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玲[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在《第七天》中可以看到余華早期小說中的死亡與暴力主題,描寫了小人物的苦難遭遇。但不同于早期小說的是,余華這次是以亡靈的視角展開敘述的。小說描寫了現(xiàn)實中人的世界,同時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亡靈的死亡世界。作為一種“后死亡”敘事,余華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由有到無,然后由死亡到重生,在“死無葬身之地”達到死而平等的祥和的“荒誕”世界?!兜谄咛臁肥且皇子|動心靈的悲歌,余華在這部亡靈書中不僅是為小人物寫作,也是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寫作。作者通過一個幽靈寫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很平常卻又觸目驚心的事情,其實那個幽靈又未嘗不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我們自己呢?我們正常人在當代社會里的那種無力感,那種無可奈何感都透過楊飛這個幽靈表現(xiàn)出來了。復旦大學教授張新穎認為:“余華是藝術、形象地把這樣一個正常人在當代社會里的那種無力感寫出來,他把主人公寫成了一個死人,表達出來的絕望是很深刻的東西?!?/p>
《第七天》里的許多場景對于讀者來說都不是陌生的,余華卻從一個亡靈的視角出發(fā),再次帶領讀者審視這個殘酷的世界。而在小說的封面上又有余華寫上的這樣一句話:“與現(xiàn)實的荒誕相比,小說的荒誕真是小巫見大巫?!笨梢娺@部小說是直接指向當下現(xiàn)實中的世事之惡,“現(xiàn)實的荒誕已讓生活本身成為文學虛構的一種真實”,而這種荒誕已然超過了作家的想象,作家無需做太多的修飾,荒誕不經(jīng)的現(xiàn)實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文學性。
在當代作家面臨集體失語的情況下,余華拿現(xiàn)實寫作,卻又與現(xiàn)實拉開距離,這無疑是一種智慧的選擇。在《第七天》里,每一個新聞事件的背后都有一個完整而悲愴的故事。文中的主人公楊飛在濃霧彌漫之時走向殯儀館,因為他得到一個通知,讓他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他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一個死去的幽靈還能接到人間的電話,并且自己能夠到達殯儀館,這是作者以荒誕的筆法開始了故事的走向,由此也展開了亡靈與陰陽世界的溝通。在現(xiàn)實社會的此岸與眾生平等的亡靈世界的彼岸,主人公楊飛看見了兩個世界的截然不同,又在這截然不同中感受著此岸的水深火熱、彼岸的祥和詩意。在“第一天”,楊飛滿眼所感受到的是殯儀館的等級尊卑,根據(jù)金錢和地位權力來定死者的衣著和骨灰安置,在候燒大廳還要分V I P、沙發(fā)和塑料椅子區(qū),焚燒爐子也分進口和國產(chǎn)的,這種在等候火化的地方,人還要分三六九等,讓讀者感覺死亡的寒冷和壓抑迎面撲來?;恼Q也由此產(chǎn)生,作者“以死寫生——從死者世界反觀現(xiàn)實世界是第一重荒誕;以荒誕形式表現(xiàn)的荒誕現(xiàn)實是第二重荒誕?!痹谄咛炖锏臅r間,楊飛又目睹了暴力強拆、火災、棄嬰、冤案、賣腎……這些都不是新聞,而是時刻發(fā)生在此岸世界的人們真實的生活,余華以他慣有的黑色幽默手法揭開了此岸世界的生與死,讓現(xiàn)實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中。也正是因為余華采取了這樣“既近又遠”的創(chuàng)作方式才使得這部《第七天》受到爭議。這不是作家的錯,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誕令人習以為常,甚至見怪不怪。因為司空見慣的事件已經(jīng)腐蝕了我們的感覺,使我們漸漸趨于麻木。余華在書的扉頁里引用了《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句子:“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jīng)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钡谄咛?,上帝休息了,世界卻亂套了。世界失去了本來的秩序,就造就了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與絕望。
余華在采訪中說他在寫作《第七天》的時候感到現(xiàn)實世界的冷酷,寫得也很狠,然而在寫了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絕望后,他需要溫暖和至善的內容來調節(jié)作品,不僅給予自己希望,也想給予讀者希望。
《第七天》中最讓人感動也最讓人感覺溫暖的就是楊金彪和楊飛之間的父子情,這一部分的溫情敘寫穿插于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中,給此岸世界的冷調添加了一絲暖色。文本中寫的楊飛死后的見聞,可以說多是楊飛在死亡之地見到的亡靈對自己生前的回憶,而這種回憶不僅是他一個人的回憶,也是作家余華所構造的一個回憶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和“死無葬身之地”這兩個空間并存于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七天的時間,在彼岸和此岸世界主人公的身體和精神孤獨地行走著,在彼岸世界回憶著此岸世界的溫情,在被傾訴中感受著此岸世界的“寒冽”,又在彼岸世界經(jīng)歷所謂的“重生”。
