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汝佳[北京交通大學, 北京 100044]
1812年,奧斯汀創(chuàng)作完成《曼斯菲爾德莊園》,小說延續(xù)《傲慢與偏見》的經(jīng)典家庭主題,通過女主人公范妮的人生際遇用委婉的方式表達了對男權(quán)社會的不滿,為女性的獨立爭取了一席之地,展現(xiàn)那些非凡的女性“在既不脫離她們各自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中的敘事常規(guī)與社會習俗,又與這種常規(guī)和習俗格格不入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聲音”。
自小說出版起,批評界對它的評價就褒貶不一,奧斯汀本人對小說持肯定態(tài)度,但很明顯小說風格和主題都較之前的小說有一定差異。許多持否定看法的批評家都把矛頭指向小說的主人公范妮,特別是女權(quán)主義運動興起以來,幾位美國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認為范妮是個被動消極的人物,不能充分實現(xiàn)真實的自我。然而,如果用女性主義的空間角度來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范妮并不是只有思想端正,奧斯汀也不是借《曼斯菲爾德莊園》來單純地說教。范妮以及整本《曼斯菲爾德莊園》是奧斯汀探討女性如何在男權(quán)社會下爭取獨立的一種嘗試。
空間問題是女性主義研究關(guān)注的問題之一。1929年作家就婦女問題發(fā)表了名為《一間自己的屋子》一文,提出“一個女人如果要寫小說的話,她就必須有錢和自己的一間屋”。“屋”即空間。這里的空間不單單指物質(zhì)上的實實在在的空間,更指精神層面的空間,是人格獨立的支撐。在伍爾芙筆下,房間早已突破了其作為物質(zhì)實體的存在,它是女性獨立的標志,是個體賴以存在的私人空間,它承載了女性特殊的體驗和意識,成為女性情感和心靈的載體。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范妮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她的成長過程伴隨著一個女性對自我空間的探索與追尋。
空間是??律婷缹W中的一個重要的概念,“我們的空間是在位置關(guān)系的形式下獲得的”,“是任何權(quán)力運作的基礎”,“不論在字面義上還是在象征義上,空間意味著被社會文化力量限制和確定”。曼斯菲爾德莊園對范妮而言是個整體的空間,然而這個空間里沒有范妮的位置。范妮十歲時離開熟悉的父母和家人,只身來到姨媽姨夫家生活。面對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空間,她是個外來者,她能感受得到的只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偌大的莊園沒有給范妮安排一間專門的臥室,她的房間就是“靠近育兒室的那間白色的小閣樓”。在進入莊園之后,“房屋的富麗堂皇使她為之驚愕,但卻不能給她帶來安慰。一個個房間都太大,她待在里面有些緊張……”伍爾芙認為,對女性的獨立來講,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空間都是不可或缺的,女性只有獲得了“一間自己的屋子”,即女性獨立的基礎,才能在男權(quán)社會中擁有追求獨立自我的條件。這種緊張與不安是由于她之前在自己家里建立的穩(wěn)固空間動搖造成的,是一種空間焦慮,即對自我空間缺失的焦慮。
莊園中幾乎沒有范妮的自我空間,從全局看,范妮在莊園里的角色仍是可有可無的。伯特倫姨夫在一開始對范妮就有很清楚的界定,她和自己的孩子不是同等人。在這種強大的父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曼斯菲爾德莊園,范妮無足輕重。當諾里斯姨夫去世,只剩下諾里斯夫人一個人時,范妮在什么地方生活再次成為大家的議題。伯特倫夫婦,甚至是埃德蒙都認為范妮和諾里斯生活是正確的選擇。而諾里斯夫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范妮到自己家里。這件事對范妮是個不小的打擊,“我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看重的”。導致范妮擔心的根本問題是她經(jīng)過長期努力在莊園建立的立足點再次面臨遷移的威脅。女性地理學重視“移動性”,指出“限制婦女在身份和空間中的移動性是維持女性隸屬地位的關(guān)鍵”,并且“空間的移動性并不等同于空間權(quán)力本身,空間的拓展也不意味著獨立身份的建構(gòu)”。范妮必須被動消極地接受別人給她安排的位置,接受來自家庭內(nèi)部權(quán)力對她個人空間的壓迫。盡管諾里斯夫人以種種辦法拒絕范妮,最后范妮還是得以繼續(xù)在莊園生活,但此次對于她存在空間的動搖讓范妮感到深深的不安。
