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秩序：概念、內涵與模式

楊昊

摘要：全球秩序是規(guī)范性和可行性統(tǒng)一的概念，是國家、公民社會和商業(yè)力量互動的穩(wěn)定狀態(tài)。它不同于國家中心主義的國際秩序，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世界秩序。全球秩序以人類共同體的整體利益為價值導向，旨在克服全球問題對人類社會的挑戰(zhàn)，手段是提供全球公共物品。世界政府模式、霸權穩(wěn)定模式和新中世紀模式表達了不同的全球秩序設想。以變革論全球化研究者為代表的新中世紀模式在兼顧到國際關系現(xiàn)實的基礎上，描繪了未來全球秩序的可能圖景。

關鍵詞：全球秩序 全球公共物品 全球學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標號：1005-4812（2014）02-0016-29

人類從未停止過對社會生活秩序的思考和探索。一方面，思想家們執(zhí)著于思考如何安排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秩序，這些思考往往帶有倫理學的味道，即探討什么樣的秩序安排是好的或善的；另一方面，對社會秩序安排的實踐又不斷修正著人們的認識。實踐層面的探索，除了有其思想源泉外，一定會兼顧到社會生活中的物質、制度和觀念基礎，以保證秩序的穩(wěn)定運轉?，F(xiàn)代性的興起，從思想和技術上推動了現(xiàn)代國際秩序的出現(xiàn)。以主權原則為核心，以實現(xiàn)民族國家理性治理為目標的國際秩序思想成為人們思考宏觀社會秩序的主流。伴隨全球性的涌動，塑造一個在目標上有價值規(guī)范性，在實踐中具有可行性的全球秩序，以區(qū)分反映現(xiàn)代性的國際秩序，成為全球學研究中的重要議題。

一、全球秩序釋義

1.社會秩序的特征

首先，社會秩序具有價值性。人們常用秩序一詞描述特定社會系統(tǒng)的一種穩(wěn)定狀態(tài)，這種穩(wěn)定狀態(tài)是為實現(xiàn)特定目標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行為模式和互動關系。和體系、格局等偏重物質層面描述不同的是，秩序概念具有特定的目的性和價值性，“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所尋求的秩序，并不是個人或集團相互關系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格局或規(guī)律性，而是導致某種特定結果的格局，一種旨在實現(xiàn)特定目標或價值的社會生活安排”。

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人們就不斷思考如何實現(xiàn)社會生活秩序的改善，即什么樣的目標是更值得追求的，什么樣的社會秩序安排更有利于目標的實現(xiàn)。在雅斯貝爾斯意義上的軸心時代的東西方思想家，往往從倫理學的角度設計人類社會生活秩序，這一時期的社會秩序的價值導向是實現(xiàn)善、理性和道德。隨著人類思想的進步和對社會生活邊界認知的擴展，開始出現(xiàn)更加宏觀的具有世界意義的社會秩序設想。從但丁到康德，再到威爾遜，國際政治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之前的這段時期，思想家們對宏觀社會秩序的設想洋溢著一種樂觀精神。人類智能的發(fā)展、促進和平和防止戰(zhàn)爭是這一時期社會秩序設想的主要價值導向。

隨著主權原則在世界范圍內的擴展和確立，人們對宏觀社會秩序的思考開始以主權國家為核心，秩序的價值傾向更多體現(xiàn)為國家理性?；粮裾撌龅囊源髧P系為基礎的均勢秩序是其中的代表。固奉行均勢原則以維持國際秩序的思想在現(xiàn)實主義中一脈相承，從摩根索到沃爾茲，只有國家間實力的特定分布才能保證秩序的穩(wěn)定和運轉。現(xiàn)實主義者并沒有放棄秩序的價值導向，而是以國家的道德取代普適的道德法則，以適應主權時代。

赫德利·布爾在對國際秩序的經典分析基礎之上，還具有前瞻性地論述了一個以人類整體利益為目標，相較于國際秩序更基本，范圍更廣以及道義上更有優(yōu)越性的世界秩序。20世紀90年代以后出現(xiàn)的世界秩序主義研究，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研究對國際秩序的觀點。在世界秩序主義者看來，世界形勢的變化，如冷戰(zhàn)的緩和，公民運動的興起以及全球問題的凸顯，對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研究構成了挑戰(zhàn)。強調世界秩序研究應當關注人類的整體利益、關注國家行為體的有限性和多元行為體的興起，關注全球問題的挑戰(zhàn)。

對不同社會秩序的判斷取決于判斷者采取的價值標準。然而，對于一種秩序的設計者和塑造者來說，特定秩序所要實現(xiàn)的目的一定是值得追求的，它優(yōu)于之前或現(xiàn)有的秩序。秩序概念特有的目的性決定其價值性。

