚協(xié)調(diào)，但這只是個人的審美，對于這個茶農(nóng)或者說一家之主來講，這座似乎太過俗氣的房子卻足以令他自豪。

晚飯后在他寬闊的客廳里，圍茶臺而坐。想要拿清水清理一番茶臺上的塵土，卻擔心自己的無禮觸犯了人家的習(xí)慣，只好入鄉(xiāng)隨俗。或許我們認為臟的東西，在他們眼里卻是無比潔凈的，我自知這份尊重的必要。

作為多年的老茶農(nóng)，自然會有好茶吃。他拿出了今年自制的新茶，口感純烈，苦味偏重，但蜜香悠長，湯色清亮。伯雅說，就這樣的茶，在這兒也還算不上最好，但已是我們平日里絕少能夠見到的了。

的確，即使苦，也要一份真味，沒有絲毫雜質(zhì)的，回歸到物質(zhì)本身的那份真實的苦。這便是伯雅歷盡千辛萬苦尋找古茶樹，不計成本堅持做純料古樹普洱的初衷。

茶如人生，苦盡甘來，道出了每個人內(nèi)心的滋味。古樹普洱茶更是如此，它的苦深厚悠遠，但沒有艱澀，品咂之間，絲絲甘甜由舌底而生，所謂能夠化得開的苦，恰如能夠化得開的憂愁。

茶葉只所以味道各異，除了由自身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決定外，與葉片數(shù)量、采摘時間以及制作工藝也有很大關(guān)系。然而，工藝并沒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和烹調(diào)一樣是可以創(chuàng)新的。比如，我們決定先從這些鮮葉中選擇一芽一葉的來做精品茶。很少有人這樣做，主要原因是成本太高了，但它的品質(zhì)更好，更有品茗價值。

分揀鮮葉雖然辛苦但每每與那些嬌嫩的散發(fā)著清香的葉片相碰，只感到萬分歡喜，它們的香氣淡雅而嫵媚，含一片在嘴里，仿佛將鮮甜的空氣也含在了嘴里，那是我在北方的污濁空氣中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完整的普洱茶制作過程有好幾道工序，我們選擇了最簡單的方法。鮮葉攤晾完畢的第一道重要工序便是“殺青”，主要目的是通過高溫破壞和鈍化鮮葉中的氧化酶活性，促進良好香氣的形成。隨著溫度的升高和翻炒速度的加快，鮮葉的濃郁香氣彌漫開來，將整個石頭新寨都湮沒了。鮮甜的味道也激活了我們麻木的味蕾，整個身心都隨之活躍起來。樂著赤著膀子，露出了結(jié)實的二頭肌，果然人工殺青要的不僅是技術(shù)，還要一份力氣。在大力翻炒的時候，還要控制火候，往灶膛里添柴或者減柴。正是因為這樣一種全身心的投入，讓茶葉具有了機器殺青不能比擬的一份“人情味兒”。伯雅常說，茶葉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好，它一定也會對你好。也許這份好從遇見它們的瞬間，眼神交流的剎那已經(jīng)有了。走到殺青這一步，茶葉已經(jīng)知道了主人的心意，它是絕對不會辜負我們的。

殺青過后的第二道程序“揉捻”要得更是技術(shù)。揉捻開始時葉團需要一定壓力，但壓力不宜太大，否則，葉子受單方面力的作用而重疊起來。韌性較差的葉子容易在疊褶處斷裂成碎片，已重疊的葉片，要使之卷曲成條就十分困難，所以揉捻的開始階段必須用輕揉來增進葉子的韌性和細胞膜的滲透壓，使其變?yōu)槿彳?，流出葉汁，以便逐漸卷緊成條。隨著揉捻葉皺褶紋路增大，體積縮小再逐漸增大揉捻壓力，相應(yīng)加快速度，一方面使葉子加速皺褶，紋路更多，形成粗條形，另一方面，葉與葉之間的摩擦增大，葉子不同部位所受到摩擦力不同，運動的速度也不一樣的產(chǎn)生扭力，粗條經(jīng)扭力作用扭曲成條，因此中間這段時間應(yīng)該重壓、快速，歷時要長，一般要2-3分鐘，過長時間的重壓、快速，揉捻條形又往往被壓扁，為了使條索緊結(jié)美觀，最后階段宜用輕壓，慢速揉捻，以整理條形和揉捻葉吸收茶汁。這道工序目前很少有人工操作了，大多交給了機器。我們也只是親自揉捻了一芽一葉的小部分茶葉，畢竟鮮葉太多了，親自去揉捻估計得幾天幾夜的功夫，但做茶是不得過夜的。可以想象在揉捻機未發(fā)明的年代里，茶人們一晚一晚不睡覺的制茶該是多么苦累。當然，那些茶葉只要留下來保存至今的，都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了“神茶”，保健養(yǎng)生效果極好，千金難得！

