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韻[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100089]
亂花叢中覓真愛
——解讀《霍亂時期的愛情》
⊙孟夏韻[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100089]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探究了愛情的種種可能,向人們展演了一出多姿多彩的愛情戲:從少年懵懂夢幻的柏拉圖之愛,到中年相濡以沫相伴相依的婚戀,再到老年情投意合精神陪伴的古稀之戀。本文擬結(jié)合基里爾·瓦西列夫的《情愛論》、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對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的愛情作以解析,探究加西亞·馬爾克斯如何通過這部準(zhǔn)愛情教科書教會人們發(fā)現(xiàn)什么是愛、如何去愛的真諦。
《霍亂時期的愛情》柏拉圖之愛婚愛古稀之戀愛的真諦
基里爾·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描述:“愛情是一個多維度的,意義豐富的復(fù)雜現(xiàn)象。從根本上看,它是一種本能,是一種性欲,能夠推動男女的肉體以及精神完成相互間特別親密的融合。然而,愛情又不僅僅是本能,也不僅僅是柏拉圖式的神秘戀曲、性沖動、內(nèi)在直覺、心里的涅。愛情把人的自然本質(zhì)和社會本質(zhì)聯(lián)系起來,是生物關(guān)系和社會關(guān)系、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綜合體,融合了物質(zhì)與意識的多面性及二者深刻的辯證關(guān)系?!保ɑ餇枴ね呶髁蟹?,2013:51)不難看出,愛情是包羅萬象的,它由不同元素構(gòu)成,由種種因素促成。歷來人們?yōu)閻酆闷?、癡迷、困惑,探究這個千古謎題,但都未得出一個統(tǒng)一、同一的答案,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195),這再次驗證了愛的復(fù)雜性。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霍亂時期的愛情》被評論界稱作“我們時代的愛情大全”,向人們展示了愛的多種可能性:懵懂的愛、幻想的愛、柏拉圖式空洞的愛、穩(wěn)固的愛、易逝的愛、撫慰的愛、理解的愛、幸福的愛、失望的愛、悲慘的愛、激情的愛、私通的愛、高尚的愛、庸俗的愛、放蕩的愛等。筆者認為,這部作品更像一部“愛情教科書”,在展示各種各樣的愛的同時,試圖教人們?nèi)绾稳?,如何去審視、評判并珍惜我們身邊出現(xiàn)的不同的愛,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的,想講述一種人們可以將之珍藏心頭并保持終生的愛情。
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1985年出版至今,已近三十年,研究者大多討論并肯定主人公費爾米娜和阿里薩的世紀(jì)之戀,并認為他們倆人的愛情才是真愛,而菲爾米納與丈夫烏爾比諾之間是一種無愛的世俗婚姻生活。針對這一結(jié)論筆者不敢茍同。本文擬通過小說文本的細讀,結(jié)合基里爾·瓦西列夫的《情愛論》、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對小說的三個主要人物的愛情加以解析,進而做出判定,孰是真愛?孰是無愛?怎樣認真地去愛?
