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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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青瓦,曾是人的眼眸里,安身之所與蒼天的連接物。過往的千年歲月里,在磚石之上,構筑人類的家園。屋瓦青青,雨水里青青,月下青青,這是最普通且存于記憶深處的古老鄉(xiāng)愁。
“夏時昆吾作瓦?!保ā抖Y記·有虞上陶世本云》)
“神農作瓦器?!保ā吨軙罚?/p>
從確切的考古實物我們可以知道,西周(公元前1046~前771年)前期的人們已經開始使用瓦。在陜西岐山鳳雛村西周早期遺址中發(fā)現了用于屋脊、天溝和屋脊部分的少量遺存的瓦,而在陜西扶風召陳西周中晚期遺址中瓦的數量則明顯增多,而東周春秋時期(公元前770~前476年)瓦已經普遍使用,從山西侯馬晉故都、河南洛陽東周故城、陜西鳳翔秦雍城、湖北江陵楚郢都等地的遺址中發(fā)現了大量的板瓦、筒瓦以及一部分半瓦當和全瓦當。從總量推定,可知當時的屋面已經全部覆蓋了瓦。屋面的瓦按形狀分主要有:平瓦、三曲瓦、雙筒瓦、魚鱗瓦、牛舌瓦、板瓦、筒瓦、滴水瓦、溝頭瓦、J形瓦、S形瓦和其他異形瓦。
瓦的起源,我以為是由更早的民間造屋開始的。從考古學知道,各種器物,總是從卑微的民間開始啟用,而后為官家召集民間匠人總結提升。初民實用器皿的素陶,因使用的不慎或者是制作燒制的失敗,總會有許多殘破者。茅草的屋頂,遇雨難免有雨水漏下,初民便用殘破的壇壇罐罐在茅屋里接著漏下的雨水,也應是常事。后來逐漸發(fā)展為將素陶的碎片覆蓋在茅屋頂上,遮擋雨雪。久而久之,才有了真正的瓦。
胡蘭成有一段文字:“夏天夜里胡村大橋上尚有許多人在乘涼,那石橋少了木欄桿,大約一丈二尺闊,五丈長,他們有的坐欄桿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圍身青布大手巾一攤,睡在橋上,也不怕睡著了滾下去。只見好大的月色,漸漸起露水,人聲寂下去,只聽得橋下溪水響。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這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經起來,本色起來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玉盤,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圣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
那樣的情景,只能是石橋和青瓦連綿的屋宇。是那屋宇的青瓦覆蓋之下,紙窗里隱隱亮著候著家人的油燈。余平苦心尋找,用鏡頭對焦的“瓦”,不是宮廷的琉璃瓦,不是雕刻精美的瓦當,也不是價值不菲的秦磚漢瓦,而是每個人記憶里的屋頂上的瓦,樸素而泰然,任由風霜雨雪在它身上留下痕跡,任由歲月留下青苔、鳥糞和灰塵的瓦,我們因太過熟悉而忽略,以至于它的消失都沒有被察覺。
瓦為什么消失了?我們?yōu)槭裁戳魬偎??它還會回來嗎?
這就是余平的鏡頭給我們提出的問題。
面對瓦,或古民居,我們可以感覺到“詩意棲居”?!霸娨鈼印笔堑聡軐W家海德格爾的哲學命題,它來源于古老鄉(xiāng)村世界。人類依于自然,生存在“被給予”的環(huán)境之下。那時,人類與其它生命物種平等地接受大自然的限定,人們用自然賜予的簡樸材料建造居所,并和他們的房子一起衰老,一起死亡消失;人們在土地上播種、收獲,如此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人們用形象記憶來辨識回家的路,一棵老樹,一座小橋,飄起炊煙的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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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民居觀察》五卷叢書之四《中國古民居觀察——瓦》,將記憶中樸素的瓦屋頂以醒目而清晰的面貌推出,重點并非屋頂裝飾,也不是瓦當或瓦脊造型,而只是一個個小小的連在一起的瓦片本身,它們與自然和地域的關系,它們的生命和情感表達。它們在余平的鏡頭里,被關注,被放大。
面對這些圖片,我們捫心自問,自己是否還留戀那些記憶里曾經升起炊煙的瓦屋頂?是否還記得那些青青的瓦在歲月里剝蝕和風化?
