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 香
愛情追蹤
◆ 暗 香
1
閔小米風火輪一樣闖進8818房間時,姜叢正端杯茶站在落地窗前,用眼睛臨摹上海的街景。他剛送走前來調查忻毅案子的周警官,說得嗓子劃根火柴都能點著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因為他對忻毅并不太了解,就像在宋詞里找出相對論,在唐詩里找出牛頓力學般笨拙。
姜叢來上海拍戲已經兩個月了。在劇組的每一天都是鞭子抽著走的——趕進度、趕演員的檔期、趕在贊助酒店的合同到期前殺青……一切都在金錢大棒的指揮下忙得團團轉。
這會難得清靜,姜叢總算有時間品味一下和女友分手的痛苦了。這是他的第三次失戀。姜叢的三任女友無一不是藝術院校在校或畢業(yè)的學生,個頂個的漂亮,連做的夢都齊整劃一——想借助姜叢進入劇組演個角色??啥ㄑ輪T哪由得著他這個小劇務說了算?發(fā)現(xiàn)只能演些賣魚的、推車的、妓女或被鬼子蹂躪的群眾演員角色后,她們又都齊整劃一地更弦易轍,跳進了制片人、導演、副導、大咖等能掌控演員命運之人的懷中了。
作為劇務,整個劇組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姜叢的事,因此他忙得沒時間為那幫來來去去,用身體做吸管,把男人當花采的女孩子們悲傷。
姜叢對失戀的悼念還沒幾分鐘,就被閔小米給終結了。她蒼白的唇里吐出“忻毅在哪兒”后,就變成了一枚啞彈,沒有再發(fā)出任何聲響。
閔小米眉眼彎彎,嘴巴小巧,很有點糯米養(yǎng)出來的江南美女韻味。白皙的臉上泛著驚喜、不確定、忐忑不安、羞怯等萬種情緒,眼睛里燃燒著兩簇別樣的火焰。這種火焰姜叢再明白不過,它們叫希望,他的每任女友剛與他結識時,眼中都有這種火焰。
你也是找忻毅的?姜叢陳坤式的大眼睛瞇成了孫紅雷,剛進口的茶還沒溜達到胃里內,就反常規(guī)地逆流而上,差點吐出來,嗆得他直咳嗽。
還有人找他?誰找他?他在哪里?他還好嗎?閔小米從姜叢的話中聽出了岔道,一連串拋出了四個問號。
坐下來歇會吧。姜叢給閔小米沏了杯茶,示意她坐下來。具體地說,閔小米是第四個來劇組找忻毅的女孩子了。今天早上他還接待了一個。
他……到底在哪?閔小米并沒喝茶,雖然她略起干皮的唇急需水的灌溉。
他已經走了,十天前就走了。姜叢扔臭雞蛋般將答案扔了過去。
忻毅在劇中只是跑龍?zhí)椎慕巧?,還不好好演,夜夜外出找女孩子鬼混,白天在現(xiàn)場哈欠連天的,導演一怒之下將他PASS掉了。他前腳走,一朵朵花似的女孩子就飄進了劇組,說他打著劇組的幌子,不僅騙了人家身體,還騙走了大筆財物。劇組聯(lián)系他時,卻發(fā)現(xiàn)那小子已經停機了,看來知道自己屁股上的屎沒擦凈,換號了。無奈之下,老板只好讓報了警,還把替忻毅擦屁股的活交給了姜叢——但凡再有人來劇組找忻毅,全由他接待。
他都騙你些什么?多少錢?姜叢估摸閔小米也是被騙的女孩子之一。說實話,現(xiàn)在有太多的女孩子在做青春借貸人,她們端著十八歲的面孔,卻懷揣三十八歲的精明,想用青春美妙的軀體換來些什么。因此姜叢的同情心對她們向來吝于施舍。
閔小米詫異地看著姜叢,眼睛變成了水底受驚嚇的魚,四處逃竄。她不明白姜叢為什么要這樣說。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報案,負責忻毅詐騙案的周警官應該還沒走遠。姜叢說著拿出了電話。
不,我不要報警!閔小米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阻止了他。
姜叢的眼睛里霎時飛出一萬個問號,等待閔小米的答案。
我,我叫閔小米……是忻毅的未婚妻,不管他做了什么,我只想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哪嗎?閔小米開始大口喝水,語速很慢,充滿太多的不確定和恍惚,甚至是咬人的疼痛。
可姜叢仍從她話中聽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定。她沒有前三個來找忻毅的女孩子那般歇斯底里、苦大仇深,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中,或者她根本不關心忻毅曾經有過幾個女人,付出過多少億的精子,騙了人家多少錢財。仿佛她愛的男人只是被秦始皇抓走去修長城去了,而她是跋山涉水尋夫的孟姜女。
姜叢從閔小米身上看到了一種金屬的特質,不,金屬還有銹蝕老去的時候,她散發(fā)出來的卻是一種特殊材料淬煉后的堅韌——不腐蝕不生銹沒有疲勞期。相比之下,自己的三任女友連他媽一張紙的韌性都沒有!