范妮脆弱的自我空間還體現(xiàn)在其話語空間層面。??聫娬{(diào)“把話語作為系統(tǒng)地形成這些話語所言及的對象的時間來研究”。“話語所作的不止是用這些符號以確指示物。正是這個‘不止’才是我們應該加以顯示和描述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隨便說什么事”?!坝幸环N話語可以對所有人開放,但有一種話語只能對部分說話主體開放”。在莊園里是個寄生者,她個性沉靜,少言寡語。也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意見。從克勞福德小姐的一段話中也可以看出端倪,“她和你們一起到牧師住宅來赴宴,似乎是在參加社交活動,然而又那么少言寡語,我覺得又不像在參加社交活動”。范妮的地位不論是在外人眼里還是在自己的心中,都是很尷尬的。她沒有發(fā)言權(quán),并自認為自己無足輕重。她的存在對于其他人來說似乎是隱形的。她總是無法進入主流話語中心,因而也就無力確立自己不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精神層面的自我空間。
隨著范妮年齡的增長,雖然外部空間對她的成長造成一種壓抑之勢,但范妮的自我空間意識還是逐漸萌芽了。首先最大的表現(xiàn)是她對自我物質(zhì)空間的需求——東屋?!斑@間東屋幾乎像那間白閣樓一樣被明確地看作范妮的房間”,這是除了她的那間閣樓小臥室之外,莊園內(nèi)另外一塊基本屬于她的領(lǐng)地。這個房間原來是教室,后來很長時間就只有范妮才去,逐漸莊園里的人都接受了東屋屬于范妮這個事實。屋里的裝飾和藝術(shù)品都是陳舊、破爛的,但范妮把自己的書和花花草草搬了進去,她參與了這塊領(lǐng)地的裝扮,因而東屋對于她才更有一種歸屬感,是她的避風港?!敖锹涫紫仁莻€避難所”,這里“匯集了一切她認為愜意的、舒適的、健康的、穩(wěn)固的、乃至令她向往的東西”?!霸谒臻e的時候,這間屋子給她帶來莫大的安慰。每逢她在樓下遇到不稱心的事情,她就可以到這里找點事干,想想心事,當即便能感到慰藉”。顯然,東屋對于范妮已經(jīng)不止于物質(zhì)上的獨立空間,更是她追求精神獨立的表現(xiàn)。
當然,在以父權(quán)和男權(quán)為主導的莊園里,范妮要想徹底擁有自己的自我空間是很困難的。在伯特倫姨夫外出期間,湯姆牽頭要在家里上演一部戲劇《山盟海誓》,湯姆要求范妮出演“村民婆子”這一角色。范妮之前看過劇本,并立刻意識到“一個的處境,另一個的語言,都不適合正派的女人來表演”。因而她從一開始就打心里不贊成演這部劇,但苦于沒有話語權(quán),并沒有發(fā)表自己的建議。在眾多年輕人面前,她第一次成為焦點,她在莊園里第一次顯得尤為重要,“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時屋里只有她一個人在說話,覺得幾乎每雙眼睛都在盯著她”。諾里斯姨媽此時又充當了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幫兇,這種話語上赤裸裸的壓制,讓范妮在眾人面前無地自容,處于被動的話語地位。
在排練戲劇的整個過程中,范妮多次求助于東屋,東屋對她在精神上的安慰可以看出獨立空間對于女性成長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每次去東屋,她都希望“試一試它對她那激動不安的心情能否起到撫慰作用”。在戲劇排練過程中,克勞福德小姐和埃德蒙不約而同去東屋找她幫忙排練。對范妮而言,得到克勞福德小姐的認可并求助,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她在塑造自我空間時對他人的影響力逐漸加強。??抡J為“我們所生活的空間,在我們之外吸引我們的空間,恰好在其中對我們的生命、時間和歷史進行腐蝕的空間,腐蝕我們和使我們生出皺紋的這個空間,其本身也是一個異質(zhì)空間”。東屋就是連接范妮的自我空間和外部世界的一個“異質(zhì)空間”。這個“異質(zhì)空間”給范妮提供了一個抵抗甚至顛覆主宰話語權(quán)的灰色地帶,使她在莊園中的地位開始逐漸凸顯出來,成為范妮成長的主要陣地。
在與瑪麗和亨利兄妹接觸過程中,她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她沒有被二人的華麗外表欺騙,特別是在亨利向他求婚這件事上。亨利所代表的是男權(quán)思想,他玩弄兩位伯特倫小姐的感情,對女性和婚姻的態(tài)度極其不認真。在當時以男權(quán)為主導的社會條件下,一位有身份、有財產(chǎn)、有前途的年輕男士是適婚女性理想的對象,特別是對范妮而言,能得到這樣的垂青在外人看來真是絕對幸運的事情,但她沒有被這種思想左右。在此期間,每次受到亨利困擾,她都會去東屋“走來走去”。或者躲在東屋,避免與亨利正面接觸。不論是把東屋當作躲避外界煩惱的“避風港”或者是一個讓她發(fā)泄情緒的場所,對于范妮來說,東屋無疑給她提供了思考的空間,讓她沉靜于思想斗爭之中,最后逐漸形成自己的主張,堅定地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待人做事也更加有主見,更加理性。