余平不僅將瓦留在鏡頭里,也將瓦再次帶回城市。他集舊瓦成庫,給遺忘了瓦的城里人一段回眸留戀的時光。他的瓦庫,一個喝茶的地方,將“自然>人>科學技術”的中國古老哲學規(guī)律實踐于“瓦庫”,茶香彌漫在泥土氣息里。
“瓦庫”里的瓦,引起了眾人對瓦之情感共鳴。作家吳克敬在散文《戲泥弄瓦》中寫道:“小青瓦的問題,之于女兒是沒有實物可證明了。我為女兒遺憾著,而女兒卻很輕松地一笑,說:進步就是一種遺憾。”瓦的遺落是這個時代的遺憾。2010年在鄭州瓦庫舉行的“城市精神與鄉(xiāng)村情懷同在——對話磚瓦:建筑元素與社會情感”研討會。正如題目所示,城市精神的急速推進而遺落的鄉(xiāng)村情懷讓一些如余平這樣的人有話可說。作家南丁說道:“一片片小小的瓦片,勾起了很多回憶,想到有瓦的日子。這是一種有溫度、有濕度的生活,凝聚在瓦下的是親情、是友情,是我們對生活最質樸的感恩?!庇洃浿械耐咂?,促成了文學與設計的跨界對話。
有瓦相伴的日子是詩意的。唐詩宋詞中有大量關于瓦的描繪和聯(lián)想。李商隱詩云“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重過圣女祠》);陸游喜歡借瓦抒情,“片云過處失簾影,急雨來時聞瓦聲”(《睡起》),“新墻拆龜兆,疏瓦斷魚鱗”(《村舍》),“萬瓦清霜伴月明,臥聽殘漏若為情?!保ā堵淙~》);辛棄疾詩云“山鳥哢窺檐,野鼠饑翻瓦”(《卜算子萬里籋浮云》)。自然的景致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瓦屋頂與人相伴終老,詩人的目光總是離不開瓦。
瓦之于中國人,是詩意的棲居,又超越詩意。瓦由土與水加火制作而成。中國傳統(tǒng)民居通常由瓦片組成屋頂,石頭砌墻基、木頭撐起梁柱、墻體或土或磚,中國人講的“金、木、水、火、土”五行都齊備了。人之命理與自然之物質相依相應,老百姓便可安身立命。
中國人的自然觀和情感都離不開瓦。無論是土的房子、木的房子、紅磚或青磚的房子,瓦片都必不可少(除非因氣候原因而不需要瓦屋頂散水)。它被我們普遍應用了千年,從來就沒有轟轟烈烈過,就連退出歷史舞臺的過程也那樣悄然。
瓦的圖片讓我們警醒,猛然發(fā)現這些默默無聞與我們始終相伴的瓦片仿佛一夜間不知所蹤。過去是一場夢境或現實是一場夢境,而夢醒后我們真的能把瓦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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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的手工制作方法僅存于極少數人的記憶中。瓦匠,它們了解土,細致入微。匠人們在土里謹慎地加水,和泥,反復地揉摔,醒,無比耐心。之后,將膠泥制成片狀,用一根細細的鋼絲繃在竹弓上,在膠泥上切出一片泥坯,將其貼在轉床上的瓦桶上,再拿一個制瓦拍,在悠悠轉動的瓦桶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拍打泥坯,直到把泥坯打得筋了、熟了,再用鋼絲把泥坯勒成四片。經過半天的晾曬,待圓筒型的瓦坯半干不干時,舉手輕輕一拍便分為四片瓦。最后把它們一起裝進窯里,一場好火,再慢慢用冷水在窯頂進行冷卻,一窯小青瓦就制好了。整個手工制瓦的過程就是對瓦心存敬意的最好表達。
蓋房子之前,把這些瓦整整齊齊碼放好。輪到瓦出場的時候,房子已經基本上大功告成。一個人站在屋下負責扔瓦,手里捏著三、四片瓦,瓦一片接一片飛上房,上邊接瓦的人手一伸就拿到了。屋頂上的瓦越來越多,一片瓦緊緊地拽住另一片瓦,拽成一長串,一串再緊緊扣著另一串,工匠蹲在屋頂的泥皮上,像在扎辮子,辮子連辮子匯成一張席子,瓦屋頂很快編織好了。