閔小米的堅韌讓姜叢有些憤恨。
警察都找不到的詐騙犯,我怎么會知道?姜叢的口吻突然從赤道降到了南極,冷得能把人凍成一縷魂魄。他突然對原本看不起的混蛋忻毅充滿了憎恨,那副花樣的皮囊里裝的全是臭狗屎,憑什么贏得閔小米的愛?于是,他無情地揮起大錘,將她的夢砸個稀巴爛。
姜叢從不相信永恒和天長地久。在這個人世間,亙古不變的只有變化。
姜叢等著看閔小米憤怒恨罵、尖叫失控。可閔小米卻沒按他設計的劇情進展。她緊緊地握著杯子,仿佛怕摔到地上變成一堆玻璃碴兒,或擔心它長翅膀飛走了。一個世紀般的漫長過后,閔小米才將杯子捧到嘴邊淺啜,雖然杯子早已空曠,可她仍然喝得口舌生津,淚隨之一滴滴落了下來,從淅淅瀝瀝的毛毛雨,到滂沱大雨。
閔小米于大腦中翻箱倒柜地將她和忻毅的過往來回翻騰。那些記憶很多已經發(fā)霉長毛了,可她依然當成寶貝般珍藏,在深夜人靜時拿出來撫摸,擁抱,親吻,哭泣,幸福地傻笑。
2
閔小米和忻毅是在北京后海酒吧街的一個酒吧里相遇的。
那是半年前的一個夜晚,有個自詡有王菲、那英潛質的小歌星舉辦個人專輯首發(fā),閔小米被朋友帶去玩。當時的場面有點亂,她嫌吵,就遠離舞池,躲到清靜的角落玩手機。忻毅就是那時候蹦出來的——在同一間酒吧,他們用搖一搖的功能加上了對方。
閔小米黑葡萄般的眼睛,看著忻毅有點像韓星李敏鎬的帥臉越走越近,坐在她的身邊,陪她喝酒。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閔小米得知忻毅電影學院畢業(yè)后星途并不暢通,從小販甲到路人乙,不停地在各個劇組間輾轉,飾演一些配菜的配菜,因此有些郁郁不得志。
星爺剛出道時演的還是金兵甲呢,劉嘉玲當年不也從華征公主的丫環(huán)起的家?閔小米覺得花樣美少年忻毅具備成為大咖的特質,只是需要機遇和時間的打磨。
對于閔小米的話,忻毅只是淡然笑了笑,貼心地為她點了一杯紅粉佳人。
忻毅嘴角向上揚起了好看的四十五度角,令閔小米有種落英繽紛的感覺。
閔小米家在焦作,初中時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舞蹈學院的附中,當時年僅13歲的她孤身一人進北京求學,如今已是舞蹈學院大三的學生了。每天除了練功還是練功,下巴掉了自己推回去,胳膊腿兒脫臼了自己再重新組裝……花樣年華,卻已是傷痛累累。有時候半夜痛醒給媽媽打電話哭訴,安慰隨呼隨到,但卻是那么的遙遠,仿佛來自外星。閔小米希望能有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抱進懷里,而不是無線電波里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這個世界上,血緣上和她最親的父母,漸漸變成了電話里兩段聲頻不同的熟悉陌生人。
忻毅的話不多,但每句話都擊中閔小米的要害。他說,一些事交給男人做就行了,女孩子只需要貌美如花。自己在外要多保重,需要的時候吭聲氣。生病的時候,不要硬撐著,讓男人來呵護。這些話點點滴滴滲進了閔小米渴求愛的心靈深處。
閔小米不喜歡太能侃的男人,少言寡語的忻毅給了她很不一樣的感覺。這晚他們分開時,眼神已然濃烈黏稠,難舍難分了。
少小離家的閔小米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持重沉靜,她認為“一見鐘情”只有在電影電視中才能得到完美詮釋,那是編劇們編出來逗人開心、或惹人難過,以便賺取銀兩養(yǎng)家糊口的伎倆,根本不會在生活中發(fā)生。但她沒有想到,這種奇跡竟然在自己身上露了崢嶸。
忻毅想見閔小米時,從不預約,而是靜靜地在練功房外等。他請她吃飯,從來不問,但點的卻全是她喜歡的。在忻毅面前閔小米從不喊疼,他卻知道她的老傷在哪,按摩的精準度和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漸漸的,閔小米對忻毅從一見鐘情,變成迷得一塌糊涂,像癮君子遇到高純度毒品,不能自拔了。半個月后,閔小米搬出了宿舍,住進了忻毅簡陋的出租屋,并將父母給的生活費一把為他交了房租。
想成為大咖,從服裝發(fā)型健身到臉部護理,都要舍得付出。為了忻毅,閔小米開始游走于各個培訓機構,將教舞蹈賺的錢全塞到他手里。
因忙于賺錢養(yǎng)護愛情,閔小米用在練功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成績每況愈下,有掛科的危險。老師再三勸說無效的情況下,只好給她的父母打了電話。
閔小米的爸媽是在出租屋內將閔小米捉拿歸案的。那天她將賺來的三千元交給忻毅后,他激動地邀了幾個哥們過來,宣布要和溫柔賢惠的閔小米訂婚,以示對她負責。十指不沾陽春面的閔小米化身為準廚娘,開心地下廚做了幾個拿手菜慶祝。
幾個人鬧哄哄地要閔小米和忻毅喝交杯酒,可還沒等他們的手纏在一起,閔小米的父母就在老師的指點下神兵天降了,拉起閔小米就走。
我就是要和忻毅在一起!不管爸媽如何勸說,閔小米只是做著復讀機,反復播放這句話。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那些演員們見一個愛一個的事例還少見嗎?你看看新聞,他們哪天不在上演分分合合?小米,他不適合你!爸媽這樣做也是為你好!身為中學教師的閔媽是聞名校園的法海,曾成功阻止過無數學生的早戀,卻醫(yī)不自治,具體到女兒身上就亂了陣腳,話有些重了。
什么適合我?跳舞嗎?你們十三歲就把我扔進無親無故的北京城是為了我好?你們想過沒有,我當時是多么害怕,我每晚哭的時候,需要一個懷抱,而不是來自千里之外的一段語音!你們是打著為我好的旗幟,把我給遺棄了!閔小米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這些年的委屈山洪般爆發(fā)了。
母女二人犄角對犄角地對視著,誰也不肯讓步。
雖然我對那孩子不了解,但他的眼神不正,缺乏男人的擔當。為化解矛盾閔爸出聲了。身在政界,憑著一雙閱人無數的眼睛,他想勸誡女兒回頭。
我愛忻毅,愛定了!什么是為我好?愛我所愛才是為我好。我愛忻毅,忻毅愛我,這就足夠了!二十二年前我的人生是你們決定的,現(xiàn)在我的命運我做主,就算忻毅是江洋大盜我也會嫁給他!撂下這句話,閔小米義無反顧地沖出了爸媽下榻的賓館。
回到學校后閔小米就申請退學了,在老師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她改成了休學。閔爸閔媽看勸阻無效,托老師轉交給女兒五千元錢后,傷心欲絕地回了焦作。
擺脫父母的束縛后,閔小米興沖沖地直奔出租屋,她要像朱麗倩守劉德華那樣,默默守護忻毅,直到他成為天皇巨星??僧斔齺淼匠鲎馕輹r,才發(fā)現(xiàn)忻毅不見了,電話也無法接通。他只是讓房東轉交她一張紙條:謝謝你,小米,我走了。我會努力的,我要讓你爸媽心甘情愿地把你嫁給我!