年少的費爾米娜面對阿里薩含情脈脈的詩作、浪漫深情的提琴獨奏,以及日思夜想執(zhí)著的等待,正值豆蔻年華情竇初開的她第一次感受到被愛情花環(huán)包圍的寵幸與歡愉。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青睞帶來的不是心理如悸動的小鹿亂撞,不是心動的驚慌失措,而是“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在她眼中,阿里薩不過是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他多次預(yù)謀的出現(xiàn)也只增加了她與姑媽之間“一項隱秘的消遣”。費爾米娜出于好奇,對阿里薩這樣一個突然闖進她生活的男人(除了父親之外的第一個男人)寄予了關(guān)注。她雖然少不更事,對愛情一無所知,但也明白“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只是好奇于他“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神秘的行動”(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58)。阿里薩的闖入使費爾米娜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她漸漸地習(xí)慣于他那如癡如狂、充滿熾烈情火的愛情追求。然而,與阿里薩信件不同的是,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的風(fēng)格講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事實上費爾米娜喜歡的是愛情的感覺及相關(guān)的程式:接收情書、鮮花、獨奏,享受一種被追求的美感并與對方分享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蛟S面對任何一個男人的追求,她都會這樣的回復(fù),而并非出于真心。如同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所說“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偶”(羅蘭·巴特,2009:23)。情竇初開的費爾米娜面對這些頻繁往來的書信,誤認為這就是戀人的行為,但內(nèi)心卻有一種對愛的困惑。當(dāng)收到阿里薩定情的山茶花時,她嚇得六神無主,“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著她的心”(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62)。在姑媽的勸說下費爾米娜答應(yīng)了阿里薩,而又在父親的強烈反對下,她又被迫離開了阿里薩。就在她經(jīng)歷了思念、痛苦,決定忘掉一切之時,阿里薩窮追不舍,想方設(shè)法再次與她保持書信往來。在后來的三年通信中,費爾米娜完全被包圍在阿里薩用紙筆建立起的柏拉圖式愛情的氛圍中。她陶醉于這個詩化的世界,以為自己愛著的是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主人。三年后,當(dāng)她見到阿里薩本人時,本想懷著一腔熱情去圓這個愛情之夢,然而她卻發(fā)現(xiàn)阿里薩與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符,“兩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她感覺上當(dāng)、受騙,被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魔鬼”長期占據(jù)芳心,她徹底絕望,自認為這就是一場少年的幻想而已,“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91)。
就像《戀人絮語》所述,“在對方完美光潔的臉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疵點,盡管它也許微不足道(一個姿勢,一個詞兒,一樣小玩意兒或是一件衣服),可某種異樣的感覺卻剎那間在我從未意識到的某個角落冒出來,旋即將我愛慕的對象投入一個平庸的世界”(羅蘭·巴特2009:17)。面對不是理想中的戀愛對象,費爾米娜對初戀冷酷絕情。一個第一感覺都無法激起她好感的人,又怎能希冀有欣賞崇拜的愛戀?阿里薩的外貌氣質(zhì),對于費爾米娜已不是微不足道的缺點,而是致命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缺陷,費爾米娜只是愛上了一個自己想象并美化了的愛人的形象,而現(xiàn)實讓她意識到,這場“戀愛”只是一場幻夢。
