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清詞中的賞花情節(jié)

尚曉云

摘要：賞花習俗由來已久，孕育于春秋戰(zhàn)國，大盛于清?！百p花”既是文人雅士之閑趣，也是名媛貴婦之嗜好，更受民間百姓的追逐和喜愛。顧太清作為清之貴族名媛，自然也鐘情于賞花樂事，并且用詞作的方式記錄了賞花的無邊景致。從這些賞花詞中可窺見詞人對百花的參透深入骨髓，也可洞悉賞花是當時貴族婦女生活的形象寫照，更寄托了作者如花般綻放、飄零、沉寂的人生命運。

關鍵詞：顧太清詞賞花習俗生活

顧太清詩詞俱佳，然詞作更負盛名，她的詞集《東海漁歌》三百多篇，最吸引人的則是其詠花之作，在數不勝數的詠花之作中明確點出或者提及賞花名目的就有十六篇之多，未明確說明的更是不勝枚舉，宛如一個花的世界。賞花是古代人生活中的一種雅興。賞花的目的則是到自然界中去尋找芳姿，觀賞萬物叢中的花色美景，并由此構成游樂消遣的一項重要內容。賞花習俗發(fā)源于春秋，至唐宋、明清大盛，可見于眾多名家著作中，如宋人邵伯溫在《聞見前錄》記載：“洛中風俗，歲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集花盛，三月牡丹開，于花盛處作園圃，四方伎藝舉集，都人士女載酒爭出，擇園亭勝地上下池臺間，引滿歌呼，不復問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籠買花，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盵1]舉城上下，全部沉醉在花山人海之中，盡情地領略鮮花給人們帶來的美妙情趣。又據《燕京歲時記》記載：“凡花開時，北岸一帶風景最佳，綠柳垂絲，紅衣膩粉，花光人面，掩映迷離，真不知人之為人、花之為花矣?！盵2]可見，人們對花的癡迷與熱愛。賞花已成為時人生活消遣不可或缺的部分。在這種時代風貌的滋染與熏陶下，太清作為一個貴族婦女，在其生活的狹小視野中，自然不會放棄如此閑暇愜意的娛樂活動，只是太清的賞花比之常人的賞花來得更為高雅別致。品讀其賞花詞可以感受出太清似梅般冰清玉潔，似荷般清麗脫俗，似海棠般驚艷瀟灑，似菊般沉靜秀美的氣質。賞花之作既是對賞花盛況之描摹，對傳統(tǒng)習俗的繼承，也是對貴族名媛生活的傳神寫照，更是寄托了太清如花般坎坷曲折的人生命運，由此構成太清詞獨有的賞花情節(jié)。

一、賞花：對傳統(tǒng)習俗的繼承

賞花習俗歷史悠久，淵源頗深。武則天賞花、逐花的故事世人熟知，宋人斗花、簪花皆有記載，至清之時，也未間斷，清代的都城北京，賞花習俗大為高漲，人們成群結隊，奔赴鮮花薈萃之地，縱情去觀賞美麗的花景，借以抒發(fā)和寄托自己的生活向往。無論是哪一種花木，都曾博得京人的青睞。正因為世人對花的鐘愛與癡迷，產生了所謂的花文化即“花月令”“花神”“花朝節(jié)”?；ㄎ幕诿髑鍟r期趨于成熟和繁榮，無論是戲劇小說還是詩詞、筆記叢談皆有描寫和記載。細讀太清賞花詞作，類似的文化習俗亦有跡可尋，最為明顯的就是賞花時令記述：如正月十五看唐花、三月十五賞牡丹、六月觀荷、九月品菊等。賞花日期恰好與花月令所記相復，可見清后期的賞花時令依然遵從舊時傳統(tǒng)，雖有種族之別，但是對于花文化的繼承并無異質。