在茶農(nóng)的家里，最整潔重要的地方便是他們的茶葉加工場所了，晾曬茶葉的平臺很是開闊，全部用塑料薄膜搭棚，陽光好的時候，可以增加室內(nèi)的溫度但又能保證一定的濕度，下雨時又可以保護茶葉不被雨淋。比起烘干機來，自然曬干的茶葉有效地保存了茶葉的活性，有利于后期的保存轉(zhuǎn)化，也有普洱茶專家指出了高溫烘干的普洱茶越存越苦的弊端?？墒牵谏虡I(yè)利益的驅(qū)使下，人們甚至都沒有耐心等待陽光了，恨不得一夜之間漫山遍野的茶葉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不得不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也是普洱茶最不愿意面對的現(xiàn)實。

夜深了，我們捧著各自做好的新茶，站在南糯山上，聽著風(fēng)過竹林的噼啪聲，聞著縈繞不散的茶香，心懷感激沉淀著剛剛學(xué)習(xí)做茶的興奮。不想虛偽，這個時候我是貪婪的，渴望這滿山的茶樹都為我所有，渴望能有一個容器裝滿南糯山的茶香，待下山后的某一天，在我蝸居的地方，靜靜釋放，縷縷回味！

攸樂人間

尋茶，基諾山不能不去。

車子行進在青山碧水間，天空中浮現(xiàn)著大朵大朵的云彩，雖是秋天，卻有淋漓的小雨時不時落下來。只要有雨，便一定有霧。從山腳往山頂望去，云鎖霧罩，層林疊翠，確是仙家所在之地。伯雅說，今天我們是進不了深山了。所謂深山一定人跡罕至、路險難行，即使沒有雨也只能靠當?shù)厝蓑T摩托車方可進入，或者有的地方只夠一個人跨過去，緊挨著幾尺寬的小路旁便是深不見底的淵，如果下雨那是萬萬不可去冒險的。聽伯雅這么說，我腦海里呈現(xiàn)的早已是一派幽靜繁盛的原始森林圖景，大茶樹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生長著，完全依托山水的供養(yǎng)，絲毫沒有被塵世的污濁感染。后來知道，在品大樹茶時，之所以會感受到不同的香氣，正是因為它所處的環(huán)境。一路上山，每走一段都會有非常特別的香氣飄進來，說不清是什么植物，但香氣各有不同。我想，這香氣也一定被大茶樹聞到了吧？

作為一個北方人，總以為是見過大山的。比如充滿佛性靈光的五臺山，森林密布的管涔山，還有巍峨壯觀的太行山。但是，當置身于云南的大山，站在云霧之中時，我看到的是如大海一般無涯無際的山，無涯無際的云，無涯無際的綠。那綠不是司空見慣的顏色，而是從濃綠到淺綠到蒼藍到黛色，隨著視線逐漸走遠，山的顏色進一步暈染開來，變成灰藍色、淡藍色、灰色、淡灰色，直至接近天色，接近水色，與遠方融為一體……

云南的山改變了我對山的印象。叢林間飄起的霧氣，河谷里升騰的濕氣和撥開云霧散射進來的金色光線交織輝映，我被緊緊裹挾其中，又讓我的內(nèi)心生發(fā)出一種被美妙萬物無限眷顧的幸福感。人，只有完全回歸到大自然中間時才是最自在的?？上?，很多時候我們或許還不如一片樹葉幸福。品茶，其實就是為了彌補這份心靈的缺憾，就是為了在水泥混凝土的包裹中制造一個純凈的自然之境，喝一杯來自高山云霧的大樹茶，感受身體內(nèi)悄悄涌動的熱流，品味唇齒之間淡淡的清甜，想象眼前這一片樹葉那仙境一般的故鄉(xiāng)。這時，品茶的人便會在方寸之間享受到坐擁山水的愜意了。茶，就是這樣一種介質(zhì)，以它獨特的氣息傳遞著大自然的美麗，并告訴在都市里忙碌的人們，不要被灰色的墻壁擋住視線，還有更美好的所在值得你去追求。

