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宜華
《燈,我來熄滅》這本書是在去伊朗旅行前被隨手放進背包里的。
伊朗女性作家佐雅·皮爾扎德的長篇處女作,大篇幅關于普通家庭的細碎對話和生活瑣事的描寫。文字平實通俗,甚至是有些令人乏味的??梢韵胂笾恍枰慌_固定在廚房方寸之地的攝像機,就能記錄下平淡如水的女主人公克拉麗斯日復一日困頓厭倦的主婦生涯。
這樣的敘事方式,在伊朗電影中亦很常見。如《櫻桃的滋味》《一次別離》等等,冗長而無趣的角色交談、單調的劇情遞進,像紀錄片一樣考驗觀眾的耐力??伤鼈円琅f成為經典,或許正是在于透過世間最尋常的人和事,波瀾不驚地投進人生百味,帶來關于人性淡然悠長的回味和共鳴。
作者用女性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在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中忙碌于丈夫、孩子、廚房、宴會等細枝末節(jié)的傳統(tǒng)女性的壓抑和無奈。
她長期待在家里,和有限的人交往,與丈夫的關系日漸冷淡。他熱衷于政治和下棋,即使面對被煎鍋燙傷的妻子時也毫無溫情,“對于每個給他生事的人的數(shù)落,就是他表現(xiàn)體貼的方式。”她內心對被重視和愛慕的渴望,在17年平靜的婚姻中如暗流涌動。
每晚臨睡前他都會問道:“你關燈還是我關?”這例行的對話,在寡淡的生活中從不缺席。誰來關燈,這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就像一個隱喻。一成不變的習慣和責任,侵蝕消耗著她逐漸逝去的青春,婚姻變成一場讓人疲憊不堪的拉力賽,無休無止。關燈如同一次次熄滅內心微弱浪漫的火苗,直面枯燥的生活,像過去的38年一樣,不知何時為自己而活。
我相信即便故事發(fā)生在陌生的伊朗,仍有無數(shù)的中國女性在克拉麗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熱戀被瑣碎的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無情地冷卻,在婚姻的圍城里,也許內心也曾有過逃避和掙扎。
直到新鄰居艾米勒搬來。他的一切舉止,“看起來都是那么地溫柔而優(yōu)雅?!卑桌赵诔醮我姷娇死愃箷r吻了她的手背行禮,只是這樣一個小動作,便讓她波濤洶涌。這個平日里雙手干燥的家庭主婦買回護手霜,甚至在第二次準備與他握手時突然想到護手霜還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忘了使用,因此快速地把手縮了回來。她一口氣不停地閱讀他送給她的書,撫摸他寫在第一頁上的筆跡:“給克拉麗斯,我愿意整日整夜地傾聽她的談話。”這些微妙的小細節(jié),不著痕跡地揭開了她內心的情感斗爭和難以克制的對愛情的向往。
小說寫到這里,已然是伊朗版的《廊橋遺夢》或《安娜·卡列尼娜》的前半段。設想一段不倫的婚外戀發(fā)生在傳統(tǒng)保守敏感神秘的波斯土地上,多少是讓人好奇的。作者偏偏在讀者的閱讀熱情最為高漲和刺激的時候,風輕云淡地以一場始料不及的蝗災、以一段不經意的對話結束掉愛情的幻覺。艾米勒始終活在浪漫唯美的詩歌之中,他從不曾愛上生活重心圍著灶臺轉的中年主婦。
仿佛只是她一個人,在某個疲倦的午后短暫地走神,驀然驚醒,發(fā)現(xiàn)她的焦灼和期許如夢一場。好在一切來得及,她依舊是原來那個自律的妻子和母親,她的心出走得并不遠,尚可輕易轉身重新歸于平靜的家庭,自然而然地回到廚房里為家人準備晚餐。
這一場愛情的幻像,神奇地令她再次審視自己的生活,發(fā)現(xiàn)丈夫有時也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的成長超出她的預期,母親和妹妹似乎也不是那么地難以忍受,嶄新的工作機會或許可以嘗試。曾經苦悶的婚姻帶給她的逃離感竟然又回歸為最初的寧靜和甘愿。
這美滿的結局完整地保留了女性的尊嚴,不動聲色地收拾打包起女人動蕩的內心,讓其在道德和責任面前依舊高貴得體,且毫無遺憾。如此隱秘的心思和禮贊,恐怕與作者的女性身份密不可分。
當下的伊朗,無法與小說一一對照,時代背景已發(fā)生巨大的變化。1979年伊斯蘭革命前,女性無需佩戴頭巾,異性之間的接觸也無禁忌。但是還是有不變的。我所目睹的伊朗家庭主婦,無一例外地宛如小說中女主人公克拉麗斯的原型,她們大部分時間在廚房里忙碌,她們的喜悅來自于家人的快樂和安定。我常常被她們包裹在頭巾下美麗的容顏而震憾,那是另一種對女性之美的認知,甘愿和篤定、隱忍和內斂、細膩和沉靜。這一股強大的女性力量,足以為家庭點燃一盞不熄滅的心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