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夢瑤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
德語文學的翻譯家和批評家葉廷芳先生,是國內(nèi)卡夫卡研究領(lǐng)域的拓荒者、奠基人。在對卡夫卡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中,葉先生尤其重視藝術(shù)家的精神與人格問題。在葉先生的《現(xiàn)代文學之父——卡夫卡評傳》(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和《卡夫卡及其他:葉廷芳德語文學散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兩本專著中,都用了較長的篇幅對卡夫卡的內(nèi)心世界作了重點評述。葉先生所指出的卡夫卡的人格構(gòu)成要素,如“精神漂泊者”“‘誤入世界’的孤獨”“靈魂磨難的逃犯”“‘不接受世界’的陌生者”等,大都是作家卡夫卡在現(xiàn)實人生中的生存體驗。那么,卡夫卡的精神人格有哪些特征,其“精神自我”的建構(gòu)又是怎樣的?本文試加以辨析。
卡夫卡對人的生命存在有著明確的價值認定,他認為精神的存在是生命的本質(zhì)性存在,精神生命的發(fā)育和展開,是生命真正的存在過程;而人的官能欲求、感性心理欲望,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財富的占有和貪婪、對控制和主宰外部世界的權(quán)力意志的追求、性的放縱等,都是生命存在的否定性或毀滅性的力量??ǚ蚩ㄒ惨源藖碚J識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善與惡、生與死、獲罪與拯救等命題。
在1917年12月8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除了一個精神世界外,別的都不存在,我們謂之感性世界的東西,不過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惡而已,而我們謂之惡者,不過是我們永恒發(fā)展中的一個瞬間的必然。①
在1918年1月18日的日記中他又寫道:
惡是人的意識在某些特定的過渡狀態(tài)的散發(fā)。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惡在我們的眼里構(gòu)成為感性世界。②
可以看出,卡夫卡對生命存在及其本質(zhì)的認識,主要是受到了柏拉圖、斯多葛學派和康德的影響:精神(或靈魂)存在是永恒的、善的,而感性(或肉體)存在是短暫的、惡的。正是由于在物欲、情欲上的追逐,人類才深陷于罪孽之中——不但在為惡中毀壞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同時在丑化我們自己,貶低我們自己。
在卡夫卡看來,精神生命之所以構(gòu)成人的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是因為它促成了生命的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造出大自然所不具有的事物間的善與美的存在關(guān)系和存在狀態(tài),從而確立了生命存在的最高價值和終極意義。而欲踏入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生活,人必須做到對物欲和情欲的超越。也就是說,人類欲獲得拯救,必須從構(gòu)建精神生命起步。
卡夫卡認為,人們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科學研究、宗教信仰等實踐活動,目的都在于探尋生命存在的本真,獲得生命存在的終極價值,從而在此生此世構(gòu)建一個永久的生命家園——從黑暗進入光明?;谧约旱奶煨院湍芰Γǚ蚩ㄟx擇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方式。而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途徑展開自我生命,令卡夫卡的人生追求和目標極為明確:
我是一個愛編造故事的人。當我反省自己的最終目標時,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努力去做個好人,沒有努力去附和最高法官的要求,而是相反,通觀所有的人和動物,以了解他們的基本愛好,愿望,道德理想,探究他們的一般規(guī)律,并且盡可能快地朝這個方向發(fā)展……總而言之,這于我只和人性的法庭有關(guān),在這方面我撒的都是沒有謊言的謊。③
這表明,卡夫卡要從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兩個方面考察人的生命存在,不但要從認識上獲知人類生活的真理,也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自己的人生回歸生命的本真。
對這段話,還需要從幾個方面進一步加以說明。
首先,卡夫卡一生都沒有全面接受《圣經(jīng)》系統(tǒng)的宗教信仰和神學思想,所以他說自己并沒有努力按“最高法官”(基督教中的最高權(quán)威和最終審判者——上帝)的要求去做個“好人”(皈依“主”的人)。他不相信人靠自身之外的力量能夠拯救自己,他要通過自己對生活和世界的觀察、體驗來認識真理,并依靠真理的力量來實現(xiàn)自我拯救。
其次,卡夫卡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常借助象征性手法,把自己的內(nèi)心體驗外化成看似虛構(gòu)的生活場景和圖像,以此達到揭示個體生存和人類生活本質(zhì)的目的。表面上看不真實的、虛假的故事后面,卻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的本真面貌,所以他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沒有謊言的謊”。