新瓦在日光雨露中成長,青瓦變成青灰色,瓦壟間慢慢長出好看的瓦松苔和瓦楞花。四季輪回,瓦片自然老去,每年都有新的瓦片將老瓦病瓦換下,屋頂的瓦與屋里的人同風雨共歲月。瓦片如同我們每一個普通又偉大的生命個體,日常生活,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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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瓦如同一些特殊的人,更有故事,更富傳奇。
福建海島上,海礁石民居屋頂尤為動人。不同年代、不同顏色甚至不同大小的寬大而略薄的瓦片拼湊在一起,看似凌亂卻又那么恰當,如藝術家的巧妙安排,混亂表象之下是神意賦予般的秩序。這些拼湊起來的瓦片,在沒有泥土的海島上是稀缺之物。茫茫大海上的漁民用捕撈的魚蝦,到內陸換回難得的瓦。這些來之不易的瓦片不僅要擋雨,而且更要抵御強勁的海風。一塊塊海礁石壓著的瓦,它們在和諧的秩序里,暗自回旋著生命的力量,堅韌不屈。
江西贛州地區(qū)有一種特殊的白土。白色泥土燒制出的白瓦,它們不太“耐老”,很容易變?yōu)榫媒洔嫔5哪樱磕暌M行局部維修。老的瓦變黑了,換上去的有新的白瓦,也有新的紅瓦。黑、白、紅,新的和舊的,雜色的屋頂顯得寂靜又喧鬧。
還有一些特殊的瓦片,它們不是瓦,卻發(fā)揮著瓦的功能。比如,稻草、木片。這些在余平的鏡頭中都有記錄,他的足跡踏到了我國最極端的氣候帶。
云南紅河地區(qū)的蘑菇房是稻草屋頂,取自地里生長的稻谷桿。稻田里成熟的稻谷高一米五以上,曬干后整齊排放于屋頂,形成四面破頂,傾斜度大。稻草頂一般每年修葺一次,稻草可用三年,之后更換。以“草”代瓦,不需要燒制,不使用能源也不排放二氧化碳,且保溫排雨兩不誤。這樣的草屋頂在濕熱河谷地區(qū)應用尤為普遍,比如傈僳族、獨龍族、德昂族、佤族、壯族等居住的干欄式民居。
還有出現在林區(qū)的木片瓦。我國呼倫貝爾大草原與大興安嶺的交匯帶,額爾古納河兩岸,中俄兩個鄰國的民居都是“木刻楞”。它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木頭。木片取代瓦片成為坡屋頂的覆蓋物,木片瓦的形狀與瓦片一樣,略大出一些,也是一片壓著一片,層層疊疊。
這些直接向大自然借來的瓦片,順應自然的給予,表明人類在自然界面前有一顆安適從容的心。
因時因地因需而結合在一起的瓦片,是天賦美感的組合。它們質樸而謙卑,順應自然環(huán)境和人的需求。宇宙蘊蓄無盡動力,同時也是嚴整圓滿的和諧秩序。古民居的瓦屋頂符合宇宙的生命規(guī)律,在寧靜和雅的天地之間與人類朝夕相處生活了幾千年,卻在數十年之間為人類欲望的波濤淹沒。自然宇宙法則被丟棄,瓦片漸漸被工業(yè)化材料取代。各地幸存下來的瓦屋頂,這些大小不一、顏色不均的瓦片,它們的美感,來自于曾經屬于我們的以宇宙為模范、為人所用在先的古老智慧。
“盡你應盡之責,哪怕其卑微,不要去管其他人的責任,哪怕其偉大,在自己的職責中死,這是生。在他人的職責中活,這才是死?!保ā侗≠よ蟾琛罚?。卑微而偉大的瓦,是一種不偏不倚的意志力,圓滿實現個性中的一切而和諧自在。這些取自大地,歷經水火的瓦片,是無比的“凈化”之物。
古民居對人生對宇宙有著最虔誠的“愛”與“敬”,古民居頭頂上的瓦,是“善的極峰”。
5
瓦之于人類是精神與自然之間的關聯(lián)物,瓦之于中國人又有如此濃郁的情感記憶。瓦,還能回來嗎?
