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枯木情結(jié)探微

徐曉洪

一、蘇軾具有很強的枯木情結(jié)

要對蘇軾的枯木情結(jié)進行研究，很有必要弄清楚何謂情結(jié)，而枯木情結(jié)又是怎么樣的一種情結(jié)。這里所談的枯木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即包括枯樹，還有枯草、枯竹、怪草、怪木等東西，一句話就是比較枯怪的植物范疇。所謂“枯木情結(jié)”就是對枯怪的，有異于常態(tài)的植物的一種深深眷戀之情。

（一）從繪畫作品題材來考察。

蘇軾作為文人畫的濫觴者，與文同、李伯時、米芾等建構(gòu)起文人畫的理論體系，同時在實踐上也做出了表率。從現(xiàn)有的蘇軾畫跡以及史料來看，蘇軾作品的對象基本是對怪石、枯木、衰草、老松以及異竹的描繪（當然蘇軾也很喜歡畫道釋人物，這里姑且不談），不妨試舉幾列：

1.《古木怪石圖》（三蘇祠博物館藏珂羅版復制品），紙本水墨。圖左畫一怪石，其石身上滿勾圓形弧線。如果當作石之紋理去看，怎么也無法弄明白其結(jié)構(gòu)。從怪石旁邊穿出一株古木，枝頭枯杈，極似一組左右分叉的鹿角，虬曲之樹身，到上方竟然轉(zhuǎn)了一個圓圈，見所未見。連追求狂怪的米芾也覺得此畫“怪怪奇奇無端”。

2.《竹石圖》（三蘇祠博物館館藏珂羅版復制品），畫旋轉(zhuǎn)怪石兩塊，一大一小，大石兩旁各畫一叢竹子，竹子蜿蜒，稀蕭，大有枯淡、蕭瑟之感。

3.《老梅圖》（三蘇祠博物館館藏拓片），圖中畫怪石兩峰，兩峰間長出一老梅，樹干遒勁，蒼老無任何枝丫，而且梅梢已經(jīng)折斷消磨，只在折斷處抽出一支新芽，有花兩三朵，可謂奇特枯怪也。

蘇軾的繪畫作品本身流傳就很罕見，從其窺視八九不離枯怪的草木，顯見作者對枯木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二）從文學作品來考察。

首先我們可以從蘇軾的詩詞中看到諸多枯木之類意象。

蘇軾在《司竹監(jiān)燒葦園，因召都巡檢柴貽勖左藏，以其徒會獵園下》中寫道：

官園刈葦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紅霞。

枯槎燒盡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

我們再看《游靈隱寺，得來詩，復用前韻》，其中有：

喬松百丈蒼髯須，擾擾下笑柳與蒲。

在《塔前古檜》中有：

當年雙檜是雙童，相對無言老更恭。

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兩蒼龍。

以上二詩描繪出了老松的年代久遠，樹上藤蔓纏繞，更顯古松的枯澀，好像虬龍一般的剛錚，一個“恭”字則表達出蘇軾對老松的崇敬之情。

還有更為精彩的《鐵拄杖》對枯干的描繪：

柳松手中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節(jié)。

忽聞鏗然爪甲聲，四坐驚顧各是鐵。

在這首詩里東坡把千年老根做成的拄杖描寫得堅貞鏗然，如曲鐵盤絲，可見其對它的喜愛。

除了詩，在蘇軾的詞《滿庭芳》里也有關(guān)于枯木的描寫，如：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干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云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 ，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里、相對殘缸。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詞中的“凜然蒼檜，霜干苦難雙”，表達了蘇軾對霜里的檜樹的凜然風貌十分欣賞，無以復加。

其次我們還可以從其文賦作品、雜談、題跋中得到類似的信息，且看蘇軾《墨君堂記》：

然與可獨能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賢。雍容談笑，揮灑奮迅而盡君之德。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jié)。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與可之于君，可謂得其情以盡其性矣。

這段話是蘇軾對文與可畫竹的贊論，字里行間充滿對枯竹節(jié)操的不盡喜愛。

上面從蘇軾的畫、詩文辭賦以及散文題跋等方面分析了蘇軾對枯木的態(tài)度。事實當是明顯的，那就是蘇軾具有相當濃郁的枯木情結(jié)。

二、蘇軾枯木情結(jié)緣由分析

（一）家庭環(huán)境的陶冶。

蘇軾的父親蘇洵是一個收藏大家。他除了收藏有百余幅高品質(zhì)的畫作外，還兼收并蓄一些奇異的東西，如木假山、怪石、枯藤做的酒杯等。由于蘇洵好怪異，于是朋友只要有奇異古怪的東西都贈與他。

