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饑餓

我對馮小剛很追捧，但卻一直不敢看他的《一九四二》。原因在于，我對饑餓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

追溯一下，可能首先緣于小時候父母講述的一段故事。在他們小的時候，趕上了新中國成立后最大的一場饑荒，連樹皮都被吃光了。村里有一個流浪漢，很多天沒有吃到東西。一天，他看到有人給土地爺上供，擺了一大盆饅頭，等上供的人走后，他三下五除二全給吃了。他不知道，那些饅頭不是白面做的——那時候連人都吃不上白面饅頭，而是用玉米核（玉米去粒后的棒子）和豆餅（榨油后剩下的豆子殘渣）搗碎了做的。那些東西的特點是，吃進去容易拉出來難，而且見水就會數(shù)倍膨脹。這個流浪漢太餓了，所以吃得太多了，一喝水，被撐死了。

這個故事對我幼小心靈的打擊是：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人會被餓死，卻無法想象會被撐死——那種滋味簡直太恐怖了。

后來，我看到了一本連環(huán)畫，名叫《七把叉》，是巴西著名諷刺小說家奧里熱內(nèi)斯·萊薩的短篇小說代表作。書里的那個苦孩子因為特別能吃而名震鄰里，結(jié)果被富人們拉去做活廣告。在一場供富人們娛樂的吃飯比賽中，他堅持到了最后。在歡呼聲中，他剛站起身，就被撐死了。

這本書我只看了一遍，再也不敢看，但卻記得非常清楚。

大約20年前，我在大學(xué)學(xué)習(xí)新聞的時候，參觀了一個普利策新聞獎獲獎作品展，看到了那張震撼了我整個職業(yè)生涯的照片：一個蘇丹女孩跪倒在地，快要餓死了。一只禿鷲站在女孩的后面，等待著她的死亡，等待著獵食她的尸體。

由南非“自由記者”凱文·卡特拍攝的這幅《饑餓的蘇丹》，于1993年3月26日在美國《紐約時報》首家刊登，很快傳遍世界。由于震撼太強烈，以至于很多人質(zhì)疑和抨擊攝影者沒有放下相機去救助女童，盡管事實并非如此無情。

據(jù)目睹卡特拍攝這張照片的攝影師西爾瓦介紹，拍完照片后，卡特趕走了禿鷲，注視著小女孩繼續(xù)蹣跚而行。然后坐在樹下，點起一支煙，念著上帝的名字，放聲慟哭，不停嘟囔著想要擁抱他的女兒。普利策新聞獎的評委們也公開聲明了對攝影師的信任——如果女孩需要幫助的話，攝影師一定會施以援手。

然而，人們似乎更愿意以抨擊謾罵的方式發(fā)泄自己從這張照片上得到的憤懣，“踩著女孩的尸體獲得了普利策獎”，這樣的評論摧毀著凱文·卡特的內(nèi)心。1994年7月27日夜，就在普利策頒獎儀式結(jié)束3個月后，警察在約翰內(nèi)斯堡發(fā)現(xiàn)凱文·卡特用一氧化碳自殺身亡。

他在遺言中說：“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盡管關(guān)于他的死有很多種原因分析，但《饑餓的蘇丹》一定是他的致命創(chuàng)傷。

20年前的那一天，我在這張照片前駐足了很長時間。直到走出了展覽館，我的眼神都是木訥的。同行的朋友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從禿鷲的眼睛里看到了冷酷的欲望。那個朋友很驚詫，竟然又買了一張票重新進館。等他出來后，眼神同樣木訥，說：我還看到了人類的渺小。

從那天起，我經(jīng)常會夢到一個場景：夜色里，凱文開著他的紅色長車，來到河邊，用銀色膠帶把一截花園里用的軟管固定在排氣管上，從車窗送進車內(nèi)。然后，他啟動了車子，打開身旁的隨身聽，用一只袋子枕在腦袋下面。那天，他穿著沒洗的牛仔褲和T恤衫。

挨餓的人死了，拍攝挨餓的人也死了，一切都因為饑餓。吃飽肚子這件事，本就比天大。

當(dāng)下，溫飽似乎已經(jīng)不叫事兒。但是，當(dāng)“糧食危機”這四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我們還是感到了震撼。

于是，我們開始刨根問底。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那些問題，正越來越影響到我們手中的飯碗。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上正在更新著一批新人，他們的努力和創(chuàng)意，很可能會改變我們明天的飯碗。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焙Ｗ?0多年前的這句詩，正在當(dāng)下成為一種社會現(xiàn)實。

我們曾經(jīng)餓過，所以懼怕饑餓，所以絕不能再有饑餓。

就在我們刨根問底的這個初夏時分，我們迎來了第24個“全國土地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