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寧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捷譏”腳色名出自朱權的《太和正音譜》,原文為:“雜劇院本,皆有正末、付末、狚、孤、靚、鴇、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雹俨⒔忉尅敖葑I”為:“古謂之‘滑稽’,院本中便捷譏謔者是也。俳優(yōu)稱為樂官。”對于“捷譏”這一稱謂的來源,學界存在很大爭議。王國維在《古劇腳色考》中提出,捷譏即捷機,“蓋便給有口之謂”。②孫楷第與胡忌則認為,“捷譏”是“節(jié)級”這一官員名稱的音訛??当3稍诖罅课墨I考證的基礎上反駁了“捷譏乃節(jié)級之訛”這一說法,指出“‘節(jié)級’的本義是節(jié)制品級,后來轉化成名詞等級、品級、官階,再轉化成下級武官名,從來不含有滑稽的意義”,③“便捷譏謔”才是“捷譏”腳色的最顯著特點。筆者認為,康保成的觀點更貼近“捷譏”這一腳色的本質特征,能夠更充分地說明“捷譏”一腳的淵源何自。
“捷譏”腳色的表演形態(tài)見于明初雜劇朱有燉《呂洞賓花月神仙會》第二折,捷譏與凈、副末、末泥同作《長壽仙獻香添壽》院本,其開頭的場面為:
捷云:歌聲才住,
末泥云:絲竹暫停;
凈云:俺四人佳戲向前。
付末云:道甚清才仙樂?
捷云:今日雙秀才的生日,您一人要一句添壽的詩。
捷先云:檜柏青松長四時,
付末云:仙鶴仙鹿獻靈芝;
末泥云:瑤池金母蟠桃宴,
付凈云:都活一千八百歲。
元末湯舜民《新建勾欄教坊求贊》記載道:“捷劇每善滑稽能設戲,引戲每葉宮商解禮儀?!雹苓@里的“捷劇”即指“捷譏”。分析上引資料可知,“捷譏”不僅是首要的登場人物,并且主動提出建議、規(guī)定格式,吟詩獻壽,在院本接下來的內(nèi)容中,捷譏還引導其余腳色進行了和令式的語言對答及唱曲。由此,“設戲”作為“捷譏”的表演職能,應包含提議、設置、示范的涵義。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充滿機智、詼諧意味的語言對答,又大多以押韻、對仗、整飭的形式呈現(xiàn)。“捷譏”腳色的這些表演特征因何得來?我們或可在唐宋伎藝斫撥、合生中找到線索。
斫撥是唐代雜劇雛形的重要形態(tài)之一,也被作為一種表演伎藝被吸收進后世雜劇之中。“斫撥”一詞出自《樂書》卷一百八十七“俳倡下”:“故唐時謂優(yōu)人辭捷者為斫撥,今謂之雜劇也。有所敷敘曰作語,有誦詞篇曰口號,凡皆巧為言笑,令人主和悅者也。”⑤可見,斫撥的表演也具有機巧、諧謔的風格。進一步發(fā)掘“斫撥”詞義,我們還可以得出它與“捷譏”更多的共同點。胡忌曾根據(jù)《南村輟耕錄》所載金元院本名目《插撥酸》懷疑“斫撥”即為“插撥”,二者一音之轉,但他未解釋“插撥”的含義。我認為,“插撥”之“插”或許具有交互、穿插、應答之義,因此類語言性的伎藝表演,往往包含了兩種情況:或是演員與演員、演員與觀眾雙方面的諧謔調侃、應答;或是主動一方對被動一方進行的挑逗、引導,總之“插撥”總是在兩個參與主體之間的交流、穿插中達到令人“和悅”的目的。劉曉明在《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中提出,“斫撥”的“斫”是裝癡、語言侮謔之義,“撥”即“嘲撥”,是具有嘲諷、譏刺、諧謔性的調弄應答。他還指出,“嘲撥”并不是普通的話語應答,而是用戲謔性的詩詞、韻文作嘲諷和調侃。《樂書》中所記載的“作語”和“口號”,即與“嘲撥”同屬嘲諢性質的韻語。綜上可知,“斫撥”指的是裝癡侮辱性的嘲撥,作為一種現(xiàn)場表演,它還具有臨場發(fā)揮、隨機應變的特點。了解了“斫撥”的涵義及其表演特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與“捷譏”之間一脈相承的諸多共性了。
考察唐宋間諸多的表演伎藝,我們還發(fā)現(xiàn)“合生”也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捷譏”的表演形態(tài)。有關“合生”的資料見宋代高原《事物紀原》卷九“合生”條:
唐書武平一傳曰,中宗宴兩儀殿,胡人襪子何懿倡合生歌,言淺穢,平一上書:“比來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舞蹈,號曰‘合生’?!笔甲酝豕?,稍及閭巷,即是“合生”之原,起自唐中宗時也。今人謂之“唱題目”。
又見《洛陽搢紳舊聞記》卷一“少師佯狂”條:“有談歌婦人楊苧羅,善合生雜嘲,辯慧有才思,當時罕與比者,少師以侄女呼之,每令謳歌,言詞捷給,聲韻清楚,真秦青韓娥之儔也?!绷?,《夷堅志》亦載:“江浙間路岐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題詠,應命輒成者,謂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諷者,謂之‘喬合生’,蓋京都遺風也?!雹?/p>