這張紙條成為支撐閔小米在北京生活下去的支柱,她想邊在各個培訓機構教學,邊找忻毅。誰料一些家長在得知她轟轟烈烈的愛情后,怕孩子被帶壞,就紛紛找培訓機構的負責人,要求給孩子換老師。很快的,閔小米就被幾家培訓機構辭退了。
閔小米口袋里的錢長了腳般,跟著房租和生活必需品的消耗,一張張發(fā)神經似的往外跑,不到一個月就跑掉了兩千。貧賤不能移才是愛情真諦,她勒緊褲腰帶也要尋找忻毅。為此,閔小米變成了順風耳和千里眼,哪里有劇組就往哪兒鉆,可忻毅仍杳如黃鶴。
終于,在閔小米死擰活纏的糾纏下,忻毅的一哥們透給她一個消息:忻毅早已離開北京,去上海了。
閔小米只留下手機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將筆記本電腦在內的所有家當全賤價處理了,換了兩千元錢,加上原有的三千,買了張火車票直奔上海。
上海什么都好,燒錢的速度更是像坐過山車般迅猛,半月的時間,吃喝拉撒帶酒店房費,閔小米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千元。一千元在上海,就像從樹上飄落的十來片紅色樹葉,眨眼就會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她有了忻毅的消息。
3
待閔小米從回憶之河里爬上岸時,地上的面巾紙已是尸橫遍野。她像一株于狂風驟雨中幸存的樹苗,不停地瑟瑟發(fā)抖。
姜叢看史前生物般打量著她,直到她靜止下來。
你……考慮清楚了不要報案?姜叢再次問。
閔小米哭成了紅眼的兔子,但仍堅定地搖搖頭,說,他那樣做只是為了出人頭地,好變成大咖,風風光光回來娶我。
哦,忻毅確實已經離開了,很遺憾,我?guī)筒涣四???粗敶辖h小米,姜叢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有一種沖動,想拿把榔頭把她不開竅的腦袋給敲開竅了。那頭無毛牲畜,對女孩子們的欺騙近乎搶劫,可這個閔小米竟然死心塌地要找到他,而不是選擇找警察。
閔小米知道姜叢下了逐客令,可她真的已無處可去了。那間便宜的小旅館她出來時給退掉了,不然過了中午又有一張毛爺爺從手上飛走。
我,問下,你們,這里,招,不招零工?十二個字的一句話,閔小米用了五個逗號一個問號,她已從姜叢的眼里讀到了鄙意,所以有些怯懦,但還是硬著頭皮問了。身上的銀子已不容她再從容地去找忻毅了。
姜叢手抱于胸,打量著閔小米。這個單純得像一張白紙的女孩子,應該有個美好的未來,卻被忻毅那個混蛋在上面亂七八糟地畫了幾筆。他對她的鄙意突然就消失了,且隱隱升起一絲憐惜。
沒錢了?姜叢問。
嗯,而且也沒地方住了。閔小米如實回答。她知道自己山窮水盡了,只剩下一件叫“誠實”的武器。
等會兒。姜叢晾衣服般把閔小米晾在了房間里,拎起朋友送的極品信陽紅茶向門外走去。
半個小時后,姜叢回來了,對閔小米說:你去8848,暫時和別人擠一個房間。早上六點半到酒店外面的餐車拿飯,八點坐大巴隨副導演他們一起外出拍片,中午在現(xiàn)場吃盒飯,晚上看收工早晚,早的話六點半回酒店,晚的話飯會送到現(xiàn)場。當然,前提是你愿意做群眾演員,并且不嫌棄每天只有五十元的低收入的話。
閔小米像一只啄米的小雞般連連點頭,對姜叢深深地鞠了一躬,裊娜的身軀踩著快樂的鼓點舞出了8818,去大堂取她存放的行李。
閔小米歡樂的背影讓姜叢陷入了沉思,他點燃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揣忖閔小米來自哪個星球。對愛情堅定的信念到了頑固不化的境界:明知忻毅是條毒蛇,還緊緊地摟在胸口,她這是單純,還是傻呢?
