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祿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任昉、沈約同為齊梁時期著名文人,任昉擅長載筆,沈約善于為詩,世稱“沈詩任筆”,皆以沈約詩(以下簡稱沈詩)高于任昉詩(以下簡稱任詩)。如梁簡文帝說:“至如近世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斯實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薄霸姸喽苷呱蚣s……”鍾嶸雖置任昉于中品,但指摘其詩之弊云:“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庇衷疲骸皬N少年為詩不工,故世稱沈詩任筆,昉深恨之。晚節(jié)愛好既篤……故擢居中品。但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边@益以加深后世沈詩高于任詩的認識。如古直就認為鍾嶸置任昉于中品乃是迫于傾慕任昉者太多之情勢:“當時傾慕彥昇者多,仲偉擢昉中品,殆不得已。故抑揚之際,微文寓焉?!庇钟腥苏J為,鍾嶸列沈約于中品是出于以公報私:“嶸嘗求譽于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為評,言其優(yōu)劣,云‘觀休文眾制,五言最優(yōu)。齊永明中,相王愛文,王元長等皆宗附約。于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云名級又微,故稱獨步。故當辭密于范,意淺于江’。蓋追宿憾,以此報約也?!彼未S徹基于宋代“以學(xué)問為詩”風(fēng)氣,否定鍾嶸有關(guān)任詩用事過多之弊的論斷,仍認為任詩不如沈詩:“昉詩所以不能傾沈約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過?!泵鞔鷳?yīng)麟雖然否定鍾嶸列沈約于中品出于以公報私之論,但仍認為沈詩優(yōu)于任詩:“休文……諸作材力有余,風(fēng)神全乏,視彥升、彥龍,僅能過之。世以鍾氏私憾,抑置中品,非也。”從梁陳時期文學(xué)選本選錄情況也可看出當時沈詩高于任詩的觀點:蕭統(tǒng)《文選》只選任詩2首,而選沈詩13首;《玉臺新詠》選沈詩多達47首,而不錄任詩??梢?,沈詩高于任詩,自任昉、沈約二人生前直至明代,顯為詩壇定讞。
然而到了清初,延續(xù)了1000多年的“沈優(yōu)任劣”論調(diào)悄然而變:以王夫之、陳祚明、王士禛為代表的詩論家一反千古定論,盡翻窠臼,高倡任詩優(yōu)于沈詩,出現(xiàn)“揚任抑沈”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是隨著山移地轉(zhuǎn)般的時代巨變而產(chǎn)生的詩學(xué)思潮的時運代遷。本文即擬探討清初詩論中的“揚任抑沈”現(xiàn)象,抉發(fā)此現(xiàn)象的詩學(xué)背景。
王夫之、陳祚明二人主要分別通過選本《古詩評選》、《采菽堂古詩選》選評任詩、沈詩展現(xiàn)各自的評價;王士禛雖曾輯錄《古詩選》,分別選任詩、沈詩,但因沒有評語,很難窺見其對任詩與沈詩的態(tài)度,其揚任抑沈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在晚年撰寫的《分甘余話》中。
王夫之評沈詩不乏肯定、賞贊,如評《樂未央》“余情特遠”,評《循役朱方道路》“心腕較有氣力”,但更多的是在評入選詩篇的佳處時,連帶指出沈約其他詩歌的惡俗酸滯,甚至認定沈詩為“千古惡詩宗祖”:
有思有致。約慵率之病,于此瘳矣。(《為臨川王九日侍太子宴》評語)
三段密移,乃不見垠兆,即此已造四言之極。藻句淵淵,為益不為累也。休文一切文筆,文者必酸,質(zhì)者必俗,獨于此體得其最勝。使他皆佚,四言獨傳,詎不生人企想?乃令《六憶》、《八詠》,流聲俗耳。約之不幸,豈徒不早死于永元以前,以副興宗“人倫師表”之譽已哉?。ā毒湃帐萄鐦酚卧贰吩u語)
