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峰
(新疆師范大學 文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3)
一
唐玄宗天寶十一年(752),被賜金放還后的李白帶著政治上的失意,與岑勛在友人元丹丘嵩山潁陽山居為客,三人嘗登高飲宴?!秾⑦M酒》即作于是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1]
《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云:“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九曰《將進酒》?!保?]李白此詩系借用樂府古題。詩歌首句開門見山,以“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奔騰氣勢為全詩奠定了豪壯的情感基調(diào),緊接著以“朝如青絲暮成雪”的巨大反差給豪壯之情注入一種悲慨沉雄之氣,抒一己之塊壘。后人評此詩:“太白此歌,最為豪放,才氣千古無雙?!保?]或曰:“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4]以為此乃“太白遺風”的代表。
有關李白此詩乃以雄豪之筆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的主旨,已為不刊之論,較有代表性的評論如元代蕭士贇所說:“此篇雖似任達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辭耳。”[5]明代唐汝詢亦謂:“此懷才不遇,托于酒以自放也?!保?]可見,對于這首垂范后世的名作,不論從鑒賞和評點哪方面來說,都已經(jīng)比較全面。但就詩中某些細節(jié)的解讀,因為熟悉,前人反而會輕易放過,關于“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一句,古今諸家大多語焉不詳。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將這句看似醉后牢騷之語,置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感背景及歷史語境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實際蘊含著雙重的內(nèi)蘊,不妨將此視為李白這個失意天才的雙重心境。
二
“圣賢”,指極有道德、才能之人;“寂寞”,言不為人知,不為世用。合而論之,此句應意為:自古以來的圣賢都默默無聞,只有能飲酒者死后才可以留名千古。緊承詩歌上句“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的意緒,李白人生失意的心灰意冷,竟想長醉不醒。這種情感強烈而真實。當此之時,那些古之圣賢的高大形象在他心間亦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圣賢已逝,而飲者之名卻長留不朽。對圣賢不屑一顧的情緒,在詩人的《懷仙歌》中也曾有過表露,詩云:“堯舜之事不足驚,自余囂囂直可輕?!痹诶畎籽劾铮词故菆?、舜的功業(yè)也不足掛齒。雖然《懷仙歌》是因仰慕神仙而輕視圣賢,《將進酒》是酒后豪邁之語,然而對現(xiàn)實不滿的指向卻是一致的。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v觀歷史又會發(fā)現(xiàn),那些青史留名的飲者,雖非圣賢,卻是名士,都非泛泛之輩。從阮籍、陶淵明再到蘇軾,歷史為我們描繪出一幅長長的名士飲酒圖,他們中的哪一個,不被身后的文士樹為膜拜和仿效的對象呢?李白自己也向往這樣一種飲酒的境界:“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幽賞末已,高談轉(zhuǎn)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保ā洞阂寡缣依顖@序》)這種意境又豈是一般飲者所為?杜甫曾在《飲中八仙歌》中勾勒出賀知章、李琎、張旭、李白等八人的飲酒肖像,這首詩可以看做唐代的名士飲酒圖,說明李白詩酒放曠的超逸之情在當時也是被認可的。
結(jié)合詩歌上下文語境,可以看出“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既是李白對古之圣賢的不屑,對今之“酒名”的重視,言下之意,又暗含以名士自詡的自負。
對“古來圣賢皆寂寞”的解讀,依然充滿疑點:既身為“圣賢”,何以默默無聞?《孔叢子·儒服》載:“平原君與子高飲,強子高酒,曰:‘昔有遺諺,堯舜千鐘,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十榼,古之圣賢,無不能飲也!’”從這句話的本意看,堯、舜、孔子、子路這些古之圣賢都是善飲的。既是圣賢,又善飲,就更不至于默默無聞。
直至南宋,學者們才開始爭論《孔叢子》的真?zhèn)?,認為此書作者托名孔鮒,實為東漢王肅,唐人尚未分辨其為偽作。李白自稱“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讀到一部《孔叢子》,在唐代并非難事。具體到他的詩句中,或許可以認為“古來圣賢”是指堯、舜、孔子、子路等人,原來在這里李白非但沒有詆毀圣賢,反而以寂寞圣賢自比,這符合詩人當時的心境。
圣賢雖不至于默默無聞,但是也會孤獨寂寞,尤其作為一個寂寞當世的不得志者。拿孔子和其弟子來說:“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嗓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王肅注曰:“喪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見飲食,故累然而不得意??鬃由趤y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7]可見,不管孔子身后儒家學說如何照爍古今,在他生活的當世都可視為失意圣賢。李白被放還后的沉重慨嘆,使他在這一刻成為古之圣賢的異代知音。李白會有片刻的失意,但以他的個性,又是不容易真正消沉的,他把自己的不得志寄托在酒中,做一個青史留名的圣賢?!肮艁硎ベt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雖是壯志難酬的不平之鳴,但實際上又把自己同“古之圣賢”等量齊觀,在不平之中又展現(xiàn)出一種自比圣賢的極度自信。
對此詩句兩種看似矛盾的解讀,應當視為一個失意天才特有的、合理的雙重心境。在這里,詩人失敗之后依然渴望功名的用世之心展露無遣。這種心境實際也是一種儒道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李白雖未生逢亂世,但他一生所受的打擊和挫折,主要源于自我那種孜孜不倦的進取之心,青史留名的意愿同光陰逝者如斯的現(xiàn)實之間總是存在著巨大反差。詩人對自己的現(xiàn)狀是有清醒認識的:本句下化用陳王曹植“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的典故(《名都篇》),于眾多嗜酒者中實寫陳思,不僅是出于同情,更在于他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陳王的影子,主觀上說,李白不愿意自己上演陳王的悲劇。