待煙變成煙灰缸里的一堆灰燼后,姜叢發(fā)現(xiàn),如果忻毅、閔小米、自己是個食物鏈的話,他才是處于最低端的那個,傻得一塌糊涂!他剛把朋友的一片心意孝敬給了制片主任,才為她討得做群演的機會,他為前三任女友都沒這樣做過。
4
早上六點半,閔小米準時出現(xiàn)在酒店門外的餐車前。一襲鵝黃的薄毛衫分外妖嬈,多年的舞蹈生涯讓她像楊樹林里的一株白樺,想不令人矚目都難。
姜叢幫廚房的師傅們將飯菜打進一次性飯盒。到閔小米時,他力度均勻的手突然在紅燒墨魚上失了水準,下手狠了些。閔小米的飯盒里就堆起了墨魚山,他趕緊又舀了一勺西紅柿雞蛋澆上去作為遮蓋物。
閔小米的臉色像西紅柿雞蛋一樣,紅了。她接過飯盒,默默地站到一旁吃了起來。
每雙眼睛都是一桿秤,伺候完別人,姜叢端起飯盒剛栽到離閔小米最遠的地方開吃,編劇敏姐就過來了。
叢兒,行啊,剛挪出來坑,就搗騰了一朵花栽進去了。說,哪來的漂亮小姑娘?誰都知道信陽紅可是你的命根子,怎么舍得拿它換那小丫頭的飯碗?敏姐的胳膊肘搗搗姜叢。
敏姐,一會去不去現(xiàn)場?不怕導演改你戲啊?如果請我喝酒,我就替你盯著導演,咋樣?姜叢專撿敏姐不開的茶壺提。
敏姐被切中了要害,眼神狠狠地在姜叢身上剜著。其實她不用跟組的,但因為演男二號的大咖要把戲加成男一,怕破壞整個戲的結構,她才不辭勞苦的跟組監(jiān)督。
蔥啊,連你小子也擠兌姐?看在你剛失戀的份上,姐就原諒你了。敏姐喝了口湯,順帶在姜叢健美的臀部賞了一巴掌。他們合作不是一次兩次了,這種親情式的打情罵俏常有。一旦姜叢冒犯了敏姐,或視心情好壞,她都會把二聲的“叢”變成平聲的“蔥”,以表達一種很不嚴肅的憤怒或開心。對了,那個忻毅有消息沒有?你說這閔小米長一副機靈樣,怎么就有點腦癱呢?
八卦永遠是跑得最快的飛行器,才一晚,閔小米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劇組。
不知道。姜叢直接將敏姐的好奇心鍘死了,他可不想讓自己和閔小米在她的劇本里客串一把。
5
閔小米雖沒讓警察找忻毅,但在尋找忻毅這件事上,她比警察都盡心盡力。因為她先找到忻毅和警察先找到他的后果是截然不同的。每天收工后,閔小米都會拿著當天賺的五十元錢去印幾百份尋人啟事,沿街張貼,趁人不注意就來一張。被請進城管隊后,還是姜叢把她領回去的。
姜叢對閔小米進行了很嚴肅的批評教育,她也答應不再做城市牛皮癬的締造者。但陰奉陽違的,她仍在悄悄行動。怕重蹈覆轍,她出動的時間會更晚一些??粗滋煸诂F(xiàn)場哈欠連天的樣子,姜叢的心窩像被什么東西猛的撞了一下,嗡嗡的響、悶悶的疼。在物質重于泰山的當下,還有人把愛情如珠如寶捧在懷里,實在太國寶熊貓了。姜叢突然想珍惜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漂亮熊貓。為了讓閔小米睡個好覺,他假裝被她策反了,加入了締造城市牛皮癬的隊伍。
拍攝現(xiàn)場的午飯,一般是廚房的師傅和助理去送,這天中午,姜叢卻親自跟著去了。因為早上打飯時,他看到閔小米的眼睛有些紅腫,似乎哭過。
姜叢知道閔小米很漂亮,但當他看到身穿陰丹士林藍布旗袍,頭戴五四式齊劉海假短發(fā)的她時,還是吃了一驚。窈窕的身材,柔美的五官,組合在一起美得就像一幅畫。
上午有一場學生運動的群戲,閔小米飾演的是一名女學生。
姜叢看著揮舞彩旗、高喊“驅逐倭寇,還我河山”的閔小米,勺在盛放紫菜湯的大桶里茫然地攪動著。
蔥啊,小心魂掉到湯里被人給嚼巴嚼巴吞了。敏姐將半塊蘋果塞進了姜叢半張的嘴巴里。
敏姐,你演恐怖片啊,神不知鬼不覺就悠出來了?姜叢用怪叫掩飾尷尬。還好,導演叫停了,眾人涌了過來,他的難為情很快就被稀釋了。
忙亂車轱轆般輾過去后,姜叢端起飯走向躲在樹后的閔小米。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革命黨般觀察著四周環(huán)境,唯恐有人注意到他的地下活動。
沒睡好。閔小米的三個字是從蚊子肚子里哼哼出來的。
說實話吧,到底怎么回事?姜叢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直線,但出口后就彎曲成了問號。
原來昨夜下雨,紙不太好貼,他們回去得就晚了些。和閔小米同房間的是大咖的女助理。閔小米沒拿房卡,只好按門鈴,人家愣是不給開。她只好抱胳膊抱腿把自己團成一團包心菜,席地靠門而坐。捱到天快亮時,房門豁然大開,閔小米就摔進了房里。
助理的白眼球跟著閔小米移動而轉動,恨不得用眼皮子夾死她。
閔小米自知理虧,憋著一泡尿沒敢去衛(wèi)生間就鉆進了被窩。
助理卻豁地一下子掀了被子,一梭子叫罵子彈般甩了過去:這是劇組!不是你家!更不是你賣騷的地方!想賣可以去做雞,而不是混進劇組勾引男人!