范妮對自我空間的追求還表現(xiàn)在她主動構(gòu)建了自己獨立的空間。她回到自己的家之后,面對陌生而亂七八糟的家,她感受到了自己與這個“家”格格不入。顯然她在這個“家”幾乎是沒有位置的,但此時的范妮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自我意識,她想通過努力改變周圍的環(huán)境。除了做家務,范妮更希望改變家里凌亂的狀況,特別是對幾個弟妹的管教問題上,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影響并在利用自己的影響”。她和蘇珊之間的關(guān)系大為改進,她們可以一起坐在樓上的房間里避開屋子里的吵吵鬧鬧。自然地,范妮把這個房間和東屋進行比較,最重要的是沒有書。于是范妮利用自己的私房錢去圖書館租書。她不僅利用這個小屋躲避家里混亂吵鬧的噪音,利用讀書來讓自己靜心思考,更重要的是,她按照自己的意愿挑選自己想看的書籍,并借此“由她選書來提高別人”。范妮對知識的渴望,對知識的利用本身就是追求精神獨立的表現(xiàn),她希望知識能對她周圍的人和環(huán)境產(chǎn)生影響,特別是樂意改變妹妹蘇珊的脾性和命運,這也是她女性意識不斷覺醒的結(jié)果。
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認為:“正常而又舒適的存在狀態(tài),就是在這二者(男性和女性)共同和諧地生活、從精神上進行合作之時?!狈赌莸拿\體現(xiàn)的是一種空間角度的融合。“在西方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傳統(tǒng)下,女性由于長期在父權(quán)文化熏陶下,逐漸將強制的價值觀念內(nèi)化成為自身的價值取向,只有沉默與空白,只有表達崇拜與臣服的溫柔”。范妮是在埃德蒙的關(guān)懷甚至教導下一步步走向成熟,并逐步建構(gòu)自己的女性空間。父權(quán)、兄權(quán)、男權(quán)和這些主導權(quán)勢下的道德倫理,在埃德蒙頭腦中根深蒂固。在埃德蒙影響下,范妮對社會權(quán)威的態(tài)度是畏懼與維護并存的,這種態(tài)度逐漸內(nèi)化,變成她的世界觀,從始至終她都嚴守這些道德和倫理的規(guī)范。不論是先天性格還是后天形成的人生觀和道德觀,范妮和埃德蒙都十分融洽,奧斯汀安排這個圓滿的結(jié)局,正說明兩性相互選擇,相互依托的本質(zhì),只有范妮和埃德蒙的結(jié)合才能讓范妮的自我不再備受壓抑,真正得到發(fā)展的空間,而埃德蒙也得到了信任、理解并支持他事業(yè)的最佳人選,實現(xiàn)了兩性的融合。
這個融合的空間無疑是和諧的。范妮得到了托馬斯先生的認可,成為整個曼斯菲爾德莊園都離不開的人物,從姨媽姨夫到兩位哥哥,每個人似乎都離不開她,她的美夢也終于成真,得到了自己心上人的真心。范妮的自我空間在曼斯菲爾德似乎得以擴張,并且更加穩(wěn)固。托馬斯認可范妮,是因為范妮的價值取向完全符合他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對孩子,特別是對女孩子的判斷標準,隨著幾個子女都反叛了他的權(quán)威,范妮順從賢惠的特質(zhì)得以凸顯,他發(fā)現(xiàn)“范妮真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兒媳”,范妮逐漸得到了托馬斯的認可。而埃德蒙意識到身邊的范妮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他的關(guān)心下形成的,她的安適取決于他的關(guān)愛”。于是他越來越意識到身邊的范妮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人選,他倆結(jié)婚順理成章?;楹蟀5旅珊头赌莅岬搅伺R近莊園的牧師住宅,范妮有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與埃德蒙一起構(gòu)建的和諧空間,她的自我空間與主導空間融為一體。
范妮從一個寄人籬下,羞怯、懦弱的小姑娘,慢慢成長為一個有思想、有主見、自尊自信的女性,不僅從物質(zhì)意義上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和埃德蒙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住所,而且也構(gòu)建了自己的精神空間,雖然這種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空間仍需要男性的支撐,是融于男權(quán)空間下的存在,但這充分體現(xiàn)了女性成長過程中自我空間的作用。女性需要獨立空間,她們從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主動追求自我空間,并且在其中逐步成長,最終形成了自己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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