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馬 ,原名葉瑜,男,生于臺州。
主持人語:
在藏馬的詩中,我們可看到他對博爾赫斯、辛波斯卡或者還有里爾克的學(xué)習(xí),但他所關(guān)注的那部分,是他獨自所體驗到的,他對生命終極部分的探問和他對現(xiàn)實的反省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在一個價值觀念支離破碎的境遇中,怎樣像一個有信仰的人那樣活著?也許是閱讀他的作品的一個出發(fā)點,他的詩由一種深深的悲傷縈繞著,但也看到了重塑信心的可能,就如他寫到的“可普遍的良知卻永在// 毀滅里提煉著。和那一份執(zhí)著,/ 也從人類經(jīng)驗的變化里,鍛造了// 歷史的酷烈之美。以及這樣的/ 榮耀和犧牲,亙古以來,依然// 閃耀和履行著?!保ńx)
指南針
沒有一根指南針,在指著
那開始或結(jié)束
喜瑪拉雅般,各自升起
更沒有信仰,沒有太陽了
沒有航船的準(zhǔn)時
也沒有時間,沒有
當(dāng)好望角不再好望
玄奘的向西之路
被霧遮斷,沒有
除了生命,在土地上游蕩
除了靈魂,寓居于肉體
沒有最長的梯子能通向永恒
沒有雄雞啼叫的黎明
喚醒著沉睡,沒有
所以,也就真的沒有了
沒有告別也沒有相逢
公園暮色
公園里,一棵樹
緊挨著另一棵樹,小草
也是這樣。塑料袋躺在垃圾堆里
小徑上沒人,現(xiàn)在
是晚飯的時間。而下午的,那個風(fēng)箏
一直都呆在竹竿上
起風(fēng)了,河邊,隔岸就是
菜市場。腐爛的呼吸向左,也向右
而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撿菜葉的老頭拱起了背
從河堤上走過吧,慢慢地
現(xiàn)在是晚飯時間。黑暗這樣空洞
可我要等的那個人,還沒來
山頂之詩
現(xiàn)在有詩歌來臨,現(xiàn)在
感受著悲傷。一塊巖石
在山頂風(fēng)化,等待著月光的潑灑
而只有我的影子追隨著
哦,自由,是否來得太早了
誰的內(nèi)心還沒法把你承受
哦,愛情,這樣的閃電又能帶來什么
除了悲傷,那無窮無盡的海水
現(xiàn)在有詩歌來臨,就像
基督,在庭院里漫步??墒窃?/p>
那最高的峰頂,還有一片喜悅在激濺著
而肅穆里,只有誰的影子在追隨著
放 棄
——悼祖父
人間的囚籠那樣寬廣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jīng)歷過重洋
或正在起程
我曾擁有過兩個名字
在曙光緩緩抒寫的那一刻
擁有過一座庭院
一個女人的,完整折磨
我也品嘗過戰(zhàn)爭
那些慌亂、彈孔、哭泣的瓷器
在普遍而廣闊的殺戮里
某個下午,困擾人的圣賢書
以及四周滿溢的欲望、景色
身后,那些鎖鏈般的后代
都不如此刻的一輪滿月真摯
虛空中,一顆露珠的閃光
才是誰的真身
在宇宙之外顫動著
我們分開,好像就在昨天
是的,在那個或這個春天里
我們永遠(yuǎn)是在一起的。沒有什么
能把云彩分開。一種平行著的哭泣
順從于山巒的奔馳;可是,親愛的,偶然地
憂傷已灌滿了河水的流淌,慢慢地
慢慢地向前遠(yuǎn)去;——但仿佛從來就沒有分開過
也不知道,還有怎樣的里程,會把道路勒緊
記憶,那似乎,總有薄寒在肆虐
已被折裂的一截時光,——哦,今天,請原諒,原諒誰
的孤單
原諒誰帶來的一小束塑料花,和那一陣迎風(fēng)的擁抱
真想把什么來抓緊。也請原諒
在一顆晚星下越過了屋檐間的各自的照耀
存在著;——而我的那種渺小,卻低于塵埃——
哦,原諒吧,原諒我們一度忘掉了時間,在一些些
虛無的思念里,曾把宇宙的浩瀚來眺望
而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焦渴與黑暗,什么
才是真理的必然呢,——我們分開,好像就在昨天
我應(yīng)該致歉