跟大咖時間長了,助理的脾氣都是從他那克隆的,罵人的排場大得嚇人。她跟著大咖幾年了,不僅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大咖空虛寂寞時,順帶連他的身體也伺候了。這兩天在現(xiàn)場,她不是沒看到大咖烙在閔小米身上的眼光,都灼得冒白煙了。她可以容忍他染指別的白富美和女大咖,卻不能容忍一個低賤的群演來分一杯羹。閔小米的晚歸,被她當作去和大咖巫山云雨了。
助理想通過辱罵讓閔小米服軟,或遠離大咖??砷h小米只是緊閉眼睛,蜷縮成一團,愣是連一顆眼淚也沒打賞給大咖助理。這讓歇斯底里發(fā)作一通的她情何以堪!權力是通過別人的臣服來體現(xiàn)的,閔小米的沉默徹底惹惱了助理。她走過去猛地掰開了閔小米的眼睛,逼著她和自己對視。可她只在對方烏黑的瞳仁中看到了一個猙獰的巫婆。
助理像只斗敗的公雞,頹然把自己扔進了被子里。
黑暗中,閔小米的眼淚才默然開閘,一顆顆,一串串,一條條小溪般淌向枕頭。
你是不是非得找到忻毅才肯罷休?得知閔小米被欺負后,姜叢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瘦骨伶仃,又尖又利。
嗯。閔小米夾一大塊雞肉進嘴,慢慢地咀嚼著,眼神煙霧一樣飄向遠處,風一吹就拐了彎。
好吧,今天收工后你回酒店睡覺,我去貼尋人啟事。姜叢嗡聲嗡氣的,轉身走掉了。
6
下午還是群戲,劇情是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閔小米他們這幫學生在逃難途中遭遇了日軍。為了趕進度,剛撂下飯碗,副導演就用喇叭通知演員各就各位。
隨著場記那聲“咔”,一場大逃亡開始了。大咖穿著日本軍官服,拄著東洋軍刀,得意洋洋地站在導演身邊,低聲說著什么。
這是戰(zhàn)爭逃難戲,不是你們在學校后操場上打鬧,重來!導演拿著喇叭高聲喊。群演們開始拼命奔跑,但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被導演攔腰斬斷了,直到第五遍才讓繼續(xù)下去。此時,女學生們早已跑得精疲力竭。
大咖終于上陣了,朝跑得七魂少了六魄的閔小米追了過去,將她逼到一棵大樹后面,摁住,撕裂了上衣……按說此刻該喊停的,可導演卻沒說話,攝影機繼續(xù)跟進拍攝,閔小米小鹿般的眼睛里流淌著恐懼無助。大咖的手摁向了她雪白的胸部……
導演,為什么還不喊停?姜叢在副導演的監(jiān)視器里看到了這些,跑了過來。
導演捉著下巴,盯著監(jiān)視器,一臉對藝術的嚴肅性,很有點斯皮爾伯格的派頭,仿佛沒聽到姜叢的話。
導演,戲是不是有點過了啊,就算拍出來也會禁播的。導演身邊的敏姐開口了。
過了可以剪嘛,但要演足,不能夾生。導演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像彗星的尾巴。
姜叢突然變成飛毛腿,向閔小米藏身的大樹后奔去。此時,她單薄的絲綢戲褲已被撕開,雪白的底褲露了出來。姜叢一拳揮在大咖放肆卑鄙的臉上,脫下外罩將縮成一團的閔小米裹住。
姜叢,你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你他媽算哪根蔥?。看罂Ь忂^神來,一腳踢在姜叢的肚子上,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從攝像到錄音、化妝、場記、副導演、導演……全劇組的人在這一刻都集體失明失聰了,沒人看到聽見這一幕。攝影機關了,監(jiān)視器關了。只有敏姐沖過去拼命拉住了大咖。
算了,那女孩是小姜的表妹,他一時沖動,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這事就算了吧……敏姐嘴里勸解,心里卻恨不得甩大咖幾個大嘴巴子。這小子亂改戲也就罷了,竟然還欺負小姑娘!這觸動了敏姐的底線,但她只能用念念咒狠揍大咖,卻不能出老拳,因為大咖一個人的薪酬占了劇組預算的三分之一,別說姜叢這個小小的劇務,連老板都惹不起。
看在敏姐的面上就饒了你!我們在拍戲,你小子搗什么亂???不愿意為藝術獻身,還能當演員嗎?你懂不懂,切!大咖又揮下一拳,而后搬出藝術的五指山壓人,將公然的無恥詮釋得淋漓盡致。
從閔小米第一次在群演中亮相,大咖就瞄上了她,私下曾約她喝酒宵夜,但均被她婉拒了。當助理把閔小米夜歸之事告訴他后,他惱怒異常,一個賤如草芥的群演竟敢拂他之意,去赴別人的約會?于是就有了剛才的一幕。
遠處,大咖助理目光幽幽,臉燦爛得像一堆閃閃發(fā)光的銀子。
7
閔小米脫去戲服,換回自己的衣服后,仿佛脫去了一場夢魘,拿著棉球擦拭姜叢的傷口,小心翼翼在他鼻梁上貼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她淡粉柔軟的唇離他不到兩寸遠,他猛的往后扯了下,她呼出的熱氣蒸氣般燙傷了他,既疼又癢。
創(chuàng)可貼在臉,英俊的姜叢就有了點悲壯的英雄主義色彩。人只要一和英雄掛上鉤,平白就會再衍生出幾分英俊來。
小閔啊,你可得好好謝謝我們蔥兒,那大咖誰惹得起?愣是把抗戰(zhàn)時期給改出個工商局來,老板不也笑呵呵地點頭通過了?為了你,我們蔥兒今天可是豁出飯碗英雄救美了!敏姐抽著煙敲鑼說散話。她那閱人無數的眼睛就是面照妖鏡,早把姜叢的魂都給照出來了,知道這小子這次是真戀上了。同時,她也在為他們擔心,以她對大咖的了解,這事不會輕易了結。