其次，社會秩序具有可行性。實現(xiàn)社會秩序并不僅是理論家的思考，也是決策者的實踐。隨著技術進步和人類社會發(fā)展，人類對社會認知范圍逐漸擴展，決策者不斷在行動能力所及范圍之內，探索實踐秩序的安排。

在帝國時代，古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和中華帝國都在特定區(qū)域圍繞自身建構起一套秩序安排，這些秩序安排都有一個權力中心，權力的不均等分配是帝國秩序的基礎，并且通過提供一套思想觀念上和制度安排上的公共物品，以維系秩序的運行。中世紀被認為是一個權力和權威存在于多種不同的相互重疊的層次中的時代，個人效忠權威的多元化建立在權力分配多元化的基礎之上，君主或國家必須同低于自己的諸侯和高于自己的教皇以及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共同分享權力。基督教思想、教會制度和封建制度的混合，以及教權和世俗權力的分配共同塑造了這一時期的秩序。

與我們時代緊密相聯(lián)的是自威斯特法利亞合約簽訂以來的國際秩序，其建立在主權原則之上。國家間實力的分配是所有國際秩序的物質基礎，制度建設主要表現(xiàn)為主權國家間的外交互動，觀念基礎是主權對內的至高無上和對外的平等。盡管現(xiàn)代國際關系充滿了圍繞主權的斗爭，但所有被認為是一種穩(wěn)定秩序出現(xiàn)的時候一從威斯特法利亞到維也納，從凡爾賽華盛頓到雅爾塔——都建立在大國外交和對主權尊重（至少是大國主權）的基礎上。其中，雅爾塔體系同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理論在觀念上出現(xiàn)了摩擦，務實的斯大林立即以“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理論緩和兩者之間的張力，實際上維系了以主權原則為核心的國際秩序。

特定的秩序安排，在實踐層面上必須考慮到其實踐的可行。國際關系研究的不同流派，從權力、制度和觀念等不同側面強調實現(xiàn)特定目標的基礎。在實踐中，這些側面互為補充?？尚行砸笤谔接懸环N社會秩序時，必須考慮到其權力、制度和觀念基礎。

最后，社會秩序是一種穩(wěn)定的狀態(tài)。秩序是一個相對概念，沒有絕對的無序社會和絕對的有序社會。即使是霍布斯意義上的原始狀態(tài)，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也有助于我們對系統(tǒng)的運行以及行為體的行為模式進行觀察和預測。在這種狀態(tài)下，行為體的自保即是目標，生存下去就是至善。然而我們很難將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狀態(tài)視為一種有序狀態(tài)，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結果是所有人的各種目標都難以得到保障。強調秩序的穩(wěn)定性在于避免落入相對主義的陷阱，限定秩序概念的外延，保證概念的解釋力。

2.全球秩序與國際秩序、世界秩序概念辨析

在描述當今人類宏觀社會生活秩序時，通常出現(xiàn)的概念包括國際秩序、世界秩序以及全球秩序。全球秩序作為全球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范疇，有其特有的內涵和明確的界限，以區(qū)別于國際秩序和世界秩序。

國際秩序與世界秩序、全球秩序的區(qū)分相對明顯，其定義至少在研究者中獲得了廣泛共識。赫德利·布爾的定義往往被視作經典：國際秩序是追求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的基本或主要目標的行為格局，這些目標包括維持國家體系和國家社會本身的生存；維護國家的獨立或外部主權；和平；以及信守承諾、限制暴力等。維系國際秩序的手段包括均勢、外交、戰(zhàn)爭、國際法以及大國的作用。當人們討論國際秩序的歷史時，遵循的線索是威斯特法利亞——維也納——凡爾賽——雅爾塔的歷史沿革。國際秩序概念得到廣泛認同反映了主權原則取得世界范圍內的勝利，同時也是現(xiàn)代性得到人們普遍認可的產物。國際秩序的主體是主權國家，核心目標是維護主權至高無上的地位，運作方式總是和國家的外交決策緊密相關。

相較于國際秩序，世界秩序的概念則混亂的多，也很少獲得一致的認同。對世界秩序的使用至少有三種方式：

其一，視作國際秩序的一種謹慎的替代物，其內涵包括了傳統(tǒng)的國際秩序和國際社會發(fā)展的一些新質。這種使用方式見諸于傳統(tǒng)國際關系學者，如斯坦利·霍夫曼認為世界秩序是：國家間建立和睦關系的一種理想化模式；國家間友好共處的重要條件和規(guī)范行為的規(guī)章準則；合理解決爭端與沖突，開展國際合作以求共同發(fā)展的有效手段和有序狀態(tài)，霍夫曼在此處使用的世界秩序概念依然圍繞主權國家展開，其主體是國家，運轉是國際合作，目標是國家間的和睦關系?；舴蚵謴娬{這是一種過渡狀態(tài)，是通向世界政府階段時“世界政治深刻的、漸進的，但有限度的變革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國際權力的性質分散化，對外目標以及國際關系行為體多元化，這一過渡需要眾多國際關系角色的長期努力。這種世界秩序觀有很大的代表性，國內很多關于世界秩序的著作都受其影響。在這類分析中，秩序的主體是多元的，目標是高低政治的結合，手段是大國外交、戰(zhàn)爭以及新的跨國活動。這種模糊化的處理結果是使世界秩序變成一個無所不包的概念。

