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國剛
戰(zhàn)國風云:政治家的悲喜?。ǘ┪何暮畹闹螄?/p>
◎ 張國剛
魏國是戰(zhàn)國時期第一個崛起的大國,它崛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天時而言,當時的秦國還在沉睡,齊國國君大權旁落,楚國內(nèi)亂不止,魏國四周無強敵。就地利而言,魏國橫跨黃河南北,主要領地包括今天之山西南部、河南北部,以及河北和陜西的部分地區(qū),都是當時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的區(qū)域。但最重要的還是“人和”因素,魏文侯、魏武侯父子兩代國君,在開國之后數(shù)十年,積極有為,勵精圖治,使魏國成為強盛一時的大國。下面我們就來討論一下“人和”的問題。
先說外部的“人和”,主要表現(xiàn)在外交政策上。魏文侯致力于三晉結盟,營造和平的環(huán)境。韓國曾前來借師伐趙,趙國也曾想借師伐韓,魏文侯采取和事佬的態(tài)度?!绊n借師于魏以伐趙。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w借師于魏以伐韓,文侯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遍_始韓、趙兩國都不滿于魏國。后來,他們知道魏文侯是想二家和平友好,于是“皆朝于魏”。魏國促成了三晉的結盟,自己成為盟主,“諸侯莫能與之爭”。
在內(nèi)部的“人和”上,首先是通過改革化解矛盾。魏文侯魏斯(前472—前396)是魏國的第一位封君,在公元前403年正式被周天子批準為諸侯之前,就執(zhí)掌了魏氏的政柄達42年(魏文侯于前445年即位)。魏文侯執(zhí)政的最大特點是用改革促發(fā)展,同時用人不拘一格,治國強調(diào)儒法并用,善于調(diào)節(jié)各方面的利益關系。
戰(zhàn)國時期的改革始自三晉,而三晉之中,魏文侯首用李克(一般認為李克即李悝)變法。李克(前455—前395)的思想務實,總體上屬于儒法兼修的雜家范疇。他變法的宗旨是富國強兵,實行“盡地力之教”,就是國家鼓勵墾田、激勵農(nóng)耕。他頒布的《法經(jīng)》,“以為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即要有效保障百姓的生命權和財產(chǎn)權?!斗ń?jīng)》曾被商鞅帶到秦國,是商鞅改革的起點。
《史記》和《資治通鑒》都津津樂道李克的一則軼事。有一天,魏文侯向李克請教國相的人選:“先生總是告訴寡人,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魏成與翟璜這兩位大臣,先生看哪一位更合適擔任國相呢?”李克沒有說具體人選,只談了談自己對識人的看法:“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也就是說,要細致地觀察他的行為:居常看他親近誰,富貴看他結交誰,顯赫看他保薦誰,困頓時看他何事不為,貧窮時看他何利不取。李克接著說,憑這五條您就足以確定國相任選了,何必征求我的意見呢?魏文侯聽后大喜,說先生回去吧,我知道選誰做國相了。李克的這一套識人術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不乏類似表述,后代也流衍甚廣,其核心思想一是行勝于言,二是人以群分。
李克剛出門,就碰到了翟璜。翟璜笑瞇瞇地問,聽說今天國君就選相一事征求您的意見,結果是誰啊?李克說,我猜測國君會選擇魏成。翟璜唰地變了臉,憤憤不平地說:我哪一點比不上魏成?