第三,卡夫卡要在他所展示的生活圖像中,澄明人性的存在尺度,探尋生活的真理和人的發(fā)展方向。他和雅諾施這樣說過:“文學要澄清紛亂復雜的刺激,把它上升為意識,加以凈化,從而賦予它人性?!薄霸娙吮黄劝咽虑樘岣叩秸鎸?、純潔、永恒的領(lǐng)域。”“作家的任務是把孤立的非永生的東西導入無限的生活,把偶然導入規(guī)律。他要完成的是預言性任務?!雹芩?,卡夫卡這里特別申明,自己的作品“只和人性的法庭有關(guān)”。
人的精神存在關(guān)涉自由、道德、責任等價值性和人格性因素,對這些問題,卡夫卡也有過深入的思考,并形成了深刻的認識。
卡夫卡認為,一個有著精神自我的生命,對自主、自由的追求是必然的,也是可實現(xiàn)的。他十分明白,自由的實現(xiàn)存在于精神自我的超越性領(lǐng)域,那些為獲得生理性、感官性滿足而爭取到的所謂自由,是生命存在的“假自由”,是精神生命的荒漠:
虛假的、通過外部措施去爭取的假自由是一個錯誤,是混亂,是除了害怕和絕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長的荒漠。這是自然的事,因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價值的東西,都是來自內(nèi)心的禮物。人不是從下往上生長,而是從里向外生長。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條件。有了這個條件,人就能自由。⑤
卡夫卡也清楚地認識到,生命的自由存在,必須拋棄以自身利益為中心的那個自私之“自我”——融入整體的道德實踐領(lǐng)域才能得以展現(xiàn)。在和雅諾施談論某個基督教團體的宗教信仰生活時,他這樣說道:
為了得到解救,人自愿限制自我,拋棄最高最現(xiàn)實的財富——他自己。他想通過外部的約束得到內(nèi)心的自由。這就是服從法律的意義。⑥
正是因為對生命的自由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卡夫卡把自由的實現(xiàn)和人對自我生命、對社會整體的責任連接在了一起,他說:“倘若人們自覺地生活,清醒地意識到他為其他人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那么家總是不斷地具有新意。究其根本,人只因承擔責任才是自由的。這是生活的真諦。”“大多數(shù)人活著,卻沒有意識到超越個人的責任,我想,這就是不幸的核心。”⑦
在生命超越自我、獲得自由的進程中,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必然要建立在愛的關(guān)聯(lián)、愛的秩序這個基礎上。愛的價值和愛的方式,是宗教、神學、哲學等都必須加以觀照的問題。卡夫卡十分明了,愛的情感與實踐,在人的生存中所具有的重要價值。
美國詩人惠特曼在南北戰(zhàn)爭中自愿到戰(zhàn)場上去做傷病護理員,卡夫卡這樣評價道:“他做的事,我們今天實際上每個人都應該做。他幫助弱者、病人、失敗者。他確實是個基督徒,因而是——尤其是與我們猶太人非常親近的——人性的重要標準和尺度?!彼埠脱胖Z施談論過自己對愛情的看法:“什么是愛?這其實很簡單。凡是提高、充實、豐富我們的生活的東西就是愛。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東西就是愛。”⑧
卡夫卡的女友菲莉斯,曾在一所為援助猶太難民建立的兒童寄宿學校任義務輔導教師,卡夫卡非常支持她的工作,親自幫她選擇教材、編寫講義。他這樣評價菲莉斯的工作:“這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唯一之路。那些幫助別人的人會比被人幫助的人更早地走向這條自由之路?!雹?/p>
在卡夫卡看來,愛首先是一種關(guān)切、尊重自我和他人生命的態(tài)度和情感,是發(fā)展和豐富人的精神生命的努力追求;其次,愛作為人際關(guān)系中的倫理道德準則,也是一種奉獻自我的行為——通過耐心細致的工作、通過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能力,幫助他人恢復或走向身體健康、心靈不斷豐富發(fā)展的生活軌道;第三,愛的情感和實踐,是人超越自我、獲得生命自由存在的唯一途徑??ǚ蚩ㄔ谶@一點上的深刻認識,和那些最偉大的宗教信仰和哲學思想,無疑能夠相溝通、相契合。
概括地說,構(gòu)成卡夫卡精神自我的核心,是對生命存在中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超越性的精神生活的追求。他認為這是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和最高價值,是生命存在的善和美,也是生命的終極價值所在;在現(xiàn)實生存中,他要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展開和實現(xiàn)這一精神生命的自我追求,并把這種追求作為自我生命存在的全部。為此,他也把自由、責任、愛——這些關(guān)涉生命超越性存在的價值觀念——作為生命存在的最高價值去對待并執(zhí)著地堅守。
①②卡夫卡:《隨筆·第三本八開本筆記》,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④⑤⑥⑦⑧卡夫卡:《卡夫卡談話錄》,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③⑨卡夫卡:《致菲莉斯情書》,見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