其二，概括描述某種研究范式，如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在這樣一種世界秩序中，世界被按照不同的文明劃分成不同陣營，并且預言文明間的沖突將會取代國家間的沖突，成為未來世界秩序的主要矛盾特征。這種意義上的世界秩序實質上僅是傳統(tǒng)國際秩序的翻版，文明是更大范圍的國家間聯(lián)合體。文明沖突論雖然用文明取代了國家，將其視作秩序的核心和主要行為體，但秩序的目標和實現(xiàn)目標的手段都與國際秩序無差。

其三，將世界秩序視作一種區(qū)別于傳統(tǒng)國際秩序的特殊秩序，這種使用方法相對于第一種目標和價值性都更加鮮明。世界秩序主義的倡導者理查德·?？嗣鞔_提出打破國家中心主義的束縛，以世界、個人和群體運動等非國家行為體為秩序的主體，關注人類命運的統(tǒng)一性，強調全球公民社會運動等跨國倡議網絡在塑造新的秩序中的作用。布爾對世界秩序的展望也具有類似特質，“世界秩序比國際秩序更重要、更基本，這是由于人類大社會的終極單位是個人，個人是永存的、不會消失的，而人類的這種或那種組合形式則并非如此”，并且提出世界政治秩序在道義上優(yōu)于國家間秩序。

在現(xiàn)有文獻中，對全球秩序概念的使用表現(xiàn)出三種傾向。

其一，將全球秩序視作國際秩序的全球化，將主權原則在世界范圍內的確立視作全球秩序的內涵。

其二，如同世界秩序的第一種使用方式，將其視作一個無所不包的概念。

其三，高揚全球時代的旗幟，強調全球秩序的全球性以取代現(xiàn)代性，通過賦予全球秩序明確的概念界定以區(qū)分于國際秩序和世界秩序。與世界秩序的第三種使用方式相似，它打破了國家中心主義的范式?！皠?chuàng)造、支持這種全球秩序的所有條件發(fā)生了歷史性變化，它的理念、內涵、結構、目標、角色、手段環(huán)境等因素，正在相當程度上建構新秩序的框架，新型的規(guī)則化的決策機制框架，傳統(tǒng)的大國中心型秩序已無可避免的衰敗了”。對全球秩序的這種使用方法多見于全球化研究的變革論者中間，如戴維·赫爾德的“世界主義民主”設想，關注宏觀全球秩序的微觀基礎，強調公民權利的擴展對全球秩序實現(xiàn)的意義。此外，以吉登斯為代表的“第三條道路”也提出了類似的全球秩序觀，認為全球秩序的構成基礎是世界性民主和有制度保障的全球性治理。

3.全球秩序的定義和特征

國際秩序、世界秩序和全球秩序的定義表現(xiàn)出多元化的傾向，時而各有所指，時而交叉使用。作為全球學學科研究范疇的全球秩序，需要一個清晰的概念界定。它倡導全球主義而非國家中心，它有一套專屬的目標、手段和主體，區(qū)別于那種無所不包的龐雜概念。相較而言，在文獻中對世界秩序和全球秩序的第三種使用反映了這種傾向。

本文認為，全球秩序是以維護人類整體利益為價值導向的，為治理全球問題，圍繞全球公共物品的供給，在全球層面上國家、公民社會和商業(yè)力量之間形成的一種穩(wěn)定的互動狀態(tài)和社會安排。全球秩序的特征包括：

第一，全球秩序的價值導向是人類中心。秩序的價值性體現(xiàn)在秩序所追求的目標，國際秩序的目標是實現(xiàn)國家利益，國家的生存與發(fā)展就是至善，而全球秩序的目的是治理全球問題。全球問題的全面性，以及伴隨全球化進程產生的外部性，導致人類共同體面臨著共同命運。所有人類，無論其屬何種集團、階級或民族，無論其正在生活其中或將要生活其中，都承擔著共同風險。以治理全球問題為目標的全球秩序，其價值導向是人類中心，強調人類利益的整體性和發(fā)展的可持續(xù)性。

第二，全球秩序是可行的。全球秩序的可行性體現(xiàn)在實現(xiàn)目標的手段，全球公共物品的供給為實現(xiàn)全球秩序的目標提供了一個可行的途徑。它關注行為體問的實力分配，并用以觀察和設定不同行為體承擔全球公共物品供給的責任；它關注功能性的制度建設，重視其對維系公共物品供給和設定標準的意義；它關注觀念的力量，并借以分析行為體的行動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