首尾純凈?!懊髟码m外照,寧知心內(nèi)傷”,休文得年七十三,吟成數(shù)萬言,唯此十字為有生人之氣。其他如敗鼓聲,如落葉色,庸陋酸滯,遂為千古惡詩宗祖。大歷人以之而稱才子,宋人以之而稱古文,高廷禮以之而標正聲之目,而村巫儺歌、巷塾對偶、老措大試牘、野和尚偈頌,皆可詩矣。古來作者心血,幾許付之消沈!而梁之沈約、唐之羅隱,傳詩充帙,菉葹盈庭,豈徒在名位之間乎?。ā豆乓狻吩u語)
王夫之指出沈約現(xiàn)存的絕大部分詩存在兩大弊端:一是慵率之病,即文筆纖弱。這是因沈約詩多以婦女為題材、涉入輕艷所致,王夫之認為,這些詩篇的流傳,損害了蔡興宗對沈約“人倫師表”的贊譽。二是以聲律為詩之弊。皎然曾指出沈詩因遵循四聲八病而致使“風(fēng)雅殆盡”,并譏責(zé)“后之才子”為沈約“弊法所媚,懵然隨流,溺而不返”。王夫之對這類作品,嚴加貶斥,等之于“村巫儺歌、巷塾對偶、老措大試牘、野和尚偈頌”,鄙薄之情溢于言表。
與對沈詩以貶為主、稍加褒揚迥異,王夫之極為欣賞任詩,不吝推崇、賞擢之詞,一反舊說,置任詩與沈詩之上。他分別評所選任昉《濟浙江》《別蕭諮議》《嚴陵瀨》云:
全寫人中之景,遂含靈氣。
結(jié)體凈,遣句雅,高于休文者數(shù)十輩以上?!吧蛟姟薄ⅰ叭喂P”之云,賣菜求益者之言也。
不圖復(fù)見太元以上詩。
明確點出任詩遠高于沈詩,斥責(zé)“沈詩任筆”之說。
陳祚明是清初詩歌評論家,布衣終生。其《采菽堂古詩選》選評先唐詩歌 4487 首,評語多被學(xué)界引用,是很重要的一部先唐詩歌評選集?!恫奢奶霉旁娺x》選錄沈詩83首,遠多于任詩(選錄16首);任昉現(xiàn)存詩僅21首、沈約現(xiàn)存詩185首,就比例而言,入選任詩遠高于沈詩,從中可見陳祚明對任詩的偏愛。
《采菽堂古詩選》為每位入選詩人先列小傳,次總評其詩歌特色及在詩歌史上的地位,次引述他人對其評價;又對每首入選詩歌作精到獨倫的賞評。從總評與對每首歌的賞評來看,陳祚明揚任抑沈傾向頗為明顯??傇u沈詩曰:
休文詩體全宗康樂,以命意為先,以煉氣為主,辭隨意運,態(tài)以氣流,故華而不浮,雋而不靡?!对娖贰芬詾閼椪旅鬟h,源流既偽,獨謂工麗見長,品題并謬。要其據(jù)勝,特在含豪之先,命旨既超,匠心獨造,混淪跌宕,具以神行,句字之間不妨率直。所未逮康樂者,意雖遠而不曲,氣雖厚而不幽。意之不曲非意之咎,乃辭乏低徊也;氣之不幽,非氣之故,乃態(tài)未要眇也。大抵多發(fā)天懷,取自然為詣極句,或不琢字,或不謀,直致出之,易流平弱。遠攀漢魏,望塵之布欲前;近比康樂,具體而微是已。夫辭雖乏于低徊而運以意,則必警態(tài)。雖未臻要眇,而流于氣者必超。驟而詠之,沨沨可愛;細而味之,悠悠不窮。以其薄響校彼蕪音,他人雖麗不華,休文雖淡有旨。故應(yīng)高出時手,卓然大家。三復(fù)之余,慕思無已。
這段評語包含以下4層意思:一是指出沈詩以謝靈運詩為宗,意在辭先,以氣為主,呈現(xiàn)出“華而不浮,雋而不靡”的審美風(fēng)味;二是指出沈詩“意雖遠而不曲,氣雖厚而不幽”與“易流平弱”之弊及其成因;三是傳達誦讀沈詩“沨沨可愛”“悠悠不窮”的審美感受;四是肯定沈約當為大家,高出時輩??梢钥闯?,陳祚明對沈詩的評述,褒貶得當,剴切中肯,句句精要,尤其是“易流平弱”之評,確中沈約一些詠物詩、女色詩纖弱綺靡之癥候。
相較于對沈詩的臧否互見,陳祚明對任詩則不吝揄揚,認為任詩淵源《詩經(jīng)》、《離騷》,踵武《古詩十九首》、漢魏詩歌,乃至將任昉與杜甫相埒,推崇備至:
以彥昇之才而晚節(jié)始能作詩,要將深詣于斯,不肯隨俗靡靡也。今觀其所存僅二十篇許耳,而思旨之曲,情懷之真,筆調(diào)之蒼,章法之異,每一篇如構(gòu)一迷樓,必也冥心洞神,雕搜無象,然后能作。方將抉《三百篇》《離騷》之蘊,發(fā)《十九首》、漢魏之覆,云變潤翻,自成一家。而高視四代,此掣巨鼇手也。千秋而下,惟少陵與相競爽。所造至此,鍾嶸胡足以知之,而謂“動輒用事,詩不得奇”。悲夫!奇孰奇于彥昇?且其詩具在,初亦未嘗用事也。作此品題,何殊夢語?
