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氣球

李浩

我所知道的堅硬的物體，都比氣球顯得更為易碎。

——艾·亞當(dāng)斯《從不熄滅的火焰》

一

在一陣電話鈴聲響過之后，我的下午也就真正地開始了。而在此之前的下午很難稱為下午，我在睡午覺。電話鈴聲使我的睡眠如同一個氣球一樣炸裂了。

電話是句子打來的，她說劉東約我們到嘟嘟茶社去喝茶。電話那端的聲音如同一串從水中涌起的氣泡，看來她的心情不壞?！澳憧茨憧?，那些落在樹葉上的陽光就像一片片融化了的銀子。”可我并沒有看到銀子，從我的窗口向外望去是淡淡的灰色和昏黃，前面的大樓阻擋了陽光的進入，窗外的一切物體都像有一層霧，它們有些冷。我把我的所見通過電話告訴了她，電話里立刻涌起了一股潮水，她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她用另一種聲音對我說，喝茶的地方是她選的，“嘟嘟，有點撒嬌派的味道。就讓我們?nèi)鲆幌挛绲膵砂??！?/p>

二

嘟嘟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它處在一個角落里，一棵楊樹和一個碩大的廣告牌共同擋住了多半個“嘟”字，因此對它的尋找很費了一些力氣。劉東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他一杯一杯地喝著茶，眼睛始終盯著玻璃窗的對面。玻璃窗的對面仍然是玻璃窗，偶爾有一兩個人從玻璃窗之間經(jīng)過，不知他會不會產(chǎn)生世界是玻璃的這樣的想法。“撒嬌的地方這么小”，劉東抬起頭來，這時我也看見了懸浮于屋頂?shù)哪切錃馇颉?/p>

我把我的驚訝指給劉東看時他并沒有顯示出同樣的驚訝，他說他已經(jīng)看到了，剛來時他也把那些氣球當(dāng)成了屋頂固有的某種裝飾而忽略了它們，直到其中的一個氣球突然地炸碎了?！吧厦孢€有字呢。嘟嘟的這個創(chuàng)意還真不錯，它已經(jīng)開始撒嬌了?！?/p>

是的，氣球的上面有字。

句子還沒有出現(xiàn)。時間在等待中被拉得格外漫長，它好像一直在兩點五十和兩點五十五分之間來回晃動，如此晃動了一下、兩下、三下。在相對漫長的等待中我和劉東把懸浮的氣球一個個拽下來，我們閱讀著那些寫在氣球上的文字：

假如擁有愛情

即使行走在沙漠里

也是一種極其浪漫的旅行

我是真的真的愛你，可我卻一直不能表達

別理我，煩著呢

親愛的一雙小手像對天鵝

在我黑發(fā)的波浪里浮游

世界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

愛情的歌就會反復(fù)地詠唱

你能不能讓我安靜地走開？

……

我們一邊拽著氣球一邊對上面的文字進行猜測和評點，我們猜測它們會在什么樣的情境下出現(xiàn)。就在我們拽到最后一個氣球的時候句子突然地落在了我們的面前，她幾乎笑彎了腰：哈哈，我……哈哈，我找不到這里了，我整整找了一條街！哈哈哈哈……

三

句子說為了讓我們能夠充分地撒嬌，她叫茶社的一名服務(wù)生給我們播放《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曲，反復(fù)地，她說那首歌的傷感是極具穿透力的，它能在你的心上回旋。“在這個世上我們是一群沒人疼愛的人，被忽略的人，被傷害的人，難道還不允許我們自己跟自己撒一會兒嬌嗎？”句子一副煞有介事的嚴肅表情。首先笑起來的竟是茶社的那名服務(wù)生，然后才是我和劉東。那名服務(wù)生一邊給我們倒?jié)M茶水一邊笑著對我們說，你們盡情地撒嬌吧，估計下午只有你們這幾位客人了，我們的茶社總是門庭冷落。

整個茶社里只有我們?nèi)齻€喝茶的人和那名服務(wù)生，還有茶水、音樂。音樂中的一切都有種特別的空曠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只有慢慢地喝茶卻找不出可以繼續(xù)的話題。后來句子和我們談到了撒嬌派詩歌以及我們一起寫詩的日子，“有些事我都想不起來了，有些事也不愿再想了。真的，才幾年啊，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本渥拥脑掝}引起了我們的一陣長吁短嘆，不過這話題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們自由而散漫地轉(zhuǎn)向了另外的話題：知識分子寫作，自由主義和新左派之爭，世界貿(mào)易與通貨膨脹，暗物質(zhì)，湮滅，新新人類，衛(wèi)慧棉棉劉燕燕，生活境遇，榮格和弗洛伊德。