旅居美國時,最喜歡看美國人的房子。當時新奧爾良剛剛經歷了颶風的侵襲,很多房子新建或正在建設。居所是人類美好生活理想的具體體現,其標準卻大有不同。美國人幾乎都住帶坡度的瓦房,富庶人家房子平層居多,占地面積大,建房子所用的材料多是有手工質感的磚頭,看起來像老宅,瓦片幾乎必不可少。普通一些的房子則用工業(yè)材料建造,表面貼上薄薄的飾面磚,屋頂用“塑料瓦”,這種屋頂看起來是瓦的模樣,實則并非一片片咬合在一起的土燒之瓦。即便是聯(lián)排的公寓式“townhouse”住宅,通常也少不了瓦頂。瓦的種類很豐富,青色、紅色、棕色都有?!叭恕弊中瓮呶蓓斪畛R?,仍是家的符號。
歐洲民居的瓦頂更多,因氣候不同而傾斜度不同的坡屋頂到了寒冷的北歐國家,正面看上去接近90度,屋頂和墻體幾乎是一個平面。有一些老宅子保留稻草頂,如厚厚的棉被,無比溫暖。稻草被修葺得整整齊齊,像位紳士。
藉由工作原因曾輾轉來到一個并不被國人熟知的西班牙小鎮(zhèn)Chinchion(青瓊)。鎮(zhèn)子里多為十八世紀的建筑,中心廣場的土質操場保留完好。土操場周圍的中世紀建筑,用于開設各類餐館、咖啡館和雜貨鋪子。坐在這里喝杯咖啡,視線里滿是西班牙的紅瓦,瓦型大且厚,大小相當于我們小青瓦的六、七倍。經過時間的洗禮,紅瓦的表面被侵蝕出白斑和青斑。走到小鎮(zhèn)制高點俯瞰,盡收眼底的是一個瓦的世界,相互編織的紅瓦,起起落落。在這里,它們從來就沒有被忽略和遺落,仍然履行自己平凡而神圣的使命,構成人與天的關照,勾勒出人居環(huán)境最美的天際線。
身在異國他鄉(xiāng)時,總是會想起余平老師的攝影圖片,那些被他成千上萬次對焦而被人們忽視的“土、木、磚、瓦、石”遙遠而清晰。經歷了兩年的游歷與思考,我撥通了余平老師的電話,堅定地告訴他,回國后希望能成為他的工作助手,整理他的那些“土、木、磚、瓦、石”。日子一晃,四、五年過去了,第一本書《對焦:土、木、磚、瓦、石》已出版,我當年站在新奧爾良大學樹蔭下通電話時的那份堅定依然如故。
時間在現代性里迅速推進,但是亦有逆行者試圖讓時光變得緩慢溫暖——余平即是其一。慶幸的是,當下已經有那么多的時光逆行者在努力,在城市的冷漠之中重燃自然的溫暖。我們曾經丟棄的瓦片,在逐漸回來,回到我們美麗而廣大的鄉(xiāng)村,回到城郊,甚至回到城市的中心,讓我們在恍惚之中,再一次領略到大自然曾經給我們的叫我們內心安妥的泥土氣息。
(作者單位:西安財經學院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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