可生存是怎么一回事呢,還有
那像果核一樣深藏著的欲望?是的,我應(yīng)該致歉
此生此世,向每一顆照耀著的星星致歉;
當(dāng)石頭也開始發(fā)光,我要向過去致歉——因為我曾拋
棄了愛情
沒有把它等待;我也應(yīng)該向這個冉冉升起的春天致歉
在流血的每個早晨,應(yīng)該向每一條河流
和每一座山巒致歉;為了找回流浪著的真理
我也應(yīng)該向內(nèi)心中的自我致歉;
為了一餐虛妄的美味,我搬空了整座大海;
在存在的奧秘還沒有向我顯露太多的時候
我更應(yīng)該向陸地致歉;而明月千里的祖國
其實我并沒有時時刻刻把你放在心上;
還要走多少條路,才能把靈魂踩得踏實呢。
不要再讓我飛起來了,在每一朵云彩上
我需要向天空致歉;萬物是那樣地完美,而我卻在酒
精中消隕了;
請別告訴我希望原來離我這么遠(yuǎn),像不斷后退著的地
平線
可是又那樣地近,像誰身上脫落的一枚紐扣——
我應(yīng)該也向它致歉;而求求你,仁慈的漢語,我僅是你
腳下彎曲的
一粒泥土:我為我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你而向未來
致歉
給L.H
一
自由是天空之上脹裂的甘藍(lán)嗎
何枝可依;而思想的馬蹄鐵
卻依然敲擊著歷史彈道里
那片扭曲的黑暗;哦,集體的劊子手
黃昏早已沁入了一個國度的悲愴
寒冷按捺不住了,寒冷有著
隕落的激動;但歌唱著的豈只是
一個詩人的空洞:“一寸自由一寸血”
二
至少和自我有一場爭吵,至少
一道光的肖像會在薄暮中雕塑著
祭臺——燭火呈現(xiàn)了靈魂的形狀
寂靜——那是戲劇性(哦悲劇)的一種
不過春秋之筆早已蛀空,自由
俯身于一首安魂曲,現(xiàn)在,
無時不在;無時不住在舒適里。
而春在哪里?打碎事物,雪會一直下
下到宇宙之外,雪轟擊著葬禮的幻想。
三
當(dāng)然,那光的深淵,也在塌陷著
一路上,澎湃的活力卻是真實的。
而誰與自我仍在崎嶇里
蹣跚,或滑冰,堅持著一貫的勇敢?
但至少有兩種欺騙在身體里穿行。
終于枯萎了。冬天的雪地燃燒著
虛構(gòu)了一個不變的茫然。不能再有希望了
當(dāng)苦難的甜蜜飲盡了血的溫暖。
四
理想難以安閑,事物也將
歸其所是,可普遍的良知卻永在
毀滅里提煉著。和那一份執(zhí)著,
也從人類經(jīng)驗的變化里,鍛造了
歷史的酷烈之美。以及這樣的
榮耀和犧牲,亙古以來,依然
閃耀和履行著。在星空,越發(fā)地清晰。
而祖國呢——那是風(fēng)托舉著的烏托邦
在想象里呈現(xiàn)嗎。也許
真有太多的痛苦墜入了曾經(jīng)的滑稽
五
也許徹夜在讀著饑餓:大海的狂暴
也擊不碎的落日;海岸線的扭曲
也許血的巨浪在甲板上徘徊和噴涌
這個世界開始醉酒搖晃、胡言亂語
也許是一種呻吟,比夢更晦暗
曾渴求著向醒悟眺望——也許窗外:
盡是些云朵的尸衣、島嶼的殘骸
哦,活著,在一種野蠻中飛翔或窒息
六
直到一切變成灰燼。一座
墳?zāi)钩ㄩ_著,等待著誰的檢驗
而自由卻是一種元素——
就像風(fēng)、水、大氣和土壤一樣
可那樣有力的波瀾,如今
依然在沉默后面腐爛
哦,再見了,多少秘密的激動
也許里面只有一些恐懼在逃亡
七
哪里有陰影哪里就有思想的寒冷
哪里有想象哪里就有著天堂的完美
思維是深淵而大地有著存在的堅實
唱給鳥類的歌聲現(xiàn)在唱給骨頭去聽
給虛無聽。返回石頭下的蟋蟀歌手
太陽的注視永在一座廢墟上徘徊——
那是來自古希臘的榮耀,在愛琴海上
蕩漾著、傳遞著,哦一切是如此寶貴
自由是諸神的眷顧、自然暢飲的蔚藍(lán)
自由是蘇格拉底構(gòu)建出的白色城邦
八
最后的暮色熄滅了,在地平線那邊
有一顆星座的導(dǎo)航已冉冉升起
而我們是誰。又將是誰?這樣的
疑問,不會讓真理變得更光彩
也沒有信仰的租約了。當(dāng)現(xiàn)實的
主題環(huán)繞著一切。可本質(zhì)的卓越
會穿過泥污的舞蹈流淌著豐饒