費爾米娜在認識烏爾比諾醫(yī)生之初,對他持一種拒絕的態(tài)度。這主要是因為父親在她當(dāng)初與阿里薩交往的戀情中百般阻撓,她對父親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這次父親攀附權(quán)貴、主動協(xié)助烏爾比諾求愛的行為令她反感,于是她將這種抵觸情緒撒在烏爾比諾身上。但隨著不斷的接觸,她漸漸發(fā)現(xiàn)醫(yī)生身上的優(yōu)點,尤其是烏爾比諾簡短而字跡工整的信和他樸素的態(tài)度打動了她的芳心,“深切的愛把那些在漫長的日子里培育出來的恨,一剎那間平息了”(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108)。烏爾比諾請求嬤嬤給費爾米娜復(fù)學(xué),包括她和表姐相遇,通過表姐對他的贊賞使得費爾米娜對烏爾比諾好感倍增。在父親催促、社會輿論的影響下,不完全懂得愛的費爾米娜嫁給了醫(yī)生烏爾比諾?;楹?,費爾米娜從體驗新婚夫婦的激情、歡愉、歐洲蜜月之旅,到孕育生命的結(jié)晶,從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瑣碎小事、小打小鬧中,她學(xué)會了忍讓和關(guān)心,漸漸地夫妻之間達成一種默契,她開始慢慢懂得愛。費爾米娜逐漸熟悉了丈夫的生活習(xí)慣、脾性,為他洗衣、做飯,挑選衣服。在相伴相依的夫妻生活中,費爾米娜悟出了婚姻之道,“夫妻生活的癥結(jié)在于學(xué)會控制反感”,克服誤解,避免抱怨,兩人互相取樂、打諢,彼此心心相印。雖然烏爾比諾也有一段讓她痛心的婚外戀,她也因此感到受辱逃回娘家休養(yǎng),但夫妻幾十年的相濡以沫、點點滴滴,以及烏爾比諾承認錯誤的誠懇態(tài)度讓她回心轉(zhuǎn)意、淡忘不快,再次回歸丈夫身邊,繼續(xù)經(jīng)營那平平淡淡、細水長流的夫妻婚愛。在金婚之際,他們彼此“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4)。費爾米娜真情告白,若讓她重新選擇,“她會舍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她的丈夫”。烏爾比諾去世后,她更加認識到丈夫的重要,也比以往更加理解他。極度痛苦的費爾米娜一度消沉,甚至怨恨丈夫?qū)⑺蝗斯铝懔愕亓粼诨璋档拿C4蠛@?,“他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像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脫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準(zhǔn)備上床時——的回憶,以及他皮膚的氣味……”(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48),她會突然想起來有什么事情沒有告訴他,經(jīng)常半夜驚醒才發(fā)現(xiàn)丈夫已不在身邊。為了不再沉溺于痛苦,她不得不將所有能勾起她回憶亡夫的東西從家中清除,但又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行動徒勞無益,因為她對亡夫的記憶“如此牢固,沒有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50)。在守寡的一年中,她保持著對丈夫的純潔回憶,并永記丈夫評判婚姻的話:“一對恩愛的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保游鱽啞ゑR爾克斯,2008:266)正是這種安穩(wěn)舒適的關(guān)系,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只有經(jīng)歷了夫妻生活,才可能體會到的相依相伴、細水長流、心心相印、歷久彌新的婚戀。
如果說費爾米娜與年少的阿里薩的愛戀是一場幻夢的話,老年的她卻真愛上了他,愛上了他的另一個形象。阿里薩在費爾米娜的婚姻生活中只是自己青春年華出現(xiàn)過的“一個影子”,激不起她任何有價值的回憶。在丈夫葬禮那天阿里薩的冒昧闖入和表白,不合時宜、有失禮節(jié)的行為迫使費爾米娜再次注意到他。費爾米娜極為憤慨地痛斥他的行為。但隨著喪夫痛苦、孤獨寂寥的來臨,老年無助的她,面對阿里薩成熟睿智、富有哲理見解、廣博思想內(nèi)涵的信件時,她為之心動。阿里薩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思考的信激起孤獨境遇中費爾米娜對生活的好奇、希望和興趣,“她從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發(fā)人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xù)好好地活下去”(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65)。費爾米娜懷著極大的熱情認真地閱讀每一封信,雖然一封都未回復(fù),以保自身的高潔和對丈夫忠誠的婦道,但她內(nèi)心卻開始重新認識這個老年的阿里薩。在丈夫逝世一周年的彌撒儀式上,她主動向他握手表示感謝,說那些信對她恢復(fù)精神的平靜幫了很大的忙?!