正如伯雅這位年輕的茶人，他自小生于雁北，在古代那是一個游牧民族的聚集地，并沒有十分秀麗的自然風(fēng)景，人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豪爽奔放的游牧民族習(xí)俗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只因為偶然幾次品茗，伯雅愛上了普洱茶，后來終于走進了云南的大山，在看到這些深藏于崇山峻嶺間的大茶樹時，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也許宿命如此，讓一個從小并沒有見過多少青山秀水的孩子，在他開始邁向社會時，找到了一個不無浪漫和很是貼心的出發(f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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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盤旋向上，伯雅為我介紹基諾山的歷史。基諾山古稱攸樂山，是古六大茶山之一。在云南古代第一部風(fēng)物特產(chǎn)百科全書《滇海虞衡志》中記載：“ 普茶名重于天下，出普洱府所屬六茶山：一曰攸樂，二曰革登，三曰倚邦，四曰莽枝，五曰蠻專，六曰慢撒，周八百里?！敝詫⒒Z山排在六大茶山之首，是因為基諾山當時的茶葉產(chǎn)量高達1500多擔。民國年間人士張肖梅，在其所編的《云南經(jīng)濟》第十二章第一節(jié)中也說：“大山茶以倚邦、易武、曼撒、架布、曼專、莽芝、革登、曼松、攸樂等處最著，而以攸樂為中心”。可見，基諾山的茶在歷史上的確是享有盛名的。

還有聽來的一首詩：“昔隨武侯出蜀巴，傷心流落在天涯；如今不問干戈事，攸樂山中只種茶?！边@是清代詩人姚合生寫的《龍江打油詩 》。這首詩敘述了諸葛孔明領(lǐng)軍路過基諾山，憐憫掉隊的士兵，留茶籽讓他們以種茶為生的故事。時至今日，基諾族人還奉諸葛孔明為茶祖，并認為自己的祖先是諸葛孔明丟落的士兵，于是便稱為“攸樂人”——“攸樂”即“丟落”的諧音。這顯然是個附會之說。雖然基諾族沒有自己書寫的文字，無法從塵封土埋的典籍中尋找最早的茶事記錄，但無疑，從他們至今都保留著的對茶的一種極為原始的日常食用方式——涼拌茶，足以說明茶一定是基諾族人最為重要的食品之一，而不僅僅是我們今天要尋的飲品。

終于，爬上了海拔為1280多米的古茶山腰，綠色環(huán)抱中小洋樓比肩林立，氣勢不輸于小型集鎮(zhèn)的現(xiàn)代村寨。要不是看到一些頭戴基諾族斗型帽子，口中銜著煙斗的老年基諾婦女從小洋樓中進進出出，我們還真以為走錯了地方。同行的還有一位基諾族茶農(nóng)，他家就在眼前這個叫亞諾寨的村子里，這里是基諾族最為出名的茶葉產(chǎn)地。時近中午，我們先去他家吃飯，然后看茶樹。

基諾族在民國時期還延續(xù)原始社會的生活方式，沿襲了氏族社會的許多風(fēng)俗習(xí)慣，以刀耕火種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1949年以后政府加大了對基諾山的投入，讓這個原始部落一夜之間跨入了現(xiàn)代社會，隨著茶葉市場的興起，他們也很快融入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潮流之中，基諾族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比如，我們稱呼這位說普通話、著西服、皮鞋的亞諾寨茶農(nóng)為雷總。這樣一個時尚的稱謂，現(xiàn)在在基諾族是很普遍的。

據(jù)雷總介紹，他們這個寨子很少有外出打工的，而是招工上山幫助干農(nóng)活，最多時有的家庭每天招募幫手達十多人，單日工資就有好幾百元。也許人們不會將這樣的狀況和基諾人聯(lián)系起來，但是在基諾山世代以茶為生的亞諾寨，這絕對不是奇跡。這里家家戶戶都在小洋樓前的遮陽棚下建有茶葉殺青、炒茶用的灶臺，部分條件好的家庭已經(jīng)在使用炒茶機、揉茶機等現(xiàn)代化的機械，雷總家便是如此。

在路上雷總已經(jīng)通過電話安排家人為我們準備好了豐盛的午餐。燉雞肉、燒青菜以及著名的油炸竹蟲，還有其他不知名的各種菜肴滿滿擺了一桌，葷素搭配，還擺放了時尚的紙巾，一切很是妥當，一看便知他們是經(jīng)常接待茶人的。但無論如何我動不了筷子。面對形似老鼠一樣的東西和白花花的蟲子我只有逃離。伯雅吃得挺香，他說，這是茶農(nóng)的一片心意，不吃會傷感情的。也許一切都可以改變，但一個長期習(xí)慣了一方水土的胃口是很難改變的。當然，在日?；顒又?，唯有飲食和語言所攜帶著的文化信息是最古老的，在這個已經(jīng)完全現(xiàn)代化的寨子里，也唯有這些食物還延續(xù)了祖先的味道，其他便只是形似而神非了。