哦向上,該如何去淬火著我們的思想
九
是的,有一份時辰
可是忠誠于塵世的時辰,有一份遙遠(yuǎn)
可是星辰間的遙遠(yuǎn)的呼喚
和照映。哦,沿著智慧的老根
哦,洞察那些埋藏于巖石里的懊悔
然而拋開一切,剝離一切
我想談一談人——
而人,生來就是孤獨的
而人將以人的立場去承擔(dān)嗎
那些習(xí)俗,那些隱藏著的過去
一舉一動——在舉手和投足之間
哦,都是緩慢的純粹,熱愛著
把炫耀的變形抓緊。也分泌著悲哀
或喜悅,從開端向著飲食男女傾斜
和傳遞。哦,觀望著的萬物。
當(dāng)死亡早已死去。那么離別
又算得了什么?
十
放下吧,放下一首詩歌中的輕和重
在意義逃離的間隙,放下自己
直到山巔鋪開了落日的盛宴
而要經(jīng)過多少不安定,才返回
內(nèi)心的源頭活水——那最初的樸質(zhì)
那露珠透過陽光后的一縷折射
一種眩暈
仿佛啤酒的珍珠泡沫
將在一場盛宴中,溢出
愛,暢飲后,那樣熱烈
而我能否找回自己
在那謎一樣的眩暈里
我能否用一貫的沉默去迎接
四周的風(fēng)吹草動,迎接
每一根拉緊的神經(jīng)在身內(nèi)
琴弦般的顫動,與奏響
在誰的手指的輕撥下,聽
一首黃金提煉的樂曲,正緩緩升起……
——而與之對應(yīng),受難的
可是迎面而來時,她瞳孔深處
布下的那場大火,點燃后
多么危險
在一陣血液與血液交換的
激動里,在一陣半是甜蜜半是
憂慮的狂想中,我看見
她身上每一顆細(xì)胞都變得
那么饑餓,仿佛一頭行動的野獸
在渴望著喧響
靴子上的鞋帶,已經(jīng)松了
他把她留在了廚房,跨過院子
朝他工作著的那輛貨車走去。
透過窗戶,她看見他的身影
跳上腳踏板進(jìn)入駕駛室,
藍(lán)色的衣領(lǐng)略微晃動了一下。
真叫人生氣,她想起母親臨終時
盯著父親的遺像咕噥著。
那天傍晚父親也是像他這樣
摔門走了出去。她又想起警察
來敲門的那一刻
喂——他高聲喊著,手里
拿著一張通知單,詢問誰是家屬。
她看見他的警服很整齊,帽檐
透出法律的光芒,只是
在門楣的遮擋下臉部略有些傾斜
她搖了搖頭,這只是一個例外
而她想起他剛才出門的時候
好像什么也沒帶,連牙刷也依然
站在洗臉槽邊的杯子里。
也許,過了這季節(jié),落下的蘋果
就會爛掉,很多事情都需要發(fā)酵
讓氣味一點點地滲透,可事實
也并不是如此,譬如:
你要是離開就別再回來了。
她想起母親仿佛也這樣說過。
而現(xiàn)在她不知道,她這樣說是否合適。
她又隔著窗戶向外張望,門虛掩著
一只小老鼠探頭探腦
開始四處溜冰,仿佛月球探測器。
但這會兒,她真的不知道他會去哪兒,
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馬上,或明天)
而那天傍晚,停著一輛救護(hù)車
她看見一個護(hù)士
推來一具包扎好的軀體
事故……拉出來時……就已經(jīng)……
另一個警察低著頭,像一個
犯錯的孩子:請您簽字。
母親交接后他就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而他的臉覆蓋著白布——她看見父親的雙腳
挺直著,像是跋涉了很長的路一樣
靴子上的鞋帶,已經(jīng)松了
八行詩
也許迷宮永遠(yuǎn)存在
當(dāng)事物在語詞中閃耀
活著,已一次次地死去
成為午夜的雨聲
那身外的戰(zhàn)爭結(jié)束時
身內(nèi)的戰(zhàn)爭剛剛開始
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
在烏有之鄉(xiāng)
母性的詞(1-10)
一
以排列早晨的方式去激動
也給最弱小的,那抬升著的遼望
更在詞語稠密的萬稍叢中,將
勒緊歸來者扭曲的路程——
哦,誰說有光,就有光——
土地的遺忘,可是植物性的那陣痙攣
而那死去已久的仍在放肆著
而照耀是為了之后的每個蒙面的黃昏
二
列隊著的,莫不是一排排將要耕種的世紀(jì)?
