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與火車

李澤凱

這是一輛步入晚年的火車，不管火車站里的維修人員多么關(guān)照他，他的一些角落還是布滿紅銹斑點(diǎn)，看著令人心痛。

他是所有火車的老前輩，每當(dāng)他跑起路來，總要抽一根老雪茄煙?，F(xiàn)在，他終于服老了，車站里再也找不到抽雪茄煙的火車了。于是，在站長的允許下，他要開始跑最后一段旅程。

他和車站的老朋友們做了最后的告別，“轟隆隆隆”地走上了一生中最后一段旅程。

眼前一望無際的麥田，金燦燦的猶如金色的海洋。在這樣廣闊的原野上飛馳，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飛起來，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這是豐收的原野，多么喜慶啊！忽然，他聽見了呼喊——一只兔子的呼喊，他轉(zhuǎn)過頭，在一望無垠的麥田里看見了一只雪白的野兔。

金碧輝煌的麥田里，兔子有點(diǎn)白得扎眼。

“嘿！慢點(diǎn)！我要上車！”兔子一邊飛跑，一邊對火車大喊。

他點(diǎn)點(diǎn)頭，放慢了腳步，兔子成了他的乘客。

“你要去哪里，我的朋友？”他問兔子。

兔子說：“我想去收集一些石頭。”

火車點(diǎn)點(diǎn)頭，他帶著兔子來到了月亮身邊的深夜國。

深夜國藏在寂靜的山里，山中只有少數(shù)的村落，村落里只點(diǎn)著少數(shù)的燈火?；疖嚸鎸φ九?，深思著點(diǎn)點(diǎn)頭，從嘴里拿下雪茄煙，打開了身上的車門，乘客們陸續(xù)下車，包括那只要去收集石頭的兔子。

火車停在原地，看著圓圓的月亮。世界總算安靜下來了，火車?yán)?，人們互相靠在一起，睡著了?/p>

火車看看表，五分鐘已經(jīng)過去，兔子還沒回來。

他會回來嗎？火車正想著，又抽起了雪茄煙。

這時，兔子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塊未經(jīng)打造的原石。

“走吧?！蓖米诱f。

火車點(diǎn)點(diǎn)頭，他撒開步子，雪茄煙的味道更濃了。

天蒙蒙亮，太陽從白樺樹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震飛了漫天的黑暗。太陽的身邊，火燒云不安穩(wěn)地?zé)怯肋h(yuǎn)澆不滅的火。

火車來到了朝陽國。

火車迎著瀟灑漂亮的朝陽，在一個新造的月臺前停下了腳步。

這次下車的是一些學(xué)生，每個少年的臉上都洋溢著朝氣蓬勃的笑容。

兔子也下了車，走進(jìn)無盡的繁華。

火車呆在原地，拿下嘴里的雪茄煙，用干凈得令人卻步的濕布擦起來。他看著那些少年，想起年少時的自己——那時我跑得多快??！

那時，每一輛火車都抽雪茄煙，每一根雪茄煙都是嶄新的，在廣闊的原野或者茂密的森林里疾馳，多么酣暢淋漓?。∮袝r候奔馳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那里的草綠得令人心醉，在蔚藍(lán)的天空下，一切就像夢境。

兔子還沒回來，車?yán)锏某丝鸵呀?jīng)開始享受早餐了。

火車嘆了口氣，兔子大概是去吃早餐了吧，他應(yīng)該會回來吧？他想。

當(dāng)他拿起雪茄煙，打算繼續(xù)趕路時，兔子回來了。

他的手里捧著一粒世界上最美最光滑的珍珠，他看著火車驚異的目光，笑著說：“上路吧?！?/p>

火車撒開步子，抽著煙跑起路來。

中午，太陽的路還沒走完，火車停下腳步，這里是炙熱的正午國。

火車?yán)锏娜藗冮_始張羅午餐，有人吃方便面，有人吃便當(dāng)，也有些人在貴賓車廂里吃豪華午餐。一些成年人下了車——他們的臉上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留下了滄桑的痕跡，有的人背著重如泰山的包袱，有的人背著孩子，挽著妻子——人們有了家，大部分是完整的，但也有部分是不完整的。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成熟、知性。