魏成、翟璜的差別究竟在哪里呢?魏成把自己的絕大部分俸祿都用來搜羅人才,他向國君推薦了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這三個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儒門高手。卜子夏是孔子的學生,有人甚至認為《論語》的編纂就出自子夏及其門人之手。子夏在魏國講學授業(yè),創(chuàng)立了“西河學派”,其中不乏經(jīng)世英才。李克崇尚法治,兼習儒術,大約就受到子夏等人的影響。漢武帝之前,儒家思想不曾被統(tǒng)治者真正奉行過。有之,則從魏文侯始。魏文侯師從子夏學習經(jīng)藝,向隱居不仕的段干木請教治國之道,聘著名儒商子貢(即孔子的愛徒端木賜)的入室弟子田子方為客卿,引起了當時各國諸侯的震動,“文侯由此得譽于諸侯”。司馬遷《史記·魏世家》記載說,秦人曾欲伐魏,有人就提醒他:“魏君禮敬賢人,仁愛國人,上下和合,未可圖也?!?/p>
翟璜也向國君推薦了許多優(yōu)秀干才。比如,西河郡守名將吳起,治理鄴地的能臣西門豹,攻下中山國的大將樂羊,包括擔任中山守將的李克,乃至太子的師傅屈侯鮒等。這些人都是杰出的文臣武將,各有所長。于是,我們就發(fā)現(xiàn),魏文侯治國用了兩種不同類型的人才。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有道德上的優(yōu)勢——儒家自律比較嚴,同時還有戰(zhàn)略上的開闊視野,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是帝王之師,“坐而論道者也”。而李克、吳起、西門豹在不同崗位上各司其責,是“分而任事者也”。根據(jù)李克的說法,魏成推薦的人,國君以之為師;你翟璜推薦的人,國君以之為臣。你識人的眼界,還是比魏成差一截。翟璜認同了李克的說法,為先前的失態(tài)向李克道歉。
治國理政,需要各種人才。“五常異稟,百行殊軌,能有兼偏,智有短長。”(《人物志》)李克認為國君不僅需要各行各業(yè)的干才,更需要能夠助其提升境界和格局的指導者。下面兩則故事可以說明這一點。
有一次,魏文侯與田子方一邊欣賞音樂,一邊吃飯。魏文侯突然說:鐘聲不對稱啊,左邊的聲音好像略高。田子方只是笑笑,沒有吱聲。魏文侯迷惑地問:你笑什么?難道不是這樣嗎?田子方說:“臣聽說,為君者致力于辨官,不著意辨音。如今主公著意辨音,臣擔心會忽略對官員的識辨啊?!碧镒臃降囊馑际钦f,為君之道,無非用人任事,國君關注的重點當在用人當否,不宜對臣下的具體工作作即興式的品頭論足。田子方不愧是儒商子貢的高足啊,深諳領導藝術。
還有一次,魏文侯的嗣子魏擊(約前432—前396)路遇田子方,下車伏謁施禮,田子方卻沒有還禮。魏擊很不高興,沖著田子方大聲嚷道:“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是富貴者值得高傲呢,還是貧賤者值得高傲呢?田子方平靜地回應道,當然是貧賤者可以,富貴者不能。諸侯傲慢失其國,大夫傲慢失其家(封邑)。失去國家和封邑了,要想重新獲得就沒有那么容易了。我貧賤之人,言不聽,計不從,拔腿就走,到哪里去不是貧賤呢?魏擊,后來的魏武侯,猶如被當頭棒喝,趕緊向田子方謝罪。
田子方教導魏擊的道理發(fā)人深省。有擔當、有事業(yè)、對未來有期待的領袖人物,應該比他人更自律更克己。司馬光《稽古錄》卷十六《歷年圖序》,相當于《資治通鑒》的一個大綱。他在文中論及五種不同的人君:創(chuàng)業(yè)之君、守成之君、陵夷(出現(xiàn)危機謂之陵夷)之君、中興之君、亂亡之君。這些人君的差別不全是因為才能有高下,更取決于其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差異。司馬光認為,同樣是中等才能,能夠自我約束,即可守住家業(yè)不墜,是為守成之君;倘若不能自修,就會出現(xiàn)衰敗的危機,是為陵夷之君。領導首先要學會管理自己,說話,處事,為人,要比一般人更加嚴格要求自己,才能在更高的平臺上,管理更宏大的事業(yè)。
總之,魏文侯的治國,不僅有成就,而且有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構成了明君治國的一個標準模本。
位于河北邯鄲魏縣的禮賢臺。戰(zhàn)國時期,魏文侯求賢若渴,筑臺招賢納士,故名禮賢臺,是魏文侯訪賢、禮賢、敬賢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