從深層意義上探討,古之圣賢名士的不得志之嘆,大多是因為他們以其對時代弊端敏感洞察,對自我人生清醒、透徹的關照,引發(fā)出一種對時代、對人生普遍意義上的悲慨和憐憫。這種心境又迫使他們與所處的環(huán)境甚至自身的存在進行抗爭,有時在他人眼中,還呈現(xiàn)為一種不合時宜的姿態(tài)。在“不為圣賢”或“自比圣賢”的雙重心境之后,隱藏著的乃是一個無比清醒的、為生命而痛苦掙扎的主體。這種情感融入到整首詩中,展現(xiàn)出個體生命與整個宇宙抗爭時所迸發(fā)出的一種壯美力量,又盤旋交織著一種悲壯沉雄的生命意識,從而引發(fā)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共鳴。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是在自嘲,也是在自我安慰。雙重的心境交織融合,在輕描淡寫間不經(jīng)意透露出詩人清醒而不安的內(nèi)心,讓人們領略到,李白在創(chuàng)作這些不朽詩篇的時候,每一句話都融入了自己的生命,既表現(xiàn)了獨特的精神風貌,又痛快淋漓地表達了千古失意文士郁積心中的怨悶。
三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對《將進酒》文本的再解讀也有諸多啟示。即通過這種“文本細讀”的方法,使我們在前人之外,找到對古代詩歌名篇的感知空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也許李白進行創(chuàng)作時,并未顧及詩歌多重內(nèi)蘊的問題,但這并不妨礙后世讀者進入他的創(chuàng)作空間,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閱讀經(jīng)驗對其進行新的闡發(fā)。任何文學史經(jīng)典的生成都有一個歷時性的過程,經(jīng)典的價值不在于它的單一性,而在于它潛在的多元性,使其內(nèi)蘊在被接受、闡釋的過程中不斷累積疊加而趨于深厚。
從理論角度說,作為一個概念的“文本細讀”法淵源有自。它是二十世紀前半期由英美“新批評”派提出的術(shù)語,一度運用于文學批評與教學領域。“新批評”派的評論家們把文學文本閱讀與批評的目的當做 “是對文學作品做出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必須建立在對文學作品細致、深入、反復的閱讀的基礎上”[8]。如該流派的代表者瑞恰茲特別指出,人們在讀詩和論詩時會受到很多與閱讀對象本身無關的外界因素,所以在對文本進行解讀前,應當反復投入地閱讀,他認為雖然對一首詩讀過幾遍,“但只是引起并維持了對這首詩的一種反應或是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所得的印象只是面前紙上的一堆字,那么這一次幾遍就只能算作 ‘讀了一次’”[9]。雖然這一理論及其實踐過程,由于過于強調(diào)文學作品本身而割裂了作者、讀者及文本背景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招致批駁,影響逐漸式微。但其對于文學作品解讀的合理因素,如對文本的尊重、作品闡釋細致入微的態(tài)度依然是值得借鑒的。
實際上從古迄今,中國讀書人早已在各自的閱讀接受中實踐著文本細讀的范式,例證不勝枚舉。如朱熹云:“大抵觀書先需熟讀,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爾?!保?0]如果說朱子所述之“書”的外延稍顯寬泛,那么文學史家程千帆先生青年時的一件經(jīng)歷,則專門是針對讀詩而言的。他回憶道:“記得我讀書的時候,有一天我到胡小石先生家去,胡先生正在讀唐詩,讀的是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v著講著,拿著書唱起來,念了一遍又一遍,總有五六遍,把書一摔,說,你們走吧,我什么都告訴你們了。我印象非常深。胡小石先生晚年在南大教《唐人七絕詩論》,他為什么講得那么好,就是用自己的心靈去感觸唐人的心。心與心相通,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而不是《通典》多少卷,《資治通鑒》多少卷這樣冷冰冰的材料所可能記錄的感受。”[11]這兩則實例,均與新批評派“文本細讀”的內(nèi)在精神不謀而合。但是細究其里,又有一些差別:中國傳統(tǒng)的文本細讀,并非脫離文本創(chuàng)作背景及作者本身的單獨存在,相反,它非常重視對文本創(chuàng)作背景的把握。既然詩人的本領在于把心中的情感說得細致入微、回腸蕩氣,那么讀者通過細讀進入其創(chuàng)作情境與情感表達的場域,與作家作品形成直接的對話,就是一種必然的要求。
本文所思考的“文本細讀”,就是將上述兩種方法合二為一、取長補短后的結(jié)合體。一方面注重對詩歌本身字句、語義、結(jié)構(gòu)的分析,另一方面調(diào)動各方面的知識背景,還原環(huán)繞在創(chuàng)作外圍的相關問題。即如上文對李白《將進酒》的再解讀,主要建立在詩人彼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及全文的情感表達主旨上,不僅要注重讀詩時內(nèi)心的體悟,而且要結(jié)合歷史背景和相關典故對文本加以深入探討,這樣才能避免所得之見成為標新立異的無稽之談。
綜上所述,“文本細讀”對于我們透視詩歌意在言外的內(nèi)蘊,獲得更直接和豐富的心靈感受,都是大有裨益的。特別是在當前中國古代文學教學重宏觀把握,輕具體分析的趨勢下,合理使用這一方法,不失為增強教學效果的一種有益途徑。
[1]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179-180.
[2]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225.
[3]徐增.而庵說唐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618.
[4]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28.
[5]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四部叢刊.上海:上海書店影印,1989.
[6]唐汝詢.刪定唐詩解.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7.
[7]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1909、1921-1922.
[8]李衛(wèi)華.價值批判與文本細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30.
[9]I·A·瑞恰茲.實用批評序言.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64.
[10]朱熹.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168.
[11]程千帆全集(第十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