罢沁@些與她經(jīng)歷相符的見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靜地迎接老年面臨的一切”(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69)。阿里薩幫助她“進入了一種舒服、清新、安靜的環(huán)境之中——無可非議的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69),使她走出了亡夫的傷痛與孤苦。老年人由于喪失了肌體的活力與情欲,更加注重精神的交流與相伴,“情感也傾向于更加理智,更加平和,更加穩(wěn)重”(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26),“帶有明顯性欲的愛情也可能會演變?yōu)椤乩瓐D式的’愛情。于是感情本身也就變成了一種道德上的眷戀之情,變成了建立在回憶和相互好感基礎(chǔ)上的純粹的友情”(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29)。
阿里薩通過信件闖入了費爾米娜的精神世界,暮年的費爾米娜已不再如青年時以荷爾蒙催發(fā)的情欲來評判阿里薩的外貌了,而是接受他在心靈上給予的慰藉。她開始與他會面,重新認識這個進入生活的心靈伴侶?!皬那啊睂M爾米娜來說是個忌諱的詞兒,想到過去她就覺得“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了身邊,她想避開他”(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74)。費爾米娜心里很清楚自己愛的不是從前的阿里薩,也不想去愛那個形象,她堅信“二十歲時那種年輕人的狂熱行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愛情”。她認為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只有新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阿里薩才能激起她新的希望和興趣。倆人相約每周見面,不知不覺中阿里薩漸漸替代了亡夫烏爾比諾的位置,成為她精神上的伴侶,并且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們的幸福。
費爾米娜與阿里薩登上“新忠誠號”航游,他們拉手、親吻、沉醉、做愛,他們?nèi)绱饲橥兑夂?、心心相印,在自己古稀之年墜入了愛河,體驗到了自新婚之夜以來第二次的歡娛。他們安安靜靜地一起敘舊,不像新婚夫婦,更不像晚遇的情人,卻“像一下越過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艱苦磨難,未經(jīng)任何曲折,而直接奔向了愛巢”(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307)。他們乘著“新忠誠號”到達的愛情彼岸不是終點,一句“永生永世”道出了愛的超越,古稀之戀成了曠世之戀。
“沒有肉體接觸的靈魂的融合就是柏拉圖式愛情的目標(biāo)。”(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6),阿里薩對費爾米娜的初戀就是一場柏拉圖式的愛,他天生憂郁、沉默寡言,不關(guān)心政治,不在乎事業(yè),喜歡讀寫愛情詩,愛情是他唯一的興趣。他遇上夢寐以求的意中人費爾米娜,對她一見鐘情,他對費爾米娜的相思如患上了霍亂,無可救藥地陷入愛情的漩渦無法自拔。他用文字才情追求費爾米娜,但面對面的相會卻屈指可數(shù)。他見到她就會呼吸急促、驚慌失措、面色蒼白、語無倫次,只好將真情實感通過紙筆傳遞給費爾米娜。這種交流從一開始就建立在詩意化想象的空間里,沒有與戀人的親密接觸,更不用肉體間觸碰,僅僅是一個形象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使他沉寂在書信構(gòu)建的愛情世界中,以此表達自己熾烈的情感。他跟蹤費爾米娜的行跡,偷偷感受她的呼吸,沉醉于她的芳香?!敖璐铮ㄖ副磺榕加|摸過或僅僅被其目光掠過的物品)仿佛意味著情偶確實近在眼前(由此產(chǎn)生出歡樂)”(羅蘭·巴特,2009:166),阿里薩收集關(guān)于她的種種物品,哪怕是一張觸摸過的照片,一面映射過她形象的鏡子,都要占為己有,似乎這樣便得到了她。這種柏拉圖式的單戀“就像是墜入心理和社會問題的深淵,它觸及了一個最痛苦的,也許是最隱秘的個人悲劇”(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444),也注定了阿里薩前半生的悲劇,靈與肉分離的愛情觀使他在尋花問柳中找尋肉體上的慰藉,以此擺脫單戀的痛苦。
青年阿里薩是個情感細膩的人,即便受到費爾米娜父親的阻撓,也毫不畏懼,他用獻花、獨奏、等待、送信等浪漫方式接近費爾米娜,“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在三年被阻隔的歲月中,他仍舊憑借書信保持與費爾米娜的愛戀,沉醉在柏拉圖式的幻想中,正如孟德斯鳩所說:“情感細膩的人常常為每種認知和感知增添許多額外的認知和感知……愛情的大部分樂趣都是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145)阿里薩鍥而不舍,執(zhí)著地沉醉在海市蜃樓般的愛情、柏拉圖式愛戀的虛幻中,并立下誓言要為她保持童貞,奪回她是他一生唯一的目標(biāo),堅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比他愛得更深”(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44),這就是阿里薩的柏拉圖式的理想主義。