方浚頤《夢園叢談》記載說：“極樂寺之海棠，棗花寺之牡丹，豐臺之芍藥，十剎海之荷花，寶藏寺之桂花，天寧、花之兩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蹤不絕于路?！盵3]一城花景，盡被游人收入眼底。從顧太清的詞作中便可知方氏所載非虛，據太清賞花詞所述，賞花地點多是天寧寺、棗花寺、三官廟、尺五莊、城南等地，這些地方正是京師各色花卉的聚集地，天寧寺的唐花、棗花寺的牡丹、三官廟的海棠、尺五莊的荷花、城南的菊花，在太清的描摹中千姿百態(tài)、芳容秀妍。如《飛雪滿群山·十五雪后，同諸姊妹天寧寺看唐花，望西山積雪，分韻》中將唐花賦予生命力，詞云：“花光照眼，花香染袖，花底醉游人?！盵4]從“照”“染”“醉”三個動詞的使用中，不僅呈現出花之俏麗迷人、搖曳生姿，也蘊涵了詞人對于如此良辰美景的摯愛之情。又如《碧芙蓉·雨后由三官廟同云林、紉蘭過尺五莊看荷花作》極云荷花之靈動，“蕩流霞、妙蓮香冷”“隔水盈盈，似美人臨鏡”[5]，莫不把荷花的高潔之格體現得淋漓盡致。由此，太清賞花詞無處不體現出詞人對于賞花傳統(tǒng)的遵循，無處不流露出詞人對賞花這一娛樂活動的喜愛，更是代表了清代一大批貴族名媛的生活雅致與閑情。

二、賞花：對貴族婦女生活的寫照

明末清初，各種思潮相繼解放，掙脫了程朱理學的禁錮，女性從閨閣繡戶中脫穎而出，盡情展現其詩性才學，更贏得文人雅士的青睞，交游結社，分韻賦詩。女子教育受到重視，尤其是貴族豪門，競相涌現大量的女詩人、女詞人，如吳江沈氏、葉氏，山陰祁氏等就是其典型代表。至清中后期，閨秀詞人層出不窮，但是由于她們生活環(huán)境的局限性，詞作內容相對狹窄，因而詞作大都是對其生活的真實寫照，顧太清的賞花詞亦是如此。

賞花活動本身就是一種高雅的審美體驗，作為貴族婦女的太清憑借詩性才情，通過這十六首之多的賞花詞勾勒了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玉人賞花圖。如《云淡秋空.八月廿一屏山姊招看桂花》詞云：“傍午忽傳，良朋邀我，秋色同看。金粟香飄，碧天云淡，畫閣人閑。”[6]有好友相邀，秋色迷人，花香沁人心脾，云淡風輕，身體與心靈同時得以洗滌。這種閑人貴婦的生活令人神往。太清夫婿奕繪的《金明池·尺五莊》中載：“有列坐名媛，初逢秀工，把釣三家兒女”?？梢娰p花已經成為貴族婦女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都人結侶攜觴，酌酒賞花，遍集天下”[7]。

尤其是道光十五年，太清與江南才女梁德繩、許云姜、吳蘋香、石珊枝、李紉蘭、陳素安等交往，詩詞唱和，書信往來十分頻繁，更是多次相約，同去賞花，如其詞《好事近》云：“匆匆古寺暫分襟，執(zhí)手更相約。十日重來恰好，訂看花南郭?！庇秩纭队駱谴骸吩疲骸笆张f游花尚嫩”“回頭一笑屬花王，來歲花開仍過問?！盵8]人花相照，人亦是花，花亦是人，相映成輝，這種相約看花回，把酒話余暉，分韻題詩贈，言笑嬉戲，表現了名媛貴婦安逸、舒適的生活韻味。道光十九年，太清與沈湘佩、項屏山、許云姜云林姐妹等結“秋紅吟社”，也算是對太清失夫之痛的心靈慰藉。黃嫣梨《顧太清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顧太清生活在封建社會的貴族圈子里，她的思想，正好表現了古代名媛的典型，不過，由于她家學淵源，賦性賢惠，再加上她對事物的體察入微，觸覺細膩且感情豐富，所以在她詩詞里表現的思想，又并非一般封建婦女所見所聞的狹窄?！盵9]的確如此，太清的賞花詞，雖然只是平凡的紀實詠花，但是也蘊藏著詞人深刻的思想情懷和人花相憐的身世之感。