上茶山之前，雷總還特意讓我們穿上了由他妻子縫制的基諾族服裝，他說，這樣上山留影更有意義，還說如果看對了這些衣服也可以買回去留作紀念。果然，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思維對這個部落的改變是立竿見影的?；蛟S正是因為他們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時代更迭和思想轉(zhuǎn)化，從原始社會一步到位進入了現(xiàn)代社會，他們的心才更為單純，追求更為簡單明確，表現(xiàn)在經(jīng)營茶葉的過程中便更為直截了當，反而顯出一份商品交換中難得的誠實來。

村寨背后便是一望無垠的古茶園，由于下雨我們無法深入到大山最高處，只遠望那密密叢叢的山林便足以震撼了。伯雅說，村民們采茶不僅要爬上海拔達1800多米的山頂，甚至還要爬上10多米高的古茶樹頂。在我們爬山經(jīng)過的原始森林中，到處掛滿野生果實，時常可以看到臉盆般粗壯的龍血樹以及侏羅紀時代的桫欏等珍稀植物。在這里，大片的原始森林保持完好，良好的生態(tài)衍生出了豐富的資源饋贈給村民，古茶當然是最好的回報。

從雷總手持的蘋果手機和他飛揚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位驕傲的茶農(nóng)，他也為自己作為亞諾寨茶農(nóng)的一份子深感自豪。由于擁有了古茶樹資源，亞諾寨一直以來都是基諾山上較富裕的村寨之一。早在最為貧困的原始社會階段，由于古六大茶山成為生產(chǎn)貢茶的重要基地，因此作為古茶園面積最多的亞諾寨，數(shù)百年前就具備了“物物交換”的條件，成為基諾山上最早“吃上鹽巴”的村寨。

過去村民上山干活或者采茶時，都要帶著鹽巴和辣椒上山，中午就在山上采野菜或者茶葉來涼拌著吃，深得其他村寨羨慕。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獨具基諾特色的“茶葉菜”。雷總說村里手藝最好的村民能將這口味特殊的“茶葉菜”做出20多種花樣，單是他自己就會做15種左右?！俺舨藳霭璨琛?、“鳥肉涼拌茶”、“螃蟹涼拌茶”、“酸螞蟻蛋涼拌茶”等，許多都是我們聞所未聞的，何況品嘗？

由于天公不作美，終究我們在亞諾寨沒有見到幾百甚至上千年的大樹。雷總說，其實不必非得找到那些大樹，也不一定非得區(qū)別臺地茶還是大樹茶，茶樹只要是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便沒有不好的。雖然攸樂山作為古茶山之一有過輝煌的歷史，但并不是每一棵茶樹都能活到上千年，不論人為還是天意，茶園的幾番更迭，茶樹的幾經(jīng)損壞，都對大茶樹造成了傷害，但凡能夠留下來的應(yīng)該說都是茶樹中的佼佼者?？墒沁@里也并沒有那么多的老樹和大樹，而且這些老樹和大樹的產(chǎn)量很低，根本無法滿足龐大的市場需要。亞諾寨的茶農(nóng)深諳這其中的商機，近代以來，他們依托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大力發(fā)展種植茶，已經(jīng)具備相當規(guī)模，正如雷總所言，攸樂山肥厚的土壤，茂密的植被，濕潤的空氣，充足的日照，加上祖先的庇護，哪里會有不好喝的茶。

還記得雷總為我們親自泡的茶，條索分明，較為苦澀，但回甘很快，山野氣韻濃厚。何為好茶？當我問身邊這個年輕人時，伯雅只笑而不語。不是說百茶一味么，其實口感是最不重要的，關(guān)鍵要對得住自己的心。我們要找來路清楚的、安全健康的茶，而不是要找價值昂貴的、名聲顯赫的茶。真正的好茶，與金錢和名聲無關(guān)。這話聽起來是那樣的入心。對于我這樣一個以讀書寫字為生的人來說，多年的追求不正是為了這樣一份清明嗎？在我看來真正的作家與名聲也是無關(guān)的，尤其是當下這個很容易出名的時代，對于一個真正要在藝術(shù)上有所建樹的人來講，出名真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想來這茶如人生的老話真是無處不在。做個誠實的、勤勉的，對得住自己和這個時代的人，寫該寫的字，說該說的話，實在寫不好說不好便喝喝茶、看看景，不要辜負為人一生的時光便好。

