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吃貨的三重境界】

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無數(shù)吃貨前赴后繼，一往無前地誓將吃這個事進行到底，吃得酣暢淋漓，吃得風(fēng)情萬種，吃出了文化，也吃出了層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吃貨的江湖雖然沒有百曉生的兵器譜，但依然有高低勝負(fù)之分，有『最佳吃貨』、『最受歡迎吃貨』、『最具創(chuàng)新吃貨』，一語概之：吃貨也是要講究自我修養(yǎng)的。

自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自我”是吃貨的門檻，也是吃貨自我修養(yǎng)的初級階段。一個“自我”的吃貨最基本的素質(zhì)就是“講究”，要吃得有原則，吃得有思想，吃得著書立傳……文至于此，一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自我”吃貨已呼之欲出了，他就是孔子。

將孔圣人歸納為吃貨，這很需要勇氣。在儒教盛行的歲月，《論語》幾為“圣典”，北宋政治家趙普（這也是一位吃貨）甚至曾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其影響力可見一斑。但千百年來，“見山不是山”，如此“高大上”的一本書，通篇下來，“政”字出現(xiàn)41次，而“食”字也同樣出現(xiàn)41次。再來看看這些色香味俱全的句子：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文會圖

絹本設(shè)色 84.6×49.6cm 五代 邱文播

文會，即文人飲酒賦詩或切磋學(xué)問的聚會，而這種聚會中大多少不了與吃有關(guān)的環(huán)節(jié)。飲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特別重要的事情：最高行政長官叫宰相，治理國家叫調(diào)和鼎鼐，國家重器就是九鼎……孔子所謂：“國之重事，唯祀與戎?！奔漓刖褪欠瞰I食物給神明，無論這神明是上帝還是祖宗。中國繪畫很早就開始描繪飲食，春秋戰(zhàn)國的青銅刻紋上就有宴飲圖。漢代畫像石、畫像磚，魏晉南北朝、唐、五代至宋時期的墓室壁畫都有對庖廚、飲宴場面的大量描繪。而關(guān)于宴飲的繪畫更是歷朝歷代皆有，它們各自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了中國的飲食文化。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p>

“不撤姜食，不多食?！?/p>

“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p>

“雖蔬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p>

掩卷自悟，這樣一位食物不新鮮不吃，做得不好不吃，肉割得不正確不吃，蘸料與食材不相配不吃，生魚片沒有芥末醬不吃，祭神用的肉沒有姜不吃……對“吃”既有審美原則，又有具體經(jīng)驗總結(jié)的“講究”人，你還能說他不是一個“自我”的吃貨嗎？

如果說，孔圣人是吃得有原則、吃得有思想、吃得著書立傳的吃貨代表，那唐宣宗就是吃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典型。這位有“小唐太宗”之稱的“吃貨帝”，喜歡吃游牧民族的乳酪餅，并美其名曰“銀餅”。

好吃的就要和他人一起分享，讓好吃的美名傳天下，舉國上下交口稱贊，這顯然是一位非常“自我”的吃貨的慣常邏輯，即便“吃貨帝”也不例外。話說當(dāng)時的翰林學(xué)士，后來成為長安市最佳市長的韋澳很受唐宣宗的待見。有一年，唐宣宗在太液池避暑療養(yǎng)，忽然想起這位親信，就把韋澳和另一位學(xué)士孫宏招來。宣宗可能覺得不但要在工作上給予充分的肯定，在生活上同樣要予下屬以足夠的關(guān)懷，就把特供的乳酪餅賞賜給了這兩位國家干部。

他老人家只想著大秀寬仁了，卻沒想到兩位學(xué)士大人根本不喜歡這油膩的“銀餅”，可皇恩浩蕩不得不吃，結(jié)果腸胃受不了重口味，加上太液池皇家療養(yǎng)中心的“空調(diào)”寒氣逼人，兩人足足腹瀉了好幾天，真可謂最是圣恩難消受。

同樣位高權(quán)重，又自詡圣人門徒的北宋宰相趙普，在爭當(dāng)吃貨的道路上不遑多讓，他敢于超越，堅持不懈，致無數(shù)山羊“競折腰”。

右圖：宴飲百戲圖 漢代壁畫

在宋代有錢人的圈子里，當(dāng)一名優(yōu)秀的吃貨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好吃的太多，如何成為吃貨中的“戰(zhàn)斗機”，這一來得夠講究，二來得夠執(zhí)著，趙普就是如此。他偏愛吃春夏之交的山羊腿肉，每餐必食數(shù)只羊腿“方解頤矣”。可哪兒有那么多春夏之交的山羊等著被砍腿??？不過宰相自有辦法，他派人深入邊陲，與不那么友好的外國友人契丹進行國際貿(mào)易，隨隨便便就花上數(shù)萬錢，購入山羊養(yǎng)在家里，以備大快朵頤。