火車看著他們，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她在一次事故中炸成碎片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多年前的伴侶。”

“你和她來過這兒嗎？”

“是的，是的……那天啊，我和她手牽著手，在這條可愛的鐵軌上游走，我們都忘記了時間，留在心中的只剩下這條生銹的軌道和天上那可愛的夕陽……”

“然后呢？她怎么樣了？”

火車沒有回答，只是在一個站臺前停頓下來。

兔子跳下火車，和人群一起走向前頭的城鄉(xiāng)。

火車想，他一定會回來吧。

不一會兒，兔子果然回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塊價值超過九個城邦的鉆石和一塊難看的難以雕琢的黑色丑石。啊，兔子聽到了火車的驚嘆聲，笑著跳上了火車。

于是，他帶著兔子，來到了最后一站。

夕陽國。

火紅色的夕陽飄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多么溫暖的國度啊。整個天空中只有一大片朦朧的紅色，火紅美妙的夕陽像千杯不醉的美酒，整個地面只有一大片昏黃的麥田，飽滿的稻子像萬年不銹的彎刀?；疖囃Ａ讼聛恚丝蛡冴戧懤m(xù)續(xù)地下車，都是些白發(fā)蒼蒼的老公公老太太。他們手挽手，向遠(yuǎn)方的那些只看得到幻影的村莊走去。這是金黃色和火紅色的浪漫。

這里是太陽和月亮的平分線，美得令人窒息的夕陽，歸心似箭的大雁……一切都被美麗的憂愁籠罩。

一切重歸于無。

火車拿下自己嘴里不再噴煙的雪茄煙，咳嗽了兩聲（每跑完一次火車，他都覺得再次走過一生，這就是他熱愛鐵軌的原因），對兔子說：“你要走啦。”

“你要走啦?！蓖米硬恢侵貜?fù)他的話，還是回應(yīng)他的話。

火車停在遠(yuǎn)處，看著自己斑駁的軀體，還有沿著鐵軌越走越遠(yuǎn)的兔子。

兔子真的走了嗎？他想，他絕對會回來的。

真的，兔子又回來了，他的手里捧著一顆鵝卵石——一顆找不到棱角的鵝卵石。兔子舉起它，把它獻(xiàn)給火車。

老火車接過它，頓時老淚縱橫。

這是兔子十年前的回憶了。

兔子已經(jīng)老了，他成了整個兔子部落的長老，沒有一只兔子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整個部落唯一擁有雪茄煙的兔子。

深夜，朝陽，正午，夕陽。

回憶起來就像一場夢，卻被老雪茄煙喚醒。

兔子現(xiàn)在正慢慢地擦著雪茄煙，這是火車送給他的禮物，火車已經(jīng)不需要它了。

兔子的心有點(diǎn)沉重，他抱著雪茄煙，走出了部落。

兔子來到了一片麥田，登上一輛年輕的火車?；疖嚥粫俪槔涎┣褵煟膊粫吐每土奶炝?。

兔子只好靠在老火車送他的硬座上。

深夜，朝陽，正午，夕陽。

兔子的火車停在了另一片稻田里，他邁著老人的步伐，下了車。

他獨(dú)自在荒漠的稻田里走著，美麗的夕陽像河一樣流向夢一樣的綠洲。每當(dāng)他失去方向，就會看看腳底——那時，他會看見自己送給火車的禮物，指著前進(jìn)的方向。

兔子知道了，他的腳下埋葬的就是火車的靈魂，或者說，火車的靈魂在天地間翱翔。

兔子盤起腿，閉上眼，抽起了那支老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