綜合上述材料可知,“合生”是一種說唱結合的表演伎藝,具有滑稽調笑(“滑稽含玩諷”)、機智敏捷(“辯慧有才思”、“言詞捷給”)、隨機應變(“應命輒成”)等特點。劉曉明在《“合生”與唐宋伎藝》中進一步考證“合生”為“將‘題目’之詞配合聲樂”之意,即《事物紀原》中所謂“唱題目”?!邦}目”盛行于唐代,即“品題”人物,以韻語的形式對人物的品貌行止進行戲謔、嘲弄。至宋代,“合生”進一步演變,不僅對人物,也對事物進行品題,更吸收了酒令令格的形式,往往一人起令、眾人隨令,以格式規(guī)整的韻語來笑謔打趣。⑦至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明顯地看出“合生”伎藝與“捷譏”腳色表演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了。
為了更清楚明了地看出“捷譏”表演、斫撥與合生之間的共同點,我們用一張表格來列舉三者之間主要的表演特征:
表演風格演出形式語言形式“捷譏”表演“滑稽”“便捷譏謔”“捷譏”設戲,引導并提議其他腳色獻詩、唱曲詩詞、韻曲斫撥“巧為言笑”“令人主和悅也”一方用嘲諷性的詩詞對另一方進行挑弄、調侃“作語”“口號”等韻語合生“言淺穢”“言詞捷給”“滑稽含玩諷”一人“指物題詠”,他人“應命輒成”酒令式的“題目”之詞
可見,在表演風格上,“捷譏”、斫撥與合生都注重語言的淺顯、機智,呈現(xiàn)出滑稽調笑的特征,以逗人發(fā)笑為表演目的。在演出形式上,均采用一人主動引導、示范,他人呼應、附和的方式,完成對人或物的調侃。在語言形式上,都以格式較規(guī)整的韻文為主,體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語言風格。在音樂方面,“捷譏”表演與“合生”之間亦存在共同之處?!短驼糇V》載:“俳優(yōu)稱為樂官”,據(jù)此可以推測,“捷譏”腳色或許部分地借用了樂官的身份。在《長壽仙獻香添壽》院本中,“捷譏”更是帶頭獻唱了“醉太平”等曲牌。我們知道,曲詞也是一種有著既定格式的、符合一定押韻要求的韻文,“捷譏”將這種帶有諧謔、調笑性質的語言伎藝與音樂表演結合起來了。而在有關“合生”的資料中,明確記載了“詠歌舞蹈”“每令謳歌”“聲韻清楚”等內(nèi)容,可見“合生”的演出向來是與音樂密不可分的?!段鲙浿T宮調》卷五,以及宋代戲文《樂昌分鏡》中,還保留有“喬合生”“合生”曲,可知“合生”本是一固定的曲名,在它與酒令結合后,固有的曲式要求無法滿足“合生”詞句多元化的需求,所以“合生”才演變?yōu)轶w制較為靈活的表演伎藝,而不再受單一曲式的限制了。因此,“捷譏”“合生”與音樂密不可分,在表演中均包含配樂演唱韻詞的內(nèi)容。此外,在表演要求上,“斫撥”“合生”與“捷譏”之間亦有著一脈相承的關聯(lián)。“斫撥”與“合生”要求語言的“捷給”,即在一定程度上強調表演臨場發(fā)揮的機能。唐代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卷四載:“顯慶五年(公元660年)八月十八日,敕召僧靜泰,道士李榮在洛宮中?!顦s又奏云:‘靜泰所言榮疑宿構,請共嘲燭,即是臨機之能?!o泰奏言:‘泰雖無德,言若成誦。’又語李榮云:‘汝欲嘲燭汝宿構耶?燭與李榮無情,是同燭明勝汝?!贝硕坞m不是伶人表演的“斫撥”,但靜泰以韻語的形式對李榮進行嘲諷,是典型的嘲撥,與“斫撥”的表演形態(tài)并無不同。文中李榮懷疑靜泰所言為“宿構”,要求臨時指物作為嘲撥的對象,靜泰即脫口作答,體現(xiàn)了“斫撥”不假思索、應答如流的特點。同樣,“合生”亦要求表演者“席上指物題詠,應命輒成”,“席上”體現(xiàn)了應答的現(xiàn)場性,“應命輒成”則是對表演者速度、機敏的考驗。與之相反,“捷譏”腳色的表演卻可存在于院本之中,且作為插演保留在元明雜劇里,成為固定下來可供反復搬演、后天習得的劇段。“捷譏”表演不再要求伶人的臨場發(fā)揮、隨機應變,而更注重技能、曲辭、舞臺表現(xiàn)力的展示。這一轉變亦反映了戲曲發(fā)展史的一般規(guī)律:由即發(fā)的、隨機的伎藝表演向固定的、程式化的代言體戲劇表演轉化。
綜上所述,我們推論:“捷譏”腳色充分吸收了“斫撥”“合生”的表演特征,是在對二者進行繼承、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確立起來的。換言之,“斫撥”“合生”即是“捷譏”腳色表演形態(tài)的近源。