距離亞諾寨不遠的另一個叫巴坡村寨的地方，現(xiàn)在被開發(fā)為“基諾山寨”風(fēng)景區(qū)。與茶山不同，這里是基諾族傳統(tǒng)文化保護區(qū)，也是全國唯一一個最全面最集中地展示并以基諾文化為主題的旅游景區(qū)，在這里我們感受到了基諾族濃郁的民族風(fēng)情、歷史文化、神秘的原始宗教文化、古樸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獨具特色的基諾族民居、服飾以及秀美的自然風(fēng)光。我們看到了遠古的大公房，殘存的刻木記事，還有確定為西雙版納州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的基諾大鼓舞，以及被列為西雙版納州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名錄具有原始狩獵特色的樂器奇科、布姑演奏等。雖然這只是一個融入了太多商業(yè)氣息甚至人造成分太過明顯的偽原始村寨，但還是將值得現(xiàn)代人了解的古老文化保護了起來。除此，我們還有什么辦法與時間抗爭，與發(fā)展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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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雷總，告別基諾山，今天我們一無所獲。下山后，在版納的幽靜的客棧里喝茶閑坐，讀到雷平陽的一段話:“張岱《西湖夢尋·一片云》里輯錄了張京元的《龍井小記》，其中有語：“山僧汲水供茗，泉味色俱清。僧容亦枯寂，視諸山迥異?！闭瘴业睦斫猓@才是茶飲的常態(tài)，在枯寂的僧容與迥異的諸山之間，所謂茶之真諦，得之者得，不得者也不用強求。至于普洱茶之好，或商或飲者，凈口說之，自有人心向往，大可不必信口雌黃，至于欺世之為則應(yīng)視為不恥。”頓覺開朗——

并不是每一次尋找都有結(jié)果，并不是所有的茶都與我們有緣。尋茶，尋的就是一份獨特，尋的就是一個過程。在基諾山我們見識了一個原始部落的演變和發(fā)展，看到了攸樂山基諾族人通過茶過上了可以稱得上悠然的生活。也許，這才是基諾族祖先最愿意看到的人間景象，也是茶之于這些農(nóng)民最可靠實在的回饋吧。

傾聽布朗

景邁山是由充沛的雨水和充足的陽光共同染綠的，那顏色，干凈、蒼翠、稠密泛著靈氣。景邁山的茶之所以好喝，正是因為這無與倫比的綠的浸染。景邁山上還生活著一個古老的民族，他們視茶為神，嗜茶如命。茶在他們的心里，不只是食品、飲品，而是祭品，是祖先的靈魂。他們的祖先，留下了著名的“帕艾冷遺訓(xùn)”，以具足智慧的遠見，讓自己的子民在景邁山上世代得以繁衍。而他們的茶一直以來都是皇家貢品，建國后還被送到毛主席的茶杯里。這就是布朗族，以茶傳家，以茶為魂，充滿傳奇色彩。

我們今天要去見的就是布朗族的王子。王子，這是兩個因為遙遠而顯得極不真實的字眼，王子代表的是尊貴、莊嚴和神秘，代表著完全不等同于平頭百姓的一種特權(quán)。我等凡人，何德何能與王子相見？伯雅說，其實布朗王子只是一個尊敬的稱呼而已，至于真的是不是王子，不必考證，我們只管叫他蘇老師就好，是一個文雅之人。和他打交道的這些年里，彼此投緣，達成了相當?shù)哪?，什么話都無需多說，只要坐在他家的臺階上靜靜的等待就可以了，蘇老師一定會把最好的茶拿出來給我們品。

話雖這么說，我卻已經(jīng)閉上眼睛，開始勾畫布朗王子的形象了：年輕？俊朗？高大？風(fēng)流倜儻？這是從小在書本中見到的王子，那是每個女人在小女孩時期內(nèi)心最迤邐的秘密：有朝一日能和王子邂逅，一見鐘情……呵呵，如今我已年屆不惑，也許被這夢境一般的景邁山迷惑了，所以才會有生發(fā)出這超乎年齡的浪漫吧！沒有羞愧，我希望這樣的臆想能夠持續(xù)，能夠永遠留在心里。

車子蜿蜒向上，在濃重的霧氣和云朵里摸索著前行，路旁紅碩的花朵低垂著頭，高大茂密的竹林朝一個方向傾斜下去，形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保護著我們這些異鄉(xiāng)客。整座大山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無任何飛鳥的痕跡，也無其他車輛的喧囂，靜默、幽深……