任彥昇詩如白茅仙人,自大滌山中游石而出,來從華陽洞天,潛行千里,入穿泉根,出攀紫煙,仙蹤超忽,人不能測。
即使同是否定鍾嶸的品題,論沈約只說“品題并謬”,而對鍾嶸關(guān)于任昉的品題則嚴加斥詆。其情好所歸亦于焉可見。
陳祚明揚任抑沈傾向,還表現(xiàn)在對具體詩篇的品鑒評點上。陳祚明深相推挹任詩,不置貶詞,如評《答何征君》、《答到建安餉杖》、《出郡傳舍哭范仆射詩》已開杜甫之先:
每作一詩,必屈曲寫出。起句稱何,次句自述;然人茍得性,雖千乘亦不異,但山林之人不知有朝市耳。今君勿以耕蠶為可貴,空笑我易農(nóng)之士也。易農(nóng),猶《詩》言“代食”。宿昔之志,頗復(fù)超然,能傾壺,能命管,意所喜樂,何一不與君合。君無嘆獨游、無人與共也,若要其終,吾方與君同止耳。用意頓挫宛轉(zhuǎn),遣語矯健,真開少陵之先。(《答何征君》評語)
此詩風(fēng)味開少陵之先。(《答到建安餉杖》評語)
結(jié)四句又作曲想:言往日暫當將乖,情猶不忍,必思所以遣之,一辰之不忍,而今將終身忍乎?“萬恨”與“千齡”,俱永生于此日矣。其用意委折如此,吾謂開少陵之先,當不誣也。(《出郡傳舍哭范仆射詩》評語)
陳祚明評選錄任昉其他詩歌也全是褒獎之詞,毫無貶詞。現(xiàn)選錄如下:
輕率之中頗有清況。齊梁詩往往排數(shù)語便住,無結(jié)法,予多以此擯而不錄。若此詩亦對結(jié),然自可住。(《濟浙江》評語)
境絕情悲,真言與淚俱墜。前后章法頓挫,出之回環(huán)無極。(《贈郭桐廬出溪口見候余既未至郭仍進村維舟久之郭生方至》評語)
通家愛護之情,忠厚溢于言表。起二句是惜劉繪,但作比語,以后不更綴一辭,甚得古意?!氨嗣馈卑司?,吐酬答之懷,語頗詳盡。內(nèi)“久敬”二句,謙稱愧藉,情切語雅。來詩故應(yīng)推任,中或兼之臧否?!爸笔贰彼木洌屑右?guī)諷,是通家長者相愛至懷言。褒貶疾惡,未免招尤,少年涉世不深,未諳此戒。折肱知良醫(yī),故疾疹乃玉成之美。今賦詩相報,匪報也,庶以當良藥耳??嗫趧捛?,措語亦復(fù)蒼勁。此等詩最有合于風(fēng)雅,且詞氣婉轉(zhuǎn),真可謂之溫柔敦厚。(《答劉孝綽》評語)
情緒直逼漢魏,語亦蒼渾。(《別蕭諮議》評語)
相反,評沈詩褒賞之中不乏非薄。如:
《從軍行》序征戍之苦,亦多警句?!睾笥小俺垦b豈輟警,夕壘詎淹和”一聯(lián),“淹和”字湊韻無理,故割愛刪之。(《長歌行》評語)
命旨有古意。末端以質(zhì)言得暢,“紀化”二句、“俗志信頹隆”,語不亮。“所惜”二句押“蓬”字湊韻,且去之,更健。(《江離生幽渚》評語)
“云霞清以轉(zhuǎn)”五字無謂,是湊句,擬改曰“云輅停且轉(zhuǎn)”。(《從齊武帝瑯琊城講武應(yīng)制》評語)
僅一結(jié)句有情耳,以語中作一曲,故佳。通篇平平,未足與前人方駕。(《侍宴樂游苑餞呂僧珍應(yīng)詔》評語)
“賞逐四時移”句亦弱。(《游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五章》評語)
一瀉直下。前半語頗率弱,后半則灑落有致。(《游沈道士館》評語)
起四句稍以沓拖成弱。休文所患惟是弱耳。(《悼亡》評語)
何其輕盈?!帮L(fēng)色動燕姬”句不警,并去此聯(lián)。(《春思》評語)
王士禛對任詩、沈詩的批評主要有兩處,評價有所變化:一是其《古詩選》將任昉、沈約歸為何遜一派,又《五言詩凡例》云“梁代右文……江淹、何遜足為兩雄,沈約、范云、吳均、柳惲差堪羽翼”,提及沈約而不及任昉,可見編選《古詩選》時(當時王士禛50歲)視沈詩高于任詩。二是其于晚年撰寫的《分甘余話》評任詩、沈詩云:
六朝人謂文為筆。齊梁間江左有“沈詩任筆”之語,謂沈約之詩,任昉之文也。然余觀彥昇之詩,實勝休文遠甚;當時惟玄暉足相匹敵耳,休文不足道也。