據(jù)《宋史》記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大雪，宋太祖趙匡胤溜達到趙普家，“普惶懼迎拜。太祖曰：‘已約晉王矣?！讯谥?，設(shè)重裀地坐堂中，熾炭燒肉”。大家看，趙宰相的山羊腿連趙匡胤這位一國之君都愛不釋口，足可見他已成功躋身為一名優(yōu)秀的、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吃貨。

忘我：愛江山更愛美食

“自我”作為入門級功課，絕不可能滿足吃貨們那顆永無止境、追求進步的心。古代中國的吃貨們必將向新的高峰進軍，追尋更高的自我修養(yǎng)—“忘我”，一種投入的態(tài)度，一種舍吃其誰的霸氣，一種愛江山更愛美食的精神信仰。

時間：公元8世紀(jì)70年代的某一天早晨4點左右，地點：長安城，人物：國相劉晏，事件：上朝。忍不住吐槽一下，唐朝的中央干部頗為不易，4點鐘就要把自己收拾好，到單位值班了。言歸正傳，劉晏在上朝路上，用出眾的嗅覺探測到周邊的胡餅店飄出“勢氣騰輝”的香味。怎么辦？堂堂世界第一強國的內(nèi)閣總理，居然被一個餅饞得哈喇子奔流到腳不復(fù)返，這成何體統(tǒng)？只是胡餅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試想一名禮絕百僚的國相，顛顛兒地在上班路上擠進小吃店給自己打包了幾個餅吃，形象何在？顧及別人眼光的吃貨不是好吃貨，劉國相毅然“使人買之”。剛剛出爐的餅，熱騰騰地冒著麥香、羊肉香、酥油香、椒香和豆豉香，迫不及待的劉晏裹著袖子就直接啃上了，吃完了還不忘用一張滿是餅渣的嘴對同事們感嘆：“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劉晏是個幸運兒，趕上了“開明”的好時代?；厮莅雮€世紀(jì)，武則天時期的張衡就悲催了許多。張衡是個沒有國家正規(guī)編制的四品官，終于快到了可以轉(zhuǎn)編的關(guān)鍵時刻，“合入三品”，但他卻以“忘我”精神把自己的仕途“吃”沒了。

故事是這樣子的。在等待轉(zhuǎn)編升職的日子里，張衡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有一天，張大人退朝回家，路過繁華的長安商業(yè)區(qū)，路旁餅店一批蒸餅剛出爐（“路旁見蒸餅新熟”），吃？

清明上河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25.2×525cm 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全景式地記錄了北宋都城的城市面貌和當(dāng)時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畫面上有不少涉及飲食的內(nèi)容，有食肆三處，孫羊店正店一處，還有腳店一處、酒肆一處、茶寮一處。宋代酒類專賣，商家由政府授權(quán)釀造，往往懸掛統(tǒng)一的間色酒旗。街口食巷，行客待發(fā)，餞別的杯筷仍在桌上，可見“都門帳飲無緒”的深情。除了這些食肆外，長街上還有些賣糕點小吃的小攤和涼茶攤子。街頭還有許多挑擔(dān)叫賣的小販，如賣炊餅、賣甘蔗等。一名國家干部跟這些小商販們錢貨收受，真是有失斯文?。〔怀?？拜托，沒聞見這“慘無人道”的餅香嗎？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最終，他下馬買了幾個香噴噴的蒸餅，騎在馬上美滋滋地啃起來（“遂市其一，馬上食之”）。殊不知，朝廷官員在街上買蒸餅吃的非先進事跡被廣泛傳播開來，專門負(fù)責(zé)糾風(fēng)的御史可能覺得與一個跑去街邊攤當(dāng)街而食的家伙同朝太丟份，遂跑到武則天面前參了他一本。

武則天馬上批示：“流外出身，不許入三品。”這真是舌尖上的小不忍，葬送了頭頂上的大前途。要知道，唐朝的宰相也才是三品。

如果說古代文人出于士大夫的節(jié)操，在外人面前頭可斷、官可丟，但氣節(jié)不能矮人一頭的話，與劉國相、張大人相較，清代名士袁枚為了三塊豆腐折腰的行徑，可算是深得忘我吃貨之精髓。

任沐陽知縣期間，袁枚曾在某位海州名士的酒宴上看到一道用芙蓉花烹制的豆腐，色同白雪，香如菊花，真是看了眼饞，聞了鼻饞。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嚴(yán)重妨礙了他吃貨界的“高富帥”地位。

袁枚離席徑往豆腐店，向主人請教制法。誰知店老板是一位年老賦閑在家的官吏，見這樣一位名聞遐邇的名士屈尊登門求教，笑道：“俗語說得好：‘一技在身，賽過千金?！@制法豈能輕易傳人？”引得袁詩人一番著急上火后，店老板擺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陶淵明當(dāng)年不為五斗米折腰，請問你肯不肯為這豆腐而三折腰？”

這種要求，對于大多數(shù)文人士子來說，已經(jīng)是豈有此理、無須再理的挑釁了。但一入吃門深似海，從此節(jié)操是路人。作為高端吃貨，袁枚在吃上是個爽快人，立馬畢恭畢敬地向這位比自己年長一倍的老人彎腰三鞠躬。店老板見他居然真的俯首施禮，一面歉疚地說“折煞我也，折煞我也”，一面趕忙頻頻答禮，然后將制法悉數(shù)相傳。