敏姐,謝謝你,也謝謝姜哥。今晚我請宵夜怎么樣?閔小米仿佛沒有接收到敏姐話音里的枝杈,麻溜地收起了棉球,端著芭蕾步走過去,又折回來。她盤算了下,荷包里還有八百,如果去的不是太高檔次的地方,應該夠他們仨吃喝了。
我請吧,就你那仨核桃倆棗的,還是留著印尋人啟事吧。姜叢打算將英雄進行到底。
喲,蔥兒,這就心疼上了?敏姐像一瓶強力膠,使勁把兩個看上去般配的人往一塊粘。
可大咖并沒給敏姐做新時代媒婆的機會,她的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副導演向他們走了過來,通知閔小米結算當天的工錢走人。
姜叢當即就成了炸藥桶,跑到導演跟前噼里啪啦地炸了一通,又跑到制片主任的跟前炸了一通??伤幕鹆Σ贿^只是一枚小小的炮仗,構不成任何威脅,閔小米被開的事實沒有起死回生。
敏姐沉默成了一棵樹,靠著墻困難地抽煙,仰天看煙圈扭捏作態(tài)地向天空飄去。
姜哥,別這樣,我走好了。閔小米扯扯姜叢的衣角,他被風肆虐的頭發(fā)如一叢勁草,迎風怒長。
姜叢怒視了一下變回黑白二色的世界,拉著閔小米上了那輛租來的老普桑,準備送她回酒店收拾行李。
小姜,等下,我好像有點發(fā)燒,拐個彎把我捎到醫(yī)院。敏姐聲音洪亮,掐滅煙,坐進了后排。
老普桑像頭發(fā)瘋的獅子,怒吼著向前沖去。
蔥啊,先別急。我一個朋友也在上海拍戲,我問下,看能不能讓小閔先到那兒?敏姐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8
姜叢一行三人剛走進酒店大堂,就被前臺喊住了,說有人找他。
休息區(qū)的沙發(fā)里坐著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寬大的孕婦裝和隆起的腹部昭告世人——她是一位準媽媽。
忻毅在你們這里嗎?看到姜叢,她仿佛看到了救星,眼里泛起希望。
敏姐和閔小米坐在另一組沙發(fā)上,“忻毅”兩個字將兩人四只耳朵全給揪了過去。
你是他什么人?姜叢的汗毛齊刷刷組成了一個衛(wèi)隊,眼睛不聽指揮地往閔小米那邊掃描。
我是他愛人。他很久沒有回去了,聽說他在這里,我過來看看他。陌生女人聲音低啞,但鉆進閔小米的耳朵就變成了弩箭的開關,她的唇每張合一下,就有一枚帶毒的箭射向閔小米。她軟軟地陷進了沙發(fā),緊緊地攥著敏姐的手,滿手心的濕冷。
原來朱麗倩不可復制,因為世上只有一個劉德華。忻毅為她編織了夢的開端,后面的故事全是自己在用幻想續(xù)寫。良久,閔小米長長地喘了口氣,從那個很長的夢里醒了過來。
這個夢醒得太突然,也太殘忍,沒有過渡,直接把閔小米的等待變成結果。
要不要去跟警察說下?姜叢指著另一組沙發(fā)里的周警官,是他通知周警官過來的。他負責這個案子,正在向忻毅的愛人詢問情況。
穿堂風陡然刮來,閔小米的上下牙齒數起了快板,她彈跳而起,逃命似的向大堂門口跑去。她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地方太冷,太尖刻了。
姜叢像被點了穴,呆呆地站在那里。
蔥啊,你傻呀,趕緊追!敏姐在姜叢的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依她的經驗,整個劇情的高潮就要來臨了,如果這傻小子把握好,悲劇變喜劇也說不好。
姜叢被敏姐解了穴,快速追了出去。
9
混濁的江水被風的舌頭狠命地舔過去,舔過來。而后,一個大浪接著一個大浪就被吐了出來。
閔小米席地坐在草坪上,手指做鋤頭,使勁在地上刨挖著,指甲開裂,有血絲滲了出來。但她的疼痛神經仿佛被切除了,毫無知覺地繼續(xù)挖,然后將一堆碎紙屑放進去,用泥土覆蓋掩埋了。
在閔小米起來后,姜叢悄悄將那堆碎片刨了出來,裝進了口袋。
閔小米一步步向江水邁進……就在她縱身的瞬間,被姜叢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閔小米僵硬得如同一具干尸,慢慢地,肩頭開始聳動,她轉過身,死死地抱住他,哽咽似乎就要突破嗓子了,她卻給它們戴上了鐐銬,將它們使勁往腹腔里摁,不放它們自由。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姜叢拍著閔小米的肩,鼻音濃重地勸。她卻咬住了他的肩,狠狠地。血液從身體各處迅速往姜叢的肩部聚集,似乎無法忍受一跳一跳的疼,要率師起義了,可他巋然不動,仿佛她咬在一塊石頭上。
石頭流血了,閔小米被血腥味驚醒。她打開了鐐銬,將哽咽釋放出來,可從嗓子里跑出去的卻是瘋子似的嘶吼,那是母獸受傷后的哀鳴,是悲傷到極致的絕望。
為什么別人的愛情都可以那么過癮?就算不是花好月圓,也可以品嘗到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就算結局慘淡,也有著別樣的凄涼,連痛苦都能打上蝴蝶結。我呢?積蓄了所有的力量,想傾情演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卻在出場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舞臺只有我自己在獨白。我做錯了什么,上天要這樣懲罰我?