在“第三天”中,作家的敘事核心是楊飛對自己身世的回憶以及對養(yǎng)父楊金彪的懷念之情,這是一個溫暖而又悲情的故事。楊飛是在火車廁所里誕生的,不幸的是這樣意外的降生使他成為了孤兒,而幸運的是,年輕的扳道工在火車軌道上發(fā)現(xiàn)了他,并用全部的精力和愛把他撫養(yǎng)長大。當然,楊飛的健康成長也離不開鄰居郝強生和李月珍一家的無私幫助?!霸谶@一天的敘述中,余華依然動用了他那異常強悍的寫實能力,將楊飛的成長過程寫得感人至深?!睏罱鸨霝榱藯铒w這個沒有血緣的孩子而放棄了自己的婚姻,甚至“我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認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yǎng)了一個名叫楊飛的兒子”。而為了報答楊金彪的養(yǎng)育之恩,在養(yǎng)父得了癌癥之后,楊飛為了給養(yǎng)父治病而辭職、賣房,在養(yǎng)父離家出走之后,始終不放棄找尋養(yǎng)父,乃至在尋找的日子里,楊飛在譚家鑫的飯店遇到火災死去。他們在生死相別之后又在死亡之地互相尋找,最終重逢于火化地的候燒室。在作家極近現(xiàn)實而又煽情的敘述里,讀者沒有看到被貧窮和苦難擊倒的楊氏父子,相反卻從楊飛與養(yǎng)父之間相依為命的生活里感受到了溫暖。
余華以溫暖而感傷的敘述方式讓我們看到了社會底層人身上善良溫暖的人性,也表達出他對美好人性的呼喚。雖然生活有苦難,但底色并不全是蒼涼。這也正是作者想讓我們在現(xiàn)實的絕望之中找尋希望。
現(xiàn)實世界是丑陋而荒誕的,也是人所無可奈何的;回憶里的情感是溫暖的,人性也是美好的。于是有了作家所虛構的“死無葬身之地”這一無處安放亡靈的棲息地。第七天,是渾噩世界的終結,也是一個大同世界的新紀元開始。余華用“第七天”命名,是對一個理想世界的建構。“死無葬身之地”原意是孤魂野鬼的荒涼之地,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余華卻轉換語義,將其變換為一個美好世界,一個人人死而平等的世界。這個美好世界,準確來說是沒有墓地和骨灰盒的死者世界,而那些有墓地和骨灰盒的死者則進入“安息之地”。余華用極富詩意的語言描寫了這個美好的世界:這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葉上結滿了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這不僅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更是一個充滿生機和希望的世界。作者所描繪的世界猶如仙境:“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悲痛,沒有仇也沒有恨……”死亡之界是如此的和諧,生命是如此的鮮活,這里沒有親疏之分、貴賤之別,大家平等相待,和睦共處。作為離開“死無葬身之地”的第一人,鼠妹得到了所有亡靈的歡送,他們排著長隊,捧著用樹葉做的碗里的河水,虔誠地灑在鼠妹身上為她凈身,然后在夜鶯般的歌聲里送鼠妹去往安息之地。余華用詩化的語言表現(xiàn)了“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性,這與鼠妹在陽世跳樓時那些看客冷漠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余華用“死無葬身之地”這句話作為小說的結尾,讀者皆認為是一句意味深長的文學話語。而作家本人也給出了這樣結束小說的原因:“從‘死無葬身之地’這么一個誰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以前是咒罵人的地方,從這樣一個角度來寫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如果有人問我文學的意義在什么地方,我就說在這兒。如果我沒有從‘死無葬身之地’來寫現(xiàn)實世界,而是采用波拉尼奧《2666》‘罪行’的方式,可能真的沒有文學意義了?!弊髡邩O力描寫彼岸的美好與祥和,是為了給那些曾經(jīng)掙扎著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人們一些心靈的慰藉,在現(xiàn)實世界無路可走時,只有死亡之地才能實現(xiàn)人的平等和靈魂的安息。對于作者特意安排的悖論式結局,不禁讓讀者陷入了絕望的深淵:在死亡之地讓那些可憐的死者享受著永生的快樂。
小說從死走向生,在生與死兩個極致的世界之間來回穿梭,用一個魔幻現(xiàn)實的世界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審視與批判。小說披露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不會讓苦難得以超越,也不會因此改變人的世界的殘酷和荒誕,但卻會讓有責任感的作家去喚醒有覺悟的讀者深思當代社會的人性該如何拯救。魯迅在《野草》中曾說:“于浩歌狂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我想余華大概也是此感吧,在現(xiàn)實世界荒誕而無望中,作家只能在世界盡頭為我們造一個美好的地方,那里雖是“死無葬身之地”,但人人死而平等。
[1]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洪治綱.尋找是為了見證——論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11).
[3]劉悠揚.《第七天》研討會在京舉行,余華公開回應各界質疑[N].深圳商報,2013-7-5.
[4]李蓉.《第七天》:死亡的“詩意”[J].小說評論,2013(6).
[5]王達敏.一部關于平等的小說——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J].揚子江評論,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