布朗王子的家在芒景村的布朗文化園內(nèi)，這是一個深藏于翠竹叢中的大院落。進門左右兩邊各有一幢布朗族風(fēng)格的房子，是專門招待來訪者的客房。再往里面坐北朝南有一座寶殿般的建筑，是蘇老師新近修建的專門用來存茶的房子，很是莊嚴。在這座房子敞闊的走廊上擺著一張寬展的茶桌，墻壁上張掛著父輩與茶有關(guān)的各種照片，還有“帕艾冷遺訓(xùn)”全文，極為醒目。東面是一幢小二樓，以布朗王子的漢語名字命名，叫“國文樓”，那是布朗王子的起居之所。在院落中央的位置，是布朗文化園的核心建筑“帕艾冷寺”。帕艾冷是布朗族的祖先，重建在文革中被毀的“帕艾冷寺”是蘇國文父親的遺愿。遵循父親的意志，蘇老師動員了布朗山寨的所有群眾捐資獻料，將祖先的塑像、原始的壓茶餅工具、祭祀所用的面具、古老的布朗族日歷等都陳列在寺廟中。當這座寺廟以嶄新的面貌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它不僅成為布朗族的精神家園，更成了一個對外展現(xiàn)布朗族文化的小型博物館。當然，它也是這所布朗文化園的靈魂所在。

我們抵達的時候，整個院落沉浸在雨水的靜謐中，莊嚴的祭祀臺上擺放著各種祭奠用品，散落的雞們在避雨處覓食，懶洋洋的小狗躺臥在臺階上，仿佛家人歸來，都懶得睜眼瞧瞧。蘇老師外出，他的愛人陳老師在家。伯雅說，見過王妃，大家便哈哈笑開了。王妃個子矮小，慈眉善目，普通話說得極好聽，有江南女子的婉約和細膩。她端來落花生，熱情地招呼我們喝茶。

終于喝到景邁山的茶了，濃郁、甘冽，山野氣撲鼻，渾身的寒氣在一口口茶水的浸潤下慢慢消散開來，一番奔波勞頓的急躁也漸漸平復(fù)了，安坐于屋檐下，等待、觀望、感嘆、驚訝、享受……淋漓的雨水纏纏綿綿，茶香、花香絲絲繞繞。此情此景，唯丹青可繪，唯慧心可納，唯有一番超脫于塵世的清魂可得。

見過許多茶友，在遍訪天下名茶之后，統(tǒng)統(tǒng)走向了普洱，是什么原因？雷平陽如是說：“我之茶飲，近二十年來，已不涉他茶，唯普洱一種，緣由無多，只因普洱宜我腸胃，且普洱茶之喬木，其高其茂，山水供養(yǎng)久矣，持美無言，讓我信賴有加，心上難惹塵垢?！?所謂身臨其境方可得其妙，身上的塵垢能夠清洗得掉，可這心上的塵垢卻如何是好？也許世上再沒有第二座茶山能夠超越云南了，只來一次便知道這里的潔凈早已超越了生理的感知，更是一種心靈的安頓。伯雅說，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講，一天中吃飯的時間遠不如喝茶的時間久，普洱茶已經(jīng)不單單是飲品和保健品了，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和自己的胳膊、腿一樣，找干凈的茶，為自己也是為朋友，只怕是對不住自己的心啊。聽著這些樸素的道理，想想自己那在霧霾中的房子，一日不掃便塵埃遍布，更不用說日日呼吸所要忍受的咽痛和胸悶，真是苦不堪言。蘇老師在退休后從城里再次回到了景邁，想必也一定是留戀這大山的潔凈和鮮潤吧。

說話間，一個身披黑衣、身材瘦小的人從大門處走進來。蘇老師回來了。忙起身迎接，卻見他黑瘦的臉上沾滿雨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滴落在了衣領(lǐng)上，而當他那雙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時，我知道，王子沒有讓我失望，他的力量是深藏于內(nèi)心的，而絕不是我看到的如農(nóng)夫一般平凡的模樣。