閔小米嗚嗚咽咽的祭奠著還未開花就凋謝的愛情。姜叢用沉默的胸懷做洇干她眼淚的溫情沙漠。
這晚不知道誰提議去酒吧的,他們直直地走了進去,歪歪扭扭地晃了出來。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閔小米的行李垃圾般被扔在8848的門外。姜叢拎起來,拉著閔小米走向了8818。
不知誰開的電腦,不知是誰放的《天鵝之死》。閔小米隨著音樂舞了起來。
憂傷的月光下,一只白天鵝緩緩出場了。她輕輕地抖動翅膀,嘗試著振翅高飛,但在與命運的搏斗中,又一次次地摔倒。最終,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像兩道傷疤烙印在臉上……姜叢被閔小米優(yōu)美絕望的舞蹈震撼了,跑過去,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可能是酒精的燃燒,可能是心疼和喜歡,可能是絕望中的依賴……姜叢的唇漸漸靠近了閔小米的,她也迎了上來??杉怃J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們。閔小米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老媽”。
閔小米被燙到般倏地推開了姜叢,接起了電話。自從北京一別,她再也沒有聽到過父母的聲音。不是他們沒有打電話來,而是她拒絕聽,甚至拉黑過他們。對于父母把十三歲的自己扔進北京求學,她一直耿耿于懷。只是她習慣將孤獨壓縮成包,關在柜子里,在遇到忻毅前沒有展示給父母看。忻毅是打開這個柜門的鑰匙,讓她看清愛是多么熱鬧和溫暖。為了愛,她才義無反顧地休學,不料卻再次被愛拋棄了。
可此時此刻,閔小米是那么渴望聽到被她關進柜子里的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啊。
小米,生日快樂……媽媽的聲音是欣喜的,哽咽著,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充滿了膽怯。小米,生日快樂。然后是爸爸的。爸媽的聲音如滿滿一池溫熱的水,浸泡住了閔小米冰冷的軀體。與女兒天各一方的他們,像一對仰望藍天的老鳥,傷感又欣慰地看著小鳥越飛越遠,孤獨地擠在一起,相互取暖。
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閔小米折疊的憂傷瞬間伸展開來。她沉默著,手不停地撕扯著嘴上的干皮,血滲出來也沒停止。這么久以來,她滿心滿眼想的只有忻毅,忘了自己,忘了那對哺育自己長大、漸漸老去的老鳥。此刻她才知道,那對老鳥這幾個月從未間斷往她的卡里打錢,只是自己將那張卡胡亂扔進行李箱的夾層后,就再也沒有拿出來。她以為不接他們電話,不聽他們的聲音,不看他們的信息,不回去看他們日漸弓駝的背,她就獨立了,就用冷漠報復了他們的拋棄……此刻她才明白,有爸媽的地方才有家,她才不會是孤兒。
可是閔小米除了“嗯,嗯,啊,啊,好”之外,直到電話掛斷,她什么話也沒說出口,只有眼淚在咆哮。
洗洗睡吧,你睡床,我在沙發(fā)上迷瞪一宿就行。姜叢抱起毯子走向了沙發(fā)。
閔小米躺上了那張大床,卻無法入睡。記憶像一張網,悄然被各種情感撒向水底,捕撈起滿滿的、活蹦亂跳的記憶。愛恨、幼稚、狹隘、自私,愧疚,將閔小米纏縛得緊緊的,她翻來覆去地滾動著,無法擺脫那張網。
沙發(fā)上,姜叢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緊閉眼睛,似乎睡著了,只有不太均勻的呼吸出賣了他的假寐。
過來說說話好嗎?床這么大,我像躺在操場上。閔小米出聲了。
嗯。姜叢順從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占據了床的一牙兒,像怕驚動了水底淺眠的魚。
我明天準備回北京。閔小米說。
哦。姜叢回答。
我想回學校復課。閔小米說。
哦。姜叢回答。
閔小米的手像觸須,在黑暗里悄悄地伸了過去,夠到了姜叢的手,拿過來,貼到了自己臉上。姜叢突然就怒了,胳膊像鐵箍,將閔小米緊緊地箍進懷內,鼻子像個不聽話的孩子,酸了。
待閔小米睡熟后,姜叢起身下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堆碎屑往一塊拼——是閔小米和忻毅的合影,他將忻毅的頭部小心地剪下來,扔進了垃圾桶。
10
姜叢送閔小米到虹橋高鐵站時,候車大廳里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一張張急欲逃離的臉。他們在進入這個城市前,身后像被狗追著咬,連蹦帶跳就躥來了;離開時,又像被人揮著棍棒趕,恨不得長了翅膀飛走。
姜叢幫閔小米拉著行李箱,不時為她拉拉衣領。春天的風,那么的料峭,從人的臉上削過去,就是一層雞皮疙瘩。
在候車的椅子里,閔小米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挺著大肚子,星星點點布滿孕斑的臉上毫無喜怒哀樂,像根木雕。是忻毅的愛人。旁邊坐著周警官,他來送她離開。