加西亞·馬爾克斯塑造的阿里薩失去童貞之后狂熱地到處獵艷,他與622個女人上床,以性愛取代柏拉圖式的愛情,以此標(biāo)榜“為費爾米娜守著童貞”。他的愛情觀是靈與肉的分離,他教唆自己的情人“如果對維持永恒的愛情有益,床上無論做什么都算不上不道德”(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133)。阿里薩將自己的縱欲歸罪于費爾米娜的拒絕,他以瘋狂的性愛療治失戀造成的精神傷痛,巴爾扎克說過“年輕的小伙子一旦遇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或者他過分鐘愛的女子,那么,他一生都會受到摧殘”(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445)。費爾米娜那偶然的一瞥引發(fā)了阿里薩半輩子的災(zāi)難。然而,他在肉體的性歡愉中發(fā)泄壓抑和苦悶,治療失戀的傷痛。他的感情經(jīng)歷,就像歌德和拜倫,“如果他(指歌德)能對那個最理想的對象,對生命中那段最強烈的情感保持忠誠的話,恐怕他也不會經(jīng)歷這么多戀情了”。“那么,他(指拜倫)既不會為了尋找無與倫比的幸福而終生流連于一個女子,也不會在潛意識中竭力壓抑痛苦的感受了”(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366)。阿里薩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愛情,他的潛意識中總是保留著別的女人無法取代的費爾米娜形象,他瘋狂縱欲的背后是對失去初戀的補償。
阿里薩這種輕率的愛情觀傷及眾多情人:被丈夫殺死的奧林皮婭·蘇萊塔、自殺的小情人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暗戀他的同事卡西亞妮、女詩人薩拉·諾麗等,都是他愛情的祭品。他學(xué)會了同時愛上幾個女人,學(xué)會如何不背叛任何一個,在自己“真正愛情”受挫時找她們“排憂解難”。他曾怒不可遏地說“心房比婊子旅館里的房間更多”(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40)。阿里薩成了眾人眼中的浪蕩公子、放蕩的魔鬼?!昂翢o準(zhǔn)備地與愛人的肉體發(fā)生接觸會使真正的愛情死亡,因為肉體接觸會引起對性的迷戀,從而瞬間消滅愛情”(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6),比起與眾情人的縱欲,唯有對費爾米娜那種單純的精神之愛更顯珍貴,這種愛戀是無法用肉欲替代的。因此,當(dāng)古稀之年的阿里薩最終得到費爾米娜,與她同床共枕,即便面對干癟塌陷的老婦之軀,他仍充滿激情地與她做愛,他的“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彰顯了精神的忠誠,似乎半輩子的縱欲為的就是最終“擒住”費爾米娜這個“獵物”,得到她的愛。筆者認為,阿里薩的這種精神忠實、行動出軌的畸形愛戀并不值得提倡,也不能成為“忠誠”男子的楷模,評論界冠為“癡情男子”的頭銜只是基于他精神的癡情,而人類社會所倡導(dǎo)的“靈與肉統(tǒng)一”的愛情觀恐怕才是人們追求的目標(biāo)。
無論從社會地位、個人才干還是社會影響力來說,瀟灑倜儻、氣度不凡的烏爾比諾醫(yī)生已成為眾多女人垂涎的白馬王子。他救死扶傷的行為在百姓中樹立了良好的口碑,他富有愛心、責(zé)任心和成熟男人所擁有的品德。他從未如醉如癡地傾心過一個女人,但遇見費爾米娜,他一見鐘情,神魂顛倒。他不顧世俗偏見,追求自己心儀的平民女人。他對費爾米娜的愛不是占有,也不是詛咒情敵,而是要給她幸福。他更不會用甜言蜜語、浪漫詩情去追求愛,而是用實際行動幫助費爾米娜復(fù)學(xué),扶持她父親的事業(yè),讓她真正體會到現(xiàn)實中的幸福,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北M管最初的追求艱難,他卻更加珍惜這種愛情。