據(jù)《分甘余話自序》可知該書撰成于己丑年,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王士禛時年已76歲,距去世僅2年。暮年的王士禛對任詩、沈詩的評價迥異于20多年前,認為任詩遠勝沈詩,躋任昉與謝朓并肩。這應(yīng)是王士禛對二人的蓋棺之論。
明代詩學(xué)一大特色是以復(fù)古為革新,前后七子都尊古崇古,尤其推崇漢魏古詩及盛唐詩歌。明朝晚期興起的公安派主張童心說,強調(diào)發(fā)抒內(nèi)心真情,張揚個性;竟陵派追求幽深孤峭的詩風(fēng)。前者易流于發(fā)露淺率,后者易陷于纖弱柔靡。明清易代,夷夏陵替,清初士人尤其是明遺民,如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潛思默想明朝滅亡原因,這帶來學(xué)術(shù)文化思潮的嬗變,詩學(xué)也隨之發(fā)生新變?!皳P任抑沈”即是當時詩學(xué)思潮的一個表征。
前后七子的格調(diào)說、公安派的性靈說及竟陵派的幽深孤峭詩風(fēng),在清初仍承繼有人,不乏聲勢。施閏章談其時論詩有四類,第三類“歷下、竟陵,互相齮龁”,即是說七子派與竟陵派后緒相互攻訐。沈德潛論清初詩壇傾向云:“國初,詩沿明季余習(xí),多宗景陵。”可以說,清朝初年,鍾譚體的勢力正處于擴張階段。然而,七子派與公安派、竟陵派詩說在清初已走向頹勢,顯示出各自的弊病。七子派論詩推尊盛唐,倡導(dǎo)格調(diào),至于清初作詩者不知性情為詩之本,只知字模句規(guī),模擬因襲,只為合乎聲律格調(diào),有識之士深痛此弊,發(fā)生疾呼,痛斥嚴責(zé)。錢謙益稱遇境而生的情為詩之本,抨擊詩壇“今之為詩,本之則無,徒以詞章聲病比量于尺幅之間”。陳祚明肯定宋詩“認真胸臆自傾吐”,那是以其“來補救七子派因崇尚格調(diào)而缺乏真性情之弊”。
再來看任昉、沈約的詩。沈約一向被視為新詩的提倡者、實踐者,沈詩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聲律詩的先導(dǎo)。任詩自齊梁時就被認為不同于當時興起的新體詩,不拘聲律,更接近于古詩,王夫之評任昉《嚴陵瀨》“不圖復(fù)見太元以上詩”,即是此旨。因此,為反對七子派格調(diào)說之流弊,王夫之、陳祚明有意抬高任詩,躋之于沈詩之上。
竟陵派開創(chuàng)者鍾惺、譚元春追求幽深孤峭的詩風(fēng)詩境,又重性靈,但“惟以一己的偏好為性靈”,這種極度強調(diào)個人偏好、突出一己之性靈的詩學(xué)祈向,容易使詩歌走向纖弱柔靡之途。清初詩論家,尤其是明朝遺民,痛恨晚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情欲展露,認為這有悖于儒家傳統(tǒng)倫理,更認為這是晚明社會衰退乃至明朝滅亡的一個原因,因此,這種詩風(fēng)在清初頗受譏責(zé)。如錢謙益稱“鍾譚之類”為“詩妖”,“征兆國家之盛衰”。沈約所作大量艷情詩,詩格卑下綺靡,王夫之非常厭薄這類詩,憤疾有加,乃至詛沈約早死。陳祚明稱賞吳孟舉詩“不與齊梁靡麗斗”,由此可推知他對沈約艷情詩的鄙薄態(tài)度。從流傳下來的詩篇看,任昉恰無此類柔靡之作,一些詩篇,如《濟浙江》《贈徐征君》《嚴陵瀨》反而“有勁氣”,“孤峭蒼異,不墮頹靡”。如此,王、陳“揚任抑沈”自在情理之中。
康熙年間(1661-1722),社會穩(wěn)定,需要盛世之音歌頌升平。王士禛提倡的“雅正而有風(fēng)韻,沖澹而能蘊藉”的神韻詩風(fēng)遂成為詩壇新的審美風(fēng)尚。這種詩風(fēng)是王士禛一生的詩學(xué)祈向??滴跏四辏?679),清政府出于政治需要,開博學(xué)鴻詞科,吸納全國博學(xué)之士,還組織編修《明史》《古今圖書集成》等。這些文化政策的實施,促使了崇尚學(xué)問風(fēng)氣的形成。這一士風(fēng)在詩學(xué)上也有映現(xiàn),即是對學(xué)問在作詩中作用的肯定與對醇雅詩風(fēng)的祈求。