三、賞花：以花喻己、哀身悼世

顧太清從出生就帶有悲情色彩，身世有多個版本，不管是罪臣之女，還是出身江南，皆有不幸。至于其早期生活可由奕繪為顧太清所題之詞《浣溪沙·題天游閣》中“此日天游閣里人，當年嘗遍苦酸辛”知顧太清的童年時代是顛沛流離的。婚后，她才過著與奕繪志同道合、伉儷情深的少婦生活。但好景不長，僅十四年，時至顧太清中年，又因夫亡和家庭變故而飽受“斗米尺布”“亡肉含冤”的辛酸，直到老年才沉靜安詳，壽終正寢。顧太清的一生真可謂歷經滄桑，嘗盡人間冷暖。

顧太清的賞花詞貫穿了她的一生，既有早期與丈夫奕繪一起出游看花的幸福，如《風光好·天寧寺看花望西山積雪》等詞，載錄了夫婦兩聯馬并轡、聯句吟詩、詩詞酬唱的溫馨畫面，也有同好友姐妹相約賞花的玩鬧斗題，更有人花相憐、哀身悼世的凄苦?！跋肴ツ?、百花開時。記剪燭山樓，看花古寺，回首夢依稀。又是楊花糝徑，海棠垂絲。春已去，人如斯。更不禁、幽思空悲?！边@是奕繪死后，詞人對他的懷念。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云：“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10]詞中賞花時況歷歷在目，卻已物是人非，的確情景不可分離，妙合無垠，“互藏其宅”。在《西子妝》詞中太清寫道：“愿年年，到花開時候，良朋如許。休輕誤。有限韶華，不許匆匆去。蓬門花徑為君開，隔春陰、海棠盈樹。拈題索句。莫辜負、陽春同賦。最關心、萬點飄風落雨?！盵11]寫作這首詞時，其夫奕繪已經去世，因與正室妙華夫人的兒子載鈞不和，太清被迫攜子遷出太平湖邸，居住在磚塔胡同宅中，可以想見太清此時處境的凄涼?！芭铋T”據胥洪泉注本解釋為“貧寒之家”，太清已然失去了豐厚優(yōu)渥的物質生活，好在太清于逆境中堅忍不拔，境況舉步維艱之時，依然邀“良朋”“拈題索句”，淡然處之，生怕辜負“有限韶華”。不過也有“座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惜花有恨與誰同？曉妝慵，特愁儂。燕子來時，紅雨已濛濛。倚遍欄桿難遣興，無端底，是游蜂”[12]的惆悵與感嘆，斯人已逝，惜花賞花的樂事無人相伴，孤苦無依，只怪好時光匆匆流逝，人生之命運就如同春花般冷落飄零。

宋代邵雍《善賞花吟道》：“人不善賞花，只愛花之貌。人或善賞花，只愛花之妙?；苍陬伾伾丝尚??；钤诰?，精神人莫造?！盵13]生動地描繪了人對花卉的認知，太清的賞花詞應該算是達到了邵雍所載之境界，既是在賞花，也是在品味曲折人生的精神余韻。

注釋：

[1][宋]邵伯溫：《聞見前錄》，第103頁。

[2][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第335頁。

[3][清]方浚頤：《夢園叢談》，第226頁。

[4][5][6][8][11][12][清]顧太清著、胥洪泉校箋：《顧太清詞校箋》，第175頁，第215頁，第411頁，第129頁，第298頁，第259頁。

[7][清]潘榮陛：《帝京歲時記勝》，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53頁。

[9]《顧太清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黃嫣梨：《古代女詩人研究》，第113頁。

[10][明]王夫之著、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姜齋詩話》，《船山全書》，第783頁。

[13][宋]邵雍：《善賞花吟道》，《伊川擊壤集》，張元濟：《四部叢刊初編集部》，上海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

參考文獻：

[1]胥洪泉.顧太清詞校箋[M].成都：巴蜀書社，2010.

[2]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3]何小顏.花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4]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5]黃嫣梨.顧太清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古代女詩人研究[C].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6]張菊玲.清代滿族作家文學概論[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0.

[7]張菊玲.曠代才女顧太清[M].北京出版社， 2002.

[8]倪世俊.民間賞花習俗花朝節(jié)[J].中國園藝花卉，2002，（05）.

[9]張鈞.顧太清全傳[M].長春出版社， 2000.

[10]張璋.八旗有才女西林一枝花[J].文學遺產， 1996，（03）.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