烏爾比諾似乎清楚地懂得,“愛情是想象、思想、感情、評價、理想化、深刻而激烈的審美欲望,但在愛情到達這些層次之前,只是對感覺的渴望,只是感官上的享受。而思想和感情,想象和感覺是真正的愛情的信使。愛情需要各種豐富的感受?!保ɑ餇枴ね呶髁蟹?,2013:200)?;榍八麑M爾米娜的愛只停留在感覺和感官的享受上,欣賞她的美麗、高傲、倔強、沉著和力量。但這種愛慕還不能稱為愛,愛是一種同舟共濟、同甘共苦之后的沉淀。對烏爾比諾來說,與費爾米娜共同生活的五十多年的婚姻是一段學(xué)會愛的旅程,是夫妻彼此了解,共同經(jīng)歷幸福歡愉和痛苦心酸的過程。面對婚姻生活中的矛盾和沖突,他學(xué)會了容忍、遷就和調(diào)節(jié)。他體諒妻子煩勞的家務(wù),理解、愛護妻子,從日常生活的點滴細節(jié)到社會大活動的出席,他與妻子相濡以沫,把妻子視為自己靈魂的伴侶。烏爾比諾對費爾米娜的愛由最初的欣賞到后來的崇拜。在愛的進階中,夫妻倆相互扶持、相濡以沫,體現(xiàn)了他們的穩(wěn)定持久的婚戀。雖然烏爾比諾有過一段婚外戀,但那種激情短暫的愛與他們相依相伴的婚戀相比遜色很多。正是出軌的婚外戀才讓他更加意識到妻子的重要性,意識到自己唯一需要的是妻子費爾米娜。在深刻反省自己的婚外情錯誤之后,他誠懇地以實際行動挽回了妻子的愛。風(fēng)波不但沒有摧毀他對妻子的愛,反而使他們的婚姻生活更加穩(wěn)固。
這種持久的婚戀體現(xiàn)了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對自己婚戀的肯定,他在《霍亂時期的愛情》扉頁上溫情地寫道:“本書為梅賽德斯而作”,當(dāng)被問及誰是他所認識人里舉世罕見的人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妻子梅賽德斯”(加西亞·馬爾克斯,門多薩2003:190)。
“司湯達《論愛情》中認為,愛情有如下幾大類:激情之愛,它缺乏理智,來如潮,去似風(fēng),往往以悲劇告終;趣味之愛,以某趣味為媒介,雖無疾風(fēng)暴雨般的熱忱,卻能天長地久、細水長流;肉體之愛,基于肉欲;虛榮之愛,一旦名利消失,愛情也就蕩然無存”(諸惜時、漆舒琴,2013(6):92)。烏爾比諾與混血姑娘芭芭拉·林奇的婚外情無疑是場激情與肉體之戀,如潮似風(fēng),來的快,去的快。
婚姻“七年之癢”在于夫妻雙方彼此過于熟悉而失去新鮮感,而產(chǎn)生婚姻危機——婚外情。烏爾比諾與費爾米娜的婚姻同樣出現(xiàn)了“七年之癢”的危機。在面對性感迷人的混血姑娘林奇小姐時,烏爾比諾的情欲再次被催發(fā),就像當(dāng)年對年輕貌美的費爾米娜一見傾心一樣。林奇小姐“美人魚般的大腿,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迷人的乳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fā)著一股健康體魄的氣息”(加西亞·馬爾克斯,2008:213),哪個男人面對這樣的尤物不為之動容?而她又是剛離過婚的單身女性,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敢于接受離婚的女人骨子里當(dāng)是特立獨行、敢于迎接挑戰(zhàn)的人,這一點恰恰符合同樣特立獨行的烏爾比諾?!八x擇的對象越符合愛情主體的需求,情感就會越強烈,越有活力”(基里爾·瓦西列夫,2013:170)。于是倆人墜入愛河,約會、偷情。烏爾比諾喜歡林奇小姐勇敢的引誘和挑戰(zhàn),給了他一點新鮮感與活力。這種“瘋狂的熱戀”沖昏了他的頭腦。但在瞞著妻子與情人偷偷約會時,他的內(nèi)心又充滿矛盾,自責(zé),甚至感覺世界就是“一座地獄”,為自己的偷雞摸狗行為羞愧。在妻子揭穿他的婚外情后,烏爾比諾更加自責(zé)。他懂得激情源于肉欲,比起與妻子費爾米娜歷久彌新的婚戀,與林奇小姐交往只是尋找刺激感。這種短暫易逝的婚外情不是他真正需要的,他需要的是穩(wěn)固持久的婚姻,能理解他的愛人。于是,他選擇放棄那段婚外戀。
在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加西亞·馬爾克斯通過塑造三個主要的人物形象,描繪種種愛情,向人們展現(xiàn)了由不同形象構(gòu)成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卷軼?;蛟S愛情本身就是一幅拼貼畫,它不是一氣呵成的完美,不是一蹴而就的偉業(yè),而是件珍貴的奢侈品:需要真情的投入、風(fēng)雨的侵蝕、甘泉的滋潤、波折的歷練。然而作家對于每一種愛情都沒有絕對的肯定或否定,在小說中也處處流露出對愛情的不斷思索和拷問,即便是主人公自己也對每個階段的愛情有著困惑和疑慮。只有讀者閱讀完全書掩面深思時,才會發(fā)現(xiàn)哪些是真愛,哪些是無愛,哪些是愛的真諦。或許愛情本身就沒有答案,其復(fù)雜性允許人們不斷質(zhì)疑,在質(zhì)疑中學(xué)習(xí)、成長,把握住身邊那些有益的愛,找到值得珍藏心頭,甚至保持終生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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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諸惜時,漆舒琴.從女性主義視角看《霍亂時期的愛情》[J].晉城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3(6):90—92.
作者:孟夏韻,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西葡語系2013級在讀博士研究生。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