蘇老師是一個健談的人，語調(diào)緩慢而清晰。他向我一一講述墻上那些照片的故事，講述祖先的遺訓(xùn)，講述布朗族的風(fēng)俗人情以及他為布朗文化傳承所做的努力，講述景邁山古茶園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他拿出了自己親自制作的“茶魂”讓我們品。伯雅朝我笑，我知道他在得意。的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緣分喝到這么好的茶。喝茶久了，慢慢知道，茶是最講究緣分的。茶與人，人與人，茶與茶，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時間對了、地點對了、人對了、一切都剛剛好，一切都趕上了，這份緣便結(jié)下了，一旦結(jié)下了，再難割舍。人人都說，普洱茶是時間雕刻出來的藝術(shù)，但在短暫的生命中，我們要存一餅什么樣的茶才能滿足？爬山涉水，不遠千里，茶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為了找到那樣一餅?zāi)軌虬镜眠^時間、對得住良心、稱得上藝術(shù)的茶。可是，何其難！

蘇老師說，古茶園面臨著很多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逐步老化和采摘過度之間的矛盾。普洱茶市場在經(jīng)歷過一場場市場利益的風(fēng)波之后，正在逐步走向理性或者趨于正常，純料古樹普洱茶作為一種高級保健品，漸漸深入人心。景邁山幾千畝的古茶園面臨著被市場瓜分或者說利用的危險，如何既能保證古茶樹健康成長又能夠最大限度地制作純料古樹茶供應(yīng)市場，不僅是云南茶葉管理機構(gòu)思考的大事，也是蘇老師一直糾結(jié)的心事。

在蘇老師自己寫的《芒景布朗族與茶》一書中，對布朗族的歷史有詳細的敘述。追溯到4000多年前，布朗山民是古代百濮民族的后裔，具體說，包括了今天的布朗、佤、德昂等民族。在歷史上，百濮民族曾經(jīng)南遷，在中南半島建立了以吳哥窟為代表的曠世文明。與這些遠出國門的祖先相反，留在國內(nèi)的布朗、德昂等族，直至民國時期仍身處密林，在這方圓1000多平方公里的布朗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始終不曾離開云南一步，遠離外部世界的誘惑。所以，可以這樣說，布朗山中的居民是云南原生的土著民族，是真正的云南人之根。也許正是由于這千年的閉塞、千年的隱居，布朗山民們才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在這里，他們食百草、嘗百味，將無數(shù)大自然的饋贈收入自己的杯盞之中，滿山的奇珍化成強健體魄的營養(yǎng)，其中茶葉便是被布朗山民最早馴化、種植的，人類消耗的第一片茶葉便是布朗族的祖先摘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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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份淵源，蘇老師在布朗文化園內(nèi)，每年都要舉辦尋根問祖活動，遠在臺灣等地的布朗族后裔，到了指定的那一天都會趕來，在這座園子里祭拜茶魂和他們的祖先帕艾冷。蘇老師深知，民族文化的傳承任重而道遠，在茶的身上攜帶著布朗族幾乎全部的歷史和未來。所以，做好茶文化迫在眉睫，而保護古茶園是這一切的基礎(chǔ)。

蘇老師說，他們現(xiàn)在努力做的一項工程就是在古茶園里人工種植茶樹。人工種植茶樹主要解決的是病蟲害問題，人們對古樹茶的追捧也正是因為它的純天然性，誰都不愿意喝到被農(nóng)藥和添加劑污染過的茶?？墒窃谠颇系拇笊嚼?，想要制止病蟲害是十分困難的。有兩種辦法，一種比較簡單，直接噴灑殺蟲劑，比如臺地茶便可以這么做；另一種便是通過古茶園自身的生態(tài)食物鏈消滅病蟲，任何人工手段均不參與，以此最大程度的保證種植茶的有機性。經(jīng)過多年的連續(xù)培植，這些新的茶樹扎根生長，成長為新一代古樹茶。蘇老師說，也許這是保護古茶園比較長遠的辦法。

蘇老師的茶，全部來自布朗山寨，在帕艾冷寺每半個月一次的集會中，除了一些必須要過的節(jié)日，其余便是由大爹（布朗王子）向自己的族人布置這一階段的茶事，族人們都很尊重大爹，知道茶關(guān)系著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都不會在采摘、制作茶葉時有半點馬虎。蘇老師說，帕艾冷寺的建立，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凝聚，讓方圓幾百里甚至更遠處的布朗族人有一個心靈的歸宿。他說，現(xiàn)在世風(fēng)日下，用古老的布朗族信條去構(gòu)建新一代族人內(nèi)心的道德也是很有效的一種手段。布朗族的孩子們平日在學(xué)校接受漢文化教育，布朗文化的傳承便主要在帕艾冷寺進行。無疑，蘇老師作為景邁山布朗族人的大爹、帶頭人，其眼光和氣度是非凡的。