蘇軾有《詠怪石》說：“家有粗險石，植之疏竹軒?！碧K軾小時候就對奇形怪狀的東西具有濃厚的興趣，并注意搜集?！拜Y年十二時，于所居紗縠行宅隙地中，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里皆細銀星，扣之鏗然?！盵1]可見蘇軾在父親蘇洵的影響下，逐漸對怪異的木石等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進而貫穿于生命的始終。

（二）文人氣格的凸顯。

中國文化的傳承與主體構(gòu)建幾乎可以說與傳統(tǒng)文化息息相關(guān)：是“達、退”造就了文人雅士追求的境界；又由“淡薄與趣遠”之心，達到“反常求異”的境地。魏晉時期出現(xiàn)的“竹林七賢”即為顯例。

宋代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它應該就是中國文化精神的立足點了。它有一個“憂”的基調(diào)。這是一個以儒家為主而糅合了道與禪的“憂”。蘇軾作為傳統(tǒng)文人，可謂亦官也文。在他身上更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人精神及其“憂”的情結(jié)。中國文人一般以儒家忠君治民思想為情懷，又以道家與禪宗為精神釋放的港灣，因此其“達、退”升華下的“憂”的文人情結(jié)更為凸顯。在蘇軾，他乃以忠君愛民為追求，在大起大落中走完自己的一生。他的“憂”的情結(jié)讓他一生漫溢出蕭瑟、淡遠與求異的意趣。這樣，在他的詩文、雜感、題跋中反復出現(xiàn)枯木、怪木、衰草就非常合理了。

（三）人性魅力的折射。

蘇軾一生為官，先后輾轉(zhuǎn)出任過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潁州、揚州、定州、惠州、儋州等地方官員，也出任過兵部尚書、禮部尚書、中書舍人等中央大員，可謂大起大落。他在最艱苦的時候仍能保持一種操守，那就是獨立的人格，敢于堅持自己的政見。

蘇軾在《詠怪石》一詩中，借夜夢怪石，聽其自道身世的手法，贊揚其“意欲警懼驕君悛”、“萬牛喘汗力莫牽”、“震霆凜霜我不遷”的節(jié)操氣概和“雕不加文磨不瑩”的天然本色，當是以怪石自況。他作為四朝老臣，對仁宗、英宗、神宗、哲宗都能上書直言朝政之弊，進行尖銳的批評。這正如《詠怪石》詩所言，為使君王有所警懼，對政治錯誤能夠悔過，他乃不畏“震霆凜霜”?；剡^頭再看蘇軾的《古木竹石圖》中的枯木盤旋怪異，與一般的木葉相去甚遠。其特節(jié)獨立，儼然是作者自己操守的一種體現(xiàn)。蘇軾的自題畫詩說得最透徹：“枯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枒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寫向君家雪色壁?！彼阱e綜復雜的政治斗爭中飽經(jīng)坎坷，憤懣不平之氣交織于心，遂發(fā)諸毫端，借枯木怪石以泄胸中盤郁，并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詩詞文中的枯木、古木、衰草、老藤等意象當是對人生的一種思考，亦是其思想獨立的寫照。

（四）狂禪之風的影響。

唐末五代至兩宋，佛界興起一股狂禪之風，給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思想注入了新的因素。禪宗主張“自心是佛”。初期禪宗強調(diào)“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內(nèi)見自性不動”（《壇經(jīng)》），把自性放到了高于一切的位置。同時，初期禪宗也反復指出“自性本凈”的道理，人人都有佛性，“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狨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壇經(jīng)》）。到了馬祖道一和石頭希遷的時代，則進一步強調(diào)“平常心是道”，把“自心”進一步具體化，把佛性與日常用事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自心對個人欲望的順從，“要困即困，要眠即眠”。

蘇軾作為文人的典型代表，喜好交游，同僧人的交往頗為密切。與之交游者，即有嵩禪師、大覺禪師、辯才法師、寶月大師、海月長老、圓通長老、秀禪師、佛印禪師、小本禪師等名僧。他與天竺辯才禪師交游后，曾有感而發(fā)道：“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盵2]