沿著根散落了一地的方向
收拾起全部的話語
黃昏,黃昏的銘文刻入了曠野——
距離:一段無法交換的沉默
等待,那是被反噬的時刻
也是站在窗口揮手告別永恒的時刻
而孤獨,帶著秤砣的重量,鐘表般擺動
三
那些透過鎖孔窺見的,將一如既往地呈現(xiàn)
語言里,有著月球和月光的全部
也并非一切都生長出飛翔的翅膀
連同那些最純粹的死亡,也在渴望著
而夢,在夢拓展的疆域里卻又被夢劫持
哦,將在尋找中學(xué)會接受,在命運的
一擲中開始滾動,當(dāng)彼此都認(rèn)識了黑暗
因此獨有誰的詩句存活,猶如
走漏的風(fēng)聲
四
在很遠(yuǎn)的地方埋下了雷聲。更遠(yuǎn)的——
永不消逝的那片焦慮,跟隨著電波。
而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可是
穿梭在每道人群的衣角,剝離著困惑。
再加入那合唱隊——卻因陌生和無名
而在某處獲得了自由。秘密將不多也不少。
哦,注滿這衣缽,在充盈的片刻
聽,以及聽力,在消解著
五
被風(fēng)格折磨著,被音律丈量
詞,躺下來成為誰的屋頂
而億萬星群圍繞著,用腳踩出一座祭壇
然后辨認(rèn)著(也被生命的寬度指認(rèn)著)
此刻,可是將要遺忘的永生
此刻,無言是否造就了完整
此刻,想象就是本能。在想象中活著
最高的虛構(gòu)低于塵埃
六
一場無意義的意義
那難受還難受的不夠,受難的詞
是詞流放著詞,在詞根里行走
所有重量都在那尾音上——
(春風(fēng)吹開了石頭)
更把握著不可把握的節(jié)奏:
響鞭快馬一溜煙。
落日,猶如絕句。
哦,僅有的一夜,已把記憶犁成了鴻溝
七
那是火災(zāi),黃泉路上的璀璨光明
那是詞語激唱生命激動生命
從頭開始的折磨,那是是
而非是,在土地原始展開的邊角
那是僅有的向上生長的力量四處蔓延
也是在離別時播種下的一萬畝悲喜劇
也許,僅是月光的透視
當(dāng)海的藍(lán)骨頭已不斷地?fù)P起
而遲到的品質(zhì),將把每一個黎明品嘗
八
每道拐彎都豎立一塊墓碑
預(yù)言和寓言,生活不能承受之重
好久沒有人類的消息了。人味
經(jīng)久不散。齒痕,懸于一線。
不是監(jiān)獄在挽留——那晚霞的監(jiān)獄
涂抹完心臟的最后一滴血
而是在空缺的地方,只守候一個詞——
詞的出口,在大海盡頭
詞的口處,依然波瀾壯闊
九
讓星際間的多重穿插和交叉在后園的泥土里
埋藏。也讓,最后的思維在幾經(jīng)修改間游弋
在思念里提供悼念——
足夠的回聲撞擊著語言筑就的回音壁
思:在可能的對話里鍥入
也趕在哭泣的前頭成為飲者
思:在先人跪拜的地方接續(xù)上孩子的酸膝
吸收著,面對著一代代的瘋狂迷失
十
允許在萬馬奔騰間,游刃有余
與死亡合力而又無力地制造新的田地
在死還沒有成為死亡之前,虛無
一點點地流逝,以及集體地等待著——
靠隱喻生活。在隱喻里一場永不言敗的戰(zhàn)爭
曾扭曲于理性,卻又開始于感官升起的地方
哦,無人應(yīng)和的深處埋著早年的起航
推開舊院門,栗子射擊著,覆蓋誰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