我們到來的第二天正是布朗族的開門節(jié)。一大早，布朗山民們冒著細雨，身著節(jié)日的盛裝，或步行、或騎車來到了帕艾冷寺，人人手里點燃蠟燭，大鼓也敲了起來，雖然節(jié)奏簡單，卻會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跳舞的沖動。第一次上景邁山便有幸趕上了這么隆重的節(jié)日，近距離接觸到了這么多布朗族人，真是莫大的緣分。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十分興旺的民族。有百歲老人，也有稚齒孩童，青壯年占到多數(shù)，個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身體健壯。全體族人在蘇老師的帶領(lǐng)下舉行各種祭拜儀式，因為下雨戶外祭祀活動和歌舞便略去了。在自己的祖先面前，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和敬畏。

王妃陳老師在人群中穿行，為大家分發(fā)布朗族特有的包菜。蘇老師在祭拜儀式結(jié)束后，用布朗族語言向族人們交代近期的事情，孩子們也認真聽著，沒有喧嘩，秩序井然。那一刻，我作為一個異族人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是什么維系了一個種族幾千年的生命，是什么讓一個人口并不是很多的民族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并一步步地走向繁榮？我想，這與蘇老師的努力是分不開的，與這個民族其他像蘇老師一樣有文化的族人是分不開的。伯雅說，任何事業(yè)，沒有文化的根基是做不好的，茶亦如此。我連連點頭。

布朗王子的茶是很難求到的。與價格無關(guān)。蘇老師說，是看對了伯雅這個人，看對了這個年輕茶人這份單純、執(zhí)著和誠懇。盡管如此，我們也還是只找到了蘇老師的一小部分古樹茶。這是可以理解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大樹，即使有，又怎么能夠像采摘臺地茶那樣不顧及它們今后的生長任意掠取呢？意外之喜，我們得到了景邁山今年收到的一些螃蟹腳。陳老師說，做茶久了，只要聞一聞農(nóng)民送來的茶就知道這些茶樹和什么植物生長在一起。有的茶明顯會有螃蟹腳的味道，就知道那一定是大茶樹上采來的茶葉，因為螃蟹腳只能寄生在古老的大茶樹上才能存活。只是，螃蟹腳也越來越難采到了，陳老師也感慨地說，只有小孩子那雙明亮的眼睛才能看得到，大人是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想起在樂著家聽到的這句話，不禁心生悲哀，我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或者說，我們的心到底怎么了？

沒有問原因。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讓我們的眼睛模糊了，讓我們的心渾濁了。茶，生長于高山云霧之間，原本是何等清高，何等驕傲，但在利益的驅(qū)使下，它終歸變成了俗物，變成了人們爭相攝取的商品，它的無奈和眼淚無人在乎，無人懂得。我們沒有看護好它??！我知道，這是蘇老師的心里話。

要下山了，我和伯雅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漸行漸遠的布朗山寨，望著風(fēng)雨中向我們招手告別的兩位老人。不知何時還能與他們坐在凳子上邊喝茶邊聊天，

不知何時還能在景邁山清冷的夜晚擁被夜讀蘇老師的書，傾聽布朗王子與他的族人一起誦讀偉大的“帕艾冷遺訓(xùn)”——

“我留下牛馬給你們，它們會遇到災(zāi)難死掉；我留下金銀財寶給你們，它們會被用光；我留下茶籽給你們，讓布朗族的子孫享不盡、用不完！”

伯雅說，明年春天！

茶緣

云南之行結(jié)束了，比起云南海洋一般浩瀚的群山來說，我只是走過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雙腳之力是有限的，雙眼也不能看到更遠，但心可以。已經(jīng)回來很久了，可我常常感到自己還在那大山里晃蕩。每天，只要坐到茶桌旁，只要拿起茶餅，默誦它們的名字：懂過、冰島、班章、大戶賽……身未動，心已遠，云南的山水瞬間便濃縮為眼前一壺滾燙的茶水，一口一口吞咽下去，那苦、那甘、那澀、那甜慢慢地浮起來，竟讓我熱淚盈眶。

朋友說我中邪了，再不喝其他茶，只心心念念惦記著來自云南的這些親自找回來的樹葉。正如雷平陽所言：“之所以擔當不起那太多的沸沸揚揚，飲不下狼煙四起，濤飛浪奔的那一杯，盼著解脫，卸下重負，不是我味蕾腐敗了，的確是因為遼闊的茶山之上，已安放不下一張清凈的茶案！”

至此，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知道要什么了，不過是一份內(nèi)心的清明和信任，一份人到中年對生命的珍惜和愛護，一份前世修來的萬般自在的茶緣！

責任編輯：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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