禪宗怪異的修禪方式不用說對蘇軾這樣一位道路坎坷、亦儒亦禪的人應具有重大影響。在蘇軾身上，我們亦可見到禪宗見性成佛、不管方式的狂放之風。蘇軾把大量的枯木、怪草移入詩文，乃用以明心見性，傳遞心聲?？菽臼撬餍牡闹薪榕c物質(zhì)手段。

三、蘇軾枯木情結(jié)的價值解構(gòu)

（一）蘇軾枯木情節(jié)是“比德說”的具體表現(xiàn)。

“比德說”在我國源遠流長，《詩經(jīng)》已經(jīng)廣泛采用比興手法?！氨鹊隆本褪前讶说哪撤N精神品格轉(zhuǎn)移到某個物象上，讓物象具有人的某種德行。

蘇軾的枯木物象承載著更多的作者自身的生命意識與本體觀念的東西?？梢哉f一系列的枯木意象是蘇軾內(nèi)心信念的物質(zhì)外化，是個人情感德行節(jié)操在枯木上的外化。透過枯木衰草我們仿佛看到了蘇軾的倔強性格。我們看蘇軾的《古木竹石圖》，畫中的枯木樹干接近末端突然彎曲一周然后重新伸向天空，這種盤結(jié)是蘇軾的獨立人格以及節(jié)操的顯現(xiàn)。“身世際遇的坎坷曲折與現(xiàn)實的嚴酷冷漠，自然使蘇軾對世俗的美視而不見，在那種雅致的、和諧的、悅目的美中蘇軾找不到自己，也無法實現(xiàn)自己，只有那獰厲的、丑怪的枯木怪石，以其極不和諧的形貌宣示著大自然狂野的力，才讓蘇軾能夠找到自己，確認自己，真正實現(xiàn)心靈對物態(tài)天趣的深刻領(lǐng)悟，讓自我狂躁的生命與宇宙自然中奔流競逐的生命合一?！盵3]至此蘇軾的德操與枯木融會為一。

（二）蘇軾枯木情結(jié)是“反常”與“審丑”基礎(chǔ)上對“堅實美”的體認。

應該說蘇軾的枯木物象是一種反常與審丑的意識活動。他在這種活動中充分注入了一種對堅實美的追求。周裕鍇先生對蘇軾怪石評價說：“堅姿在蘇軾有關(guān)怪石的詩文作品中，‘堅姿一類的人格美要比秀色來得更為重要，怪石不僅具有美學價值，也蘊含著倫理學的意義?！盵4]這里雖然是談怪石，其實質(zhì)與枯木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北宋，精準、艷麗的院體畫是其大宗。相比而言，蘇軾的畫中的枯木可謂是一種反常。它貌似丑陋，讓人看了，似乎有一種抑郁感；但這種抑郁的緊張的力量，卻表現(xiàn)出作者人格力量的堅實美。這種美不是華麗的、炫目的形式美，而是時代與歷史積淀下的一種堅實的人性美。

（三）枯木情節(jié)是蘇軾蕭然平淡中蘊含的熱血涌動。

枯木、衰草等物象于一般人看來，顯得萎蔫無生氣，蕭瑟淡遠。如果仔細品味蘇軾心中的枯木物象則會發(fā)現(xiàn)其具有一種歷史沉淀剝蝕后的滄桑，具有一種無比的堅實的美（如上所述）。這種剝蝕賦予了枯木更為深邃厚重的生命意識，那是一種蓬勃的無限的熱血涌動的激情。他的枯木正如其題畫詩所說，乃于深冬的枯槎放紅，絢爛如朝霞，只要根在，春雨一來，又煥然吐機，爆發(fā)強大的生命力。這是東坡式的奮然與昂揚，是東坡式的樂觀與寬博。它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蘇軾對枯木寄予深厚的感情，也即情結(jié)，這是蘇軾自身的身世、人格、以及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交融。在這種情結(jié)中，蘇軾與枯木俱化，讓其為“我”代言，以此達到其人文精神的張揚與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梢哉f枯木情結(jié)是從四川走出去的蘇軾在后來的人生道路上的人文主張、政治述求的一個表達或展示。

注釋：

[1]孔凡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56頁。

[2]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21頁。

[3]陳曉春：《蘇軾繪畫藝術(shù)管窺》，《四川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4]周裕鍇：《蘇軾的嗜石興味與宋代文人的審美觀念》，《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1期。

作者單位：三蘇祠博物館陳列研究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