《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曲插在我們的話題之間，它作為背景或者我們的話題作為背景，一遍一遍。下午的時光在歌曲中流動著，在我們的茶水中，那個服務(wù)生伸長了脖子，他似乎對我們的談話有著濃厚的興趣，如果不發(fā)生任何的轉(zhuǎn)折，這個下午很可能會在自由散漫而漫無目的的談話中結(jié)束，可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的出現(xiàn)首先是從音樂開始的，《人鬼情未了》的曲子發(fā)生了扭曲，服務(wù)生打開錄音機發(fā)現(xiàn)帶子被卡住了，他換上了另一盤帶子，此時的音樂是林憶蓮的《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轉(zhuǎn)折再次出現(xiàn)了。句子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咱們不是來撒嬌的嗎？怎么也沒人撒嬌呢？都忘了怎么撒了吧？”應(yīng)當(dāng)說這還不算什么轉(zhuǎn)折，轉(zhuǎn)折是句子的話剛剛說完一個氣球就訇然地炸碎了，在我們找到那個氣球的殘骸并準(zhǔn)備辨認其上的字跡時，劉東相當(dāng)突然地抓住了句子的手。

他把一個氣球遞到了句子的手上。氣球上寫的是：“我是真的真的愛你，可我卻一直不能表達。”

四

句子對于劉東的舉動沒有任何的心理準(zhǔn)備，她有些慌亂?！澳?、你這是干什么？你、你就這樣撒嬌嗎？”她的手掙了掙，可并沒有從劉東的手中掙出。“我是認真的。”劉東說。

句子求援地看了我一眼，“咱們談點別的好吧？干嗎、干嗎這么肉麻！”她揉了揉剛剛掙出的手，“我現(xiàn)在最怕聽的就是愛情這個詞，我害怕，也不信任?！?/p>

“我是認真的?！眲|再一次抓住了句子的手。句子更為慌亂了起來，你不要這樣，別這樣！說著句子伸手拽下了另一個氣球，她想把它遞到劉東的手上，用一個寫著字的氣球來置換她的手，可就在她把它遞到了劉東手上時她的手突然松開了。氣球上寫的是：“在我吻你的時候你不要閉上眼睛?！薄沂窍?，我是想找那個“別理我，煩著呢”。

不知是出于怎樣的想法，那個服務(wù)生把錄音機的音量一下子調(diào)到了很大，林憶蓮的聲音不再是傾訴而像是吶喊，我、句子、劉東，我們?nèi)齻€人愣了一下，我們就愣在那里。音樂已經(jīng)成為了主角。我們不知該怎樣把我們的問題插入，或者抽出。

氣球。你們看氣球！

我們看見了氣球。它在窗外——也就是兩扇玻璃窗的上空緩緩地游動著，像一條睡眠中的魚。因為天色和氣球的高度，我們無法看清上面的字跡寫了些什么，但上面有字是肯定的。它在帶著一句話、一段詩，或者一種情感在飛翔。

句子站了起來。她想逃。——我看看那上面寫的是什么，我……我把它追回來。說著句子真的追那只氣球去了。在她走出嘟嘟時氣球又開始了上升，它高過了句子的手臂。于是句子一跳一跳地追趕著，她走過了玻璃窗，在我們的視線里不見了。

在下午短暫出現(xiàn)的句子不見了。劉東一言不發(fā)，他一杯一杯地喝著茶，喉嚨里發(fā)出茶水滑落的聲音，我懷疑他是不是想用水把自己的肚子撐破。你快去追吧，把句子追回來！如果你說的是心里話的話。我對劉東說。說實話我對劉東的想法不抱任何幻想，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想進行某種安慰。劉東狠狠地喝了一口茶，他向玻璃窗的外面望去。此刻，整個街道上都空無一人?！愕戎遥胰プ匪貋?。我一定要把她追回來！

五

嘟嘟茶社里只剩下了我、服務(wù)生和三只空出的茶杯。服務(wù)生原本準(zhǔn)備把我面前的茶杯添滿的，但被我拒絕了，我說我要等他們回來之后再說。可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音樂依然在流動，但不知什么時候它改變了速度、質(zhì)地甚至流向。那是一首老歌。