事實上,“斫撥”“合生”亦有與“捷譏”腳色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實例。梁慧皎《高僧傳》卷一《曇摩難提傳》記趙正事云:“正字文業(yè),洛陽清水人,或曰濟陰人。年十八為偽秦著作郎,后遷至黃門郎武威太守。為人無須而瘦,有妻妾而無兒,時人謂閹。然而情度敏達,學兼內(nèi)外。性好譏諫,無所回避。苻堅末年,寵惑鮮卑,墜于治政,正因歌諫曰:‘昔聞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堅動容曰:‘是朕也。’又歌曰:‘北園有一棗,布葉垂重陰。外雖饒棘刺,內(nèi)實有赤心?!瘓孕υ唬骸畬⒎勤w文業(yè)耶?’其調戲機捷,皆此類也?!雹噙@段資料雖出自南北朝時期,然文中趙正現(xiàn)場發(fā)揮、諷諫苻堅的嘲韻形式,卻可看作唐代“斫撥”的前身??当3蓪ξ闹小皺C捷”二字作了考證,提出“機捷”往往與戲謔、斗口相關,并根據(jù)漢語中連綿詞前后二字可以反轉組合的規(guī)律,推測“捷譏”就是“機捷”的反轉?!敖葑I”脫胎于“機捷”戲謔的精神,作為一種腳色名稱被固定下來。將“機”改為”譏”,更強調了這種腳色“滑稽能設戲”的本領。⑨由此,“捷譏”與“斫撥”實為同源。從歷時性上來說,“斫撥”吸收了嘲韻的基本特征,并增添了伶人的表演性成分,使之成為一項表演伎藝,“捷譏”腳色的產(chǎn)生則更進一步將這種表演固定化、體系化了。
前文中所引《長壽仙獻香添壽》院本,即為“捷譏”腳色作“合生”表演的實例。其一,“捷譏”在院本中的演出形式恰巧符合“合生”的表演特征。捷云:今日雙秀才的生日,您一人要一句添壽的詩,這是起令;捷先云:檜柏青松長四時,這是規(guī)定令格;凈、付末、末泥聯(lián)詩,即為隨令。整段演出實際上可看作是“合生”伎藝的展示。其二,院本中過壽的“雙秀才”,實際上指的就是擅長“合生”伎藝的藝人?!段骱先朔笔洝ね呤小放c《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均有“合生:雙秀才”的記載,可見,“雙秀才”是與“合生”伎藝緊密聯(lián)結在一起的,這也為此段院本實則為“合生”伎藝的表演提供了佐證。因此,“捷譏”演出不僅具有與“合生”伎藝諸多的共同點,更能夠直接表演“合生”。這表明,一方面,“捷譏”腳色在借鑒、參與“合生”表演中確立了自身的表演特征;另一方面,“合生”并未消失,而是作為一項伎藝被吸收進后世戲劇演出之中,繼續(xù)在戲劇舞臺上遺存。
“捷譏”腳色對唐宋伎藝“斫撥”“合生”表演特征的吸收,更多體現(xiàn)在對機智、諧謔風格的繼承上。在中國戲劇史上,這種傳統(tǒng)貫徹始終,可上溯至漢魏優(yōu)戲、參軍戲,亦可下溯至“凈”“丑”等腳色行當?shù)难芑?。這不僅能夠反映觀眾審美趣味、傳統(tǒng)文化趨向等問題,更說明,中國戲劇形態(tài)的產(chǎn)生是有其淵源的,它之所以采取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形式與技巧,從而形成本民族的戲劇表演特色,是有其歷史規(guī)定性的。
注釋
①《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53、54頁。
②《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第192頁。
③《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5頁。
④隋樹森編《全元散曲》,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495頁。
⑤齊森華等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頁。
⑥宋·洪邁《夷堅志》支乙卷六“合生詩詞”條,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41頁。
⑦宋代亦有非諧謔性質的合生,但其往往為士大夫之間的趣味性游戲,不屬于表演伎藝的范疇,故不在本文研究范圍之內(nèi)。
⑧梁·慧皎《高僧傳》卷一,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5頁。
⑨參《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359頁。
[1]黃天驥,康保成.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M]. 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
[2]劉曉明.“合生”與唐宋伎藝[J].文學遺產(chǎn),2006(3).
[3]張卓群.論宋元雜劇中“捷譏”色的性質[J].金田(勵志),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