無我：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從“自我”到“忘我”，是吃貨自我修養(yǎng)的一次質(zhì)變。吃貨無極限，真正自我修養(yǎng)的頂峰是我看江山多嫵媚的純粹和江山看我亦如是的回歸。也許只有將美食視為知己，忠貞地追隨著它，縱然世人多非議誹謗，二者仍如伯牙和子期般惺惺相惜，這才是吃貨的最高境界—“無我”。

清初人鈕琇在《觚賸續(xù)編》卷三《奇嗜》一章中講述的廣東南?？h李枟，就是個中翹楚。

李枟是個孝廉，也就是一位舉人。作為吃貨界的“大宗師”，他對于吃這件事的品位，已經(jīng)到了顛覆人類本能的層次。果實成熟、味道甘甜的荔枝他不吃，卻喜歡皮色尚青、味道酸澀的荔枝，喜歡用香山出產(chǎn)的咸蝦醬蘸著來吃，往往一吃就連續(xù)吃上百個，還常常津津有味地稱贊：“這種味道乃是人間最精彩的味道?！?/p>

汝之砒霜，我之蜜糖。真正“無我”的吃貨最不可或缺的修養(yǎng)就是忠貞。在他們眼里，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美食發(fā)現(xiàn)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他們的使命就是讓最香甜的“蜜糖”散發(fā)出誘人的味道，雖然這在無數(shù)人眼里無異于“砒霜”，但他們愿意做忠誠的“殉道者”和“衛(wèi)道士”，堅貞地宣示著“蜜糖”的美味。除了青荔枝蘸咸蝦醬，還有一樣長久蒙塵的“明珠”在李舉人那里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那就是鴨尾。

書中記載，李枟特別喜歡吃腌鴨尾。一般人都知道，鴨的尾部有一種很特殊的腥味，大多數(shù)人都因為受不了這種腥味而不吃鴨尾。但李舉人在家里，每頓飯都要吃腌鴨尾。家人即便將整只鴨烹制好端上桌，他也只吃尾部。每逢應(yīng)邀出席親友們的宴會，若是發(fā)現(xiàn)沒有腌鴨尾，縱然餐桌上擺滿再多的佳肴珍饈，他也會非常不高興，立刻辭謝離席。

事有湊巧，那時的佛山鎮(zhèn)有一富豪也是吃貨，但距離李舉人的修養(yǎng)頗為遙遠，其飲食十分奢侈，經(jīng)常開盛宴吃大餐，每日享用腌鴨多達數(shù)十只。廚師們經(jīng)常會“瀟灑”地將鴨尾割下來，扔到墻外。李枟得知此事后，慨嘆不已：“這簡直是將明珠棄于糞土，世人不懂得愛惜寶物，我怎么能忍心看著這些寶物被拋棄呢？！”于是趕緊搬到該富豪的宅子旁居住，與之比鄰，人棄他取，從此天天免費享用一大盤美味的腌鴨尾。

李枟“吃”天下的事跡當(dāng)然還有許多。因為偏愛咸食，他不大喜歡吃蔗糖、麥芽糖之類的糖制品，甚至聽到與糖字諧音的字都會反感。在懷慶府（今河南沁陽市）當(dāng)官時，李枟曾對一個姓唐的人瞪眼道：“萬姓中有那么多的姓你不用，卻要姓唐？”

也許在“無我”的境界上，紀(jì)曉嵐無法做到對李枟的全面超越，但在成為無我吃貨的道路上，他決然地走向了相反卻同樣精彩的那條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據(jù)清代史料《南亭筆記》第五卷記載，紀(jì)曉嵐根本不吃米飯，偶爾吃點面條，也不吃其他菜肴，紀(jì)府每次招待客人，菜肴相當(dāng)精致可口，但紀(jì)曉嵐自己只是稍微動動筷子，做個虛擬夾菜的動作，意思一下而已。他每次自己用餐時，“煮肉一盤，熬茶一碗，別無他物”。這讓人不禁要揣測，紀(jì)老師到底是對肉類愛得深沉，還是對米飯面食甚至蔬菜恨得刻骨呢？難不成真是文曲轉(zhuǎn)世，不用吃五谷雜糧？

活到82歲，紀(jì)曉嵐的長壽之謎是營養(yǎng)學(xué)家和醫(yī)學(xué)家們研究的事情，從吃貨的眼光來看，對于吃，是怎樣的堅信執(zhí)著，才能修煉到如此純粹、如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境界?。?/p>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28.7×335.5cm 五代 顧閎中

此圖描繪的是五代南唐大臣韓熙載舉行家宴的情形。家宴多為私密性質(zhì)，帶有親近或尊崇的意味。人們常將被邀請參加家宴視為一種榮幸。顧閎中觀察細微，把宴席的全過程描繪得淋漓盡致，畫中所有人物的神態(tài)均栩栩如生。

古代吃貨的三重境界】

文/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