如朱彝尊博學(xué)多識,主張作詩以經(jīng)史為根柢:“詩篇雖小技,其源本經(jīng)史。必也萬卷儲,始足供驅(qū)使。別材非關(guān)學(xué),嚴叟不曉事?!贝佳攀侵煲妥稹皩υ?、文、詞等各種文學(xué)樣式提出的一個一以貫之的審美要求”。王士禛一方面認識到詩的本性,強調(diào)“作詩發(fā)于興會”,但又不廢學(xué)問的作用,指出“根柢原于學(xué)問”,要求作詩“博之九經(jīng)、三史、諸子以窮其變”。他在《分甘余話》卷二記載友人評其詩云:“昔亡友葉文敏評余《蜀道集》詩:‘毋論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謂師子搏象兔皆用全力者也?!嗌罾⑵溲??!拿粲謬L語余:‘兄七言長句,他人不能及,只是熟得《史記》、《漢書》耳。’”任昉作詩“善銓事理,拓體淵雅……動輒用事”,這造成其詩賦有含蓄典雅之美。這種詩風(fēng)正切合王士禛的詩歌審美標準。然而,這并不能說明王士禛升任詩于沈詩之上緣于任詩之用典,以學(xué)問為詩,因為王士禛在其50歲編選《古詩選》時仍置沈詩于任詩之上。要解開其中奧秘,只能從王士禛晚年詩學(xué)轉(zhuǎn)向入手。
俞兆晟在《漁洋詩話序》記王士禛曾自述一生詩學(xué)凡三變:
吾老矣,還念平生,論詩凡屢變;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隨影,忽不知其轉(zhuǎn)移也。少年初筮仕時,惟務(wù)博綜該洽,以求兼長。文章江左,煙月?lián)P州,人?;▓觯燃缃盂E。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韻勝于才,推為祭酒。然而空存昔夢,何堪涉想?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良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耳目為之頓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長慶以后,已有濫觴;而淳熙以前,俱奉為正的。當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爭相提倡,遠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為空疏,新靈浸以佶屈,顧瞻世道,惄焉心憂。于是以太音希聲,藥淫哇錮習(xí),《唐賢三昧》之選,所謂乃造平淡時也,然而境亦從茲老矣。
王士禛晚年復(fù)歸于唐,乃是經(jīng)歷人生反復(fù)后的返璞歸真,推賞的是唐詩所具備的“平淡”之美。平淡也是其神韻說的一個重要審美趣尚。在此之前,他曾表達對世人學(xué)漢魏、宗唐宗宋的不滿,引司空圖沖淡、自然、清奇三品評友人之詩,以為品之最高,透露出泯滅漢魏、唐宋界限的信息:
故嘗著論,以為唐有詩,不必建安、黃初也;元和以后有詩,不必神龍、開元也;北宋有詩,不必李、杜、高、岑也。二十年來,海內(nèi)賢知之流,矯枉過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漢魏樂府、古選之遺音,蕩然無復(fù)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識者懼焉。
……昔司空表圣作《詩品》凡二十四,有謂沖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謂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諸鄰?!庇兄^清奇者曰:“神出古異,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王士禛晚年所言平淡,是泯滅詩分唐宋的界限、用以評判歷來一切詩歌的最高標準,是“豪華落盡見真淳”之自然之美。與平淡相聯(lián)系的是清遠。王士禛云:
汾陽孔文谷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毖ξ髟撛?,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yīng)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筿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偲涿钤谏耥嵰?。”神韻二字,予向論詩首,為學(xué)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
從王士禛肯定孔文谷、薛西原論詩看,其所論神韻,應(yīng)包含清遠之意?!扒暹h是指清淡悠遠的意境,詩人通過對清幽絕俗物象的描繪,寄托淡遠超脫的心境?!暹h沖淡的審美趣尚表現(xiàn)在詩歌的意韻上便是注重遠離塵囂、淡忘世情的思想感情。”這種審美趣尚恰是任詩具備而沈詩不具備的。任昉描繪山水的詩,如《濟浙江》、《泛長溪》、《嚴陵瀨》等皆寫遠離世俗、遨游山水的情思。沈詩則缺乏這種逸情淡思,多是寫世俗之懷,對此學(xué)界多有評述,如鍾嶸評沈詩間有“淫雜”;王鍾陵認為沈約對鮑照的繼承在“俗”,且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庸俗之“俗”。沈詩無論寫艷情女色,還是發(fā)露對富貴的欽羨,都與王士禛平淡清遠的審美趣尚懸隔霄壤。因此,王士禛所說“彥昇之詩,實勝休文遠甚;當時惟玄暉足相匹敵耳,休文不足道也”,是其晚年重新梳理自己的詩學(xué)體系,檢視任昉、沈約二人詩歌得出的蓋棺之論。
王士禛弟子張宗泰因未能了悟其師晚年詩學(xué)的轉(zhuǎn)變,對其師“余觀彥昇之詩,實勝休文遠甚;當時惟玄暉足相匹敵耳,休文不足道也”之論心存疑竇:
沈休文之在六朝,雖非詩家上乘,然亦獨步一時者,至任彥昇之詩,則板實乏韻矣,所以鍾嶸《詩品》,一則曰:“任昉王元長等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再則曰:“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不得奇至”,若謝玄暉詩,則名章秀句,層出不竭,太白曰:“中間小謝又清發(fā)”,趙師秀曰:“玄暉詩變有唐風(fēng)”,則謝朓乃轉(zhuǎn)移風(fēng)氣之人,《余話》顧謂彥昇詩過休文遠甚,當時惟謝朓足與相匹,不稱量失實否?
張宗泰看到任詩因用典造成的“板實乏韻”,卻沒看到任昉蕭散風(fēng)神所賦予其詩的沖淡清遠之美,而這種審美意味正是其師晚年所崇尚的。
任詩與沈詩,各有千秋,妍媸各具,代表了當時兩種詩歌創(chuàng)作趨向,在當時都有很大影響,然自鍾嶸品題以后,直至明代,詩壇皆以沈詩高于任詩。世易時移,時風(fēng)運轉(zhuǎn),清初王夫之、陳祚明、王士禛受時代背景影響,以各自的詩學(xué)理論、審美趣尚重新評判任詩、沈詩,揚任抑沈。這充分顯示出學(xué)術(shù)升降對詩論的影響,正所謂:“時代亟改,論文之理非一?!?/p>
〔注釋〕
①《南史·沈約傳》記濟陽蔡興宗善賞沈約之才,常謂其諸子曰:“沈記室人倫師表,宜善師之?!币娎钛訅圩赌鲜贰肪砦迨摺渡蚣s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10頁。
②太元,為東晉孝武帝年號,歷376年-3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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