周警官看到了姜叢,過來打招呼。閔小米就被人趕進了狩獵場,不知道該往哪里躲,幸好進站的廣播響了起來,她從姜叢手里扯過行李箱就往人群里逃遁。
小米,到北京記得打電話啊……姜叢這句叮囑始終沒能出口,他狠狠地鍘住了唇,也將心事掩埋在肚子里,任它糜爛發(fā)霉。歸校后的閔小米仍是一朵鮮花,他卻是銹蝕半截的圍欄,無力遮護她什么了。她原來的那點傷疤,會變成人生經歷的一粒胭脂痣,長在胸口,為她的美麗平添幾分成熟。
11
兩個月后,閔小米是在一間酒吧再次見到敏姐的。朋友的朋友新歌首發(fā)式,邀請閔小米和幾個同學去熱場助興?,F(xiàn)在她時不時就會參加這樣的商演,賺點小錢,給家里那對親愛的老鳥買些保健品寄回去。
家和愛情像兩只貼著骨與肉生長的口袋,現(xiàn)在家的口袋填滿了,閔小米的另一只口袋卻空蕩蕩的,有些落寂。
舞完,一身的汗。閔小米要了杯冰啤偎著吧臺正要喝時,發(fā)現(xiàn)旁邊竟然站著敏姐。
小閔?姜叢呢?敏姐的見面招呼是兩個問號。原來事情果然如敏姐的推測,處理掉閔小米后,大咖依然不肯罷休,以罷演要挾。無奈之下,老板只好揮淚斬馬謖,革了姜叢的職。
敏姐介紹姜叢去別的劇組做事,他卻說對伺候大腕大咖制片導演的活干累了,要去北京另謀發(fā)展,然后就離開了。
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那小子是愛上你了。我以為他來北京是為了找你,看來他可憐的自尊病發(fā)作了,找個地方貓了起來……敏姐打著酒嗝,眼神像漂在水面的上的月亮,晃晃悠悠的。
閔小米無心看敏姐月亮般的眼神,拿著手機匆忙往外面跑,撥打姜叢的電話,里面卻傳來一陣悅耳的女聲:您好,你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閔小米一連撥打了N次,都沒能打通姜叢的電話。思忖半刻后,她走進酒吧,借了敏姐的電話繼續(xù)打,很快就通了。
喂,你在哪?是不是把我的電話拉黑了?你來北京為什么不找我、也不告訴我?電話剛接起來,閔小米一連串問題急速炸彈般就丟了過去。姜叢卻沒給她爆炸的機會,電話里很快傳來了忙音,敏姐的號也被拉黑了。
第二天,敏姐來找閔小米,交給她一本書,說是當初管姜叢借的,他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還他。閔小米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一張相片,正是當初自己在江邊撕掉的與忻毅的合影,但頭像卻換成了她和姜叢的。
看著這張PS的相片,閔小米落寞的心突然就炸開了,變成一堆含糖的爆米花。
通過手機通信錄,閔小米以“一頭蒜”的昵稱新注冊了一個微信,性別為男,加了個叫“一根蔥”的男人為好友。
“一頭蒜”先是給“一根蔥”發(fā)過去一張在上海拍戲時下榻的酒店的外景,對方很快有了反應,問他是不是在那里住過?
“一頭蒜”說是,幾個月前去上海學習時住在那里,并在那兒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很喜歡她,卻怕遭到拒絕,直到她離開都沒敢講出來。當他看清自己真心愛上對方后,就來北京找她,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很是難過。
“一根蔥”回復道:兄弟,同是天涯淪落人啊,但相比之下,我比你更慘。你是因日日思君不見君痛苦,我是知道她在哪里,卻缺乏去見她的勇氣。
“一頭蒜”和“一根蔥”就這樣聊上了,從小時候的糗事,到求學的刻苦,甚至國家大事和國際形勢,都成為他們聊天餐廳的大菜,且每道都香味撲鼻,大有相見恨晚的趨勢。如果每天不嘮叨上幾句,都會覺得有一萬只小爪子在腳底抓啊撓啊的難以忍受。
漸漸的,兩人的稱呼就變成了“蔥哥”與“蒜弟”。
有一天,“蒜弟”突然扔過去一句話:蔥哥,如果我是祝英臺,你會不會當梁山伯???蔥哥沉默一晌后,才嗔怪著發(fā)來:小孩子亂說話,祝英臺最后跳進了墳坑,蔥哥可不想讓你做祝英臺。蒜弟,明天我要離京外出辦點事,回來咱們再聯(lián)系啊。說完蔥哥連晚安都沒說,就像魚入水底,再無聲息。
人一急就容易露馬腳?!八獾堋敝雷约簡柕锰仆涣?,“蔥哥”要逃。
閔小米連忙翻出姜叢發(fā)給她的圖片,那是他工作的建筑工地,然后在百度地圖上定位,確定它就在煙袋斜街附近。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打輛車往那兒趕。到達后,很順利就找到了那個建筑工地。
一個頭戴安全帽、指揮工人搬運建筑材料的熟悉背影進入了閔小米的視野。如果她約等于2.0的視力沒問題的話,他應該就是“蔥哥”姜叢!閔小米的心突然就變成了拖拉機的馬達,突突地亂跳著,用繩子捆也捆不住。而她的力氣,卻被一支大針筒抽光了,軟體動物般依著新砌的墻向他走去。
蔥哥!閔小米脆生生地叫。
嘿,蒜弟!姜叢回過頭,呆怔片刻后,甕聲甕氣地答,臉上傻乎乎堆起特大號的笑容。
……
霧霾盡散,陽光明媚,北京春天的風很輕很柔,閔小米淺綠的絲巾嫩柳般綻滿了姜叢的眼睛。他的胳膊狠狠地,鐵箍般,緊緊地將她箍進了懷里。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