透過你的雙眼，我感到你的心在變

透過你的雙眼，你我之間已越來越遠

愛，我曾經(jīng)期待

永遠不再分開

轉(zhuǎn)眼之間這一切已不存在

只要在你身邊，總想做得如你所愿

有你的每一天，總在痛苦和快樂的邊緣

……

三個空杯子使我、使嘟嘟都顯得更為空曠。在等待中我端著其中的一個空杯子，讓它在我的手中慢慢地旋轉(zhuǎn)著，而我的目光粘在了玻璃窗上。我注視了一會兒楊樹的葉子，它們在風(fēng)中輕輕地抖動著發(fā)黃的葉子，可它們就是不落下，一片也不。隨后我的注視轉(zhuǎn)向了對面的那扇玻璃窗，透過兩層玻璃和十幾米的馬路，對面的玻璃窗里似乎有一些晃動的人影，但他們是模糊的，只是晃動著，沒有一個人在馬路上出現(xiàn)。我為那些晃動的人影設(shè)計了諸多的故事，但這些故事非常無聊，漸漸地我對它喪失了興致。我的目光收回一段距離停在馬路上。這時偶爾有一兩個行人或者一兩輛汽車從路上經(jīng)過，無論是行人還是車輛都是那么地行色匆匆。一個少女在玻璃窗的外邊走了過去，她和我距離很近僅僅隔了一層玻璃，可她經(jīng)過了，沒有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可我看見了她，從玻璃的這端到另一端。

音樂停了。墻上的鐘表安靜地掛著，它的時針?biāo)坪趵显谝粋€位置上來回晃動，等待已夠焦躁。我把那些氣球一個個地拉下來，我一個人，在閱讀著氣球上的詞句。

我忘記是如何和嘟嘟的那個服務(wù)生搭上話的，似乎是他走過來問我需要不需要加水，我說不要了不要了，不妨礙你做生意吧？然后他提到了劉東和句子，話題便開始了。這并不重要。我會不會忘記這個細節(jié)毫無意義，但他的到來使我的焦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我們一句一句地說著。他說他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寫了幾年詩，去年他個人開了這家嘟嘟茶社。我說你原來是個老板啊！他說什么老板？這間茶社經(jīng)營得不景氣估計過幾天就關(guān)門了，他準(zhǔn)備去南方闖闖看。想到關(guān)門把店盤給別人還真有點舍不得，“茶社是一扇窗子，能照見很多人。沒人來的時候我就胡思亂想，想有個人說說話?！?/p>

他和我聊到了我的等待，聊到了劉東和句子。他說劉東的話可以看做是撒嬌，“真的，還有比說‘我愛你之類的話更讓人感覺是在撒嬌的嗎？”我無話可說。他說我的等待肯定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在此之前曾有幾個人用同樣的方式去追逐飛走的氣球可一個人也沒有再回來，劉東和句子也不會。不過他愿意我留下來等，他希望我的等待變成特殊。

在黃昏降臨時我們的談話也變得極為稀疏。我們就像是在應(yīng)付，我們對所有的話題都表現(xiàn)出一致的冷漠。那個服務(wù)生轉(zhuǎn)過身去把一盤磁帶放入錄音機，音樂又一次出現(xiàn)了，它填充了一部分的空間、時間和別的什么。我和服務(wù)生隔著一段距離和一張桌子，我們都不再說話。

在黃昏里楊樹的葉子漸漸地變成灰色，上面的斑斑點點讓人覺得有些涼。一個老人領(lǐng)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走了過去，他們在同一時間里出現(xiàn)可是對比鮮明。一輛桑塔納飛馳而過，拋下一些淡淡的灰塵，很快就無影無蹤。黃昏的黃在減少而昏在增多，天色已經(jīng)暗淡了下來。看來，劉東和句子是真的不會再來了。

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它的時針仍然在兩點五十和兩點五十五之間固執(zhí)地擺蕩。這真是一塊奇怪的表。

這時那個服務(wù)生低低地叫了一聲，氣球，氣球。

六

一個紅色的氣球出現(xiàn)了。它像一條睡眠中的魚，在兩扇玻璃窗之間、在馬路上空，慢慢地游動。怎么這么多氣球？這是不是劉東和句子追過的那個氣球？我不等服務(wù)生的回答就跑了出來。氣球仿佛遇到了一股什么樣的氣流旋轉(zhuǎn)著上升，我跳著，但我抓不到它。

一邊跳著，我一邊奇怪自己為什么非要出來追這只氣球。一只氣球的出現(xiàn)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它上面寫了些什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它是不是劉東和句子追過的那個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難道是想從中得到和他們相關(guān)的消息嗎？可一個氣球又能告訴我什么呢？

不管怎么說，我對那個氣球有著莫名的好奇。我發(fā)誓一定要追到它。我在馬路的中間一步一步地跳著，我盯著氣球，許多的人盯著我看。我不知道這許多的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他們仿佛來自地下，來自空氣，我來不及想他們，我的眼里只剩下了氣球。

一輛自行車摔倒了。我不清楚是不是因為看我的緣故。跳到一個十字路口，我聽到背后一陣剎車的聲音，接著是玻璃的破碎聲和撞擊聲，隨后是喧鬧。我的目光仍在那個氣球上。我想它一定有什么秘密，它可能真的能帶給我劉東和句子的消息，只要它不突然地爆炸。

選自《飛天》2014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趙劍云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