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和我們的身體

費振鐘

公元476年9月4日，西羅馬滅亡，傳說與血汗癥有關(guān)。我在讀古羅馬故事時，看到羅馬宮廷通宵達旦的筵席后，那些狂吃濫飲的貴族男女們，從身體里流出鮮紅的液體，就像他們剛剛喝下去的葡萄酒。他們在往昔殘暴的日子里沒少見血，但這種通過毛細血管從汗腺中小溪一樣蜿蜒流淌的紅色液體，在他們原本粗豪的臉上流散出末世的驚恐。隨著血汗癥的蔓延，強大的羅馬帝國衰敗了，滅亡了。他們沒有被別人打敗，而是自我毀敗，毀敗于虛弱的身體，這多少是個諷刺。

盡管歷史學家有可能懷疑血汗癥與羅馬滅亡之間的真實性，但他們并不否認羅馬最后的墮落，其中很大原因在于他們窮奢極侈的生活方式。除了性放蕩直接導致的生育質(zhì)量與人口下降外，最讓人吃驚的，要算古羅馬人民普遍的饕餮。那些暴飲暴食，吃撐了嘔空，嘔空了再吃的瘋狂場面，嘆為觀止也令人發(fā)指，既暴露羅馬大眾欲望的無比貪婪，同時也說明他們作為征服者和掠奪者，可以隨意糟蹋和毀壞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的身體。血汗癥的傳說就是關(guān)于他們的身體腐化分解的一個可以直觀的想象。沒有身體的帝國，當然就只有滅亡的命運和結(jié)局。

關(guān)于血汗癥，中國醫(yī)學與西方醫(yī)學都另有記錄和解釋，但像通常的文化分析一樣，我愿意從隱喻意義上理解這一疾病在食物與身體上體現(xiàn)出來的因果關(guān)系。食物與我們的身體，正是當下我們需要關(guān)心的問題，而歷史上觸目驚心的故事告知我們，人類的這種由疾病帶來的末日危機并沒有過去，身體悲劇和生存悲劇發(fā)生的可能性時時存在，歷史故事也會重演為現(xiàn)實。

曾經(jīng)，我們經(jīng)歷過貧窮和饑餓。因饑餓而對身體的尊重，使我們對食物充滿期待，也因此，關(guān)于食物的想象，成為我們身體存在的一部分。至少到我的童年，情況即是如此。饑餓凸顯了身體與食物之間單一的依存關(guān)系，也凸顯了兩者之間清醒的意義。但貧窮與饑餓剛剛過去不久，我們卻迅速進入一個被食物困擾的時代。食物與身體之間的單一關(guān)系受到顛覆，食物對于身體、身體對于食物的意義，也被改寫。不爭的事實是，食物成為今天傷害我們身體最直接的來源。

先從食物本身來說，當大量食物出產(chǎn)與生產(chǎn)的目標，不再是為了滿足身體的必要需求，而是成為消費性產(chǎn)品時，食物正當?shù)臓I養(yǎng)性和健康性，便遭致前所未有的破壞。日常食物，特別是糧食，帶著各種化學和金屬污染，源源不斷地進入我們的體內(nèi)。從前是食物不夠吃，現(xiàn)在則是食物不能吃。不潔和有毒食品充斥于市場，對我們身體造成的威脅，隨著各類疾病的增加，越來越嚴重。人們對于食物憂心忡忡與日俱增的原因，恰恰由于身體被食物綁架，離開我們應有的幸福生活與存在越來越遠。疾病的身體削弱了我們現(xiàn)世的安全，成為對我們身體走向歷史頹敗的又一種無良預兆。

然而，套用近來一個常用學術(shù)術(shù)語，吊詭之處還在問題另一面。就在食物漸成毒物的同時，奢靡之風卻通過食物的貪欲在全社會放大。昨天饑餓的身體，似乎一夜之間就被腦滿腸肥所替代。從世紀末最后幾年開始，饑餐渴飲的生活與歷史常識已被扔在一邊，隨著官場酒肉征逐，民間亦以揮霍為榮耀。大吃大喝顯示的不僅僅是財大氣粗，而且是權(quán)力以及權(quán)力的放縱。山珍海味，甘旨醇漿，這些中國傳統(tǒng)的美食詞語亦不足以形容大都市和高樓大屋里那些筵席的豪華程度，以及大小人物對于追逐美酒佳肴的高亢欲求。以致今天每天筵席上無數(shù)食物的遺骸，成為地溝油最主要的生產(chǎn)原料，表現(xiàn)出人們在食物中承歡作樂不惜暴殄天物已然接近喪心病狂。美食的意義，由于過量攫取和驚人的浪費而喪失殆盡，而食物不再為所需而取用，身體便在貪婪的吃喝中成為腐敗的對象。

然而，事情卻不能如此不了了之。中國是對自己民族未來有承諾的國家，這個承諾包括我們身體的安全，事關(guān)種族與社會，古人對于邦國未來理想，首在全身全德，這一點即使在現(xiàn)代亦可通用。我的簡單愿望是，借由食物開始，對我們的身體進行全面檢討。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