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蘭
電影界的前輩吳天明導演猝然離世了。3月10日,在北京電影學院為他舉辦的追思會上,張藝謀、陳凱歌、黃建新、顧長衛(wèi)等電影界大佬齊聚一堂,表達對逝者的哀悼。這些人在今天是風光無限的領軍人物,但時間倒轉到30年前,他們或多或少都受到西影廠廠長吳天明的“恩惠”。當年,是吳天明慧眼識才,頂住壓力,給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機會,幫助他們拍出那些轟動一時的代表作。沒有吳天明,就沒有黃建新的《黑炮事件》、陳凱歌的《孩子王》、張藝謀的《紅高粱》等,也不可能有眾多中國電影在海外的獲獎,更不會有西影廠和中國電影當年的輝煌。陳凱歌在追思會上說吳天明是“中國電影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物”,此言不虛。
追思會后第二天,帶著不忍和忐忑,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撥通了吳天明獨生愛女吳妍妍的電話,她沒有推托——講述父親,對她來說也是追思和懷念。
那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作激情的年代
采訪很自然地從吳天明導演的影片談起。在不久前中國電影資料館的經典國產片展映中,吳天明的《人生》(1984年)吸引了大量觀眾,記者當時也在電影院觀摩。當臺上的主持人正興致勃勃介紹影片時,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從一邊悄然進入影院,低調地坐進觀眾席。主持人眼尖,介紹道,那就是吳天明導演,隨即電影院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到第二場放映他的《老井》時,他便成了演講嘉賓,和觀眾們親密互動。當時的吳天明是充滿活力的,不像一個70多歲的老人,他還從觀眾席中間邁步上舞臺,而沒有按部就班地走大幕兩旁的臺階,可愛的動作激起了大家的笑聲。
這么一位導演,走得實在太突然。吳妍妍回憶和父親生前的最后一次接觸,是這樣一種情景:那天晚上她快睡著了,父親來到她的房間里,把新買的一個負離子空氣凈化器悄悄地安上。
父親留給女兒的記憶,始終是溫暖的。在吳妍妍童年時,吳天明就經常帶著她混跡于各個劇組。拍攝電影《老井》(1986年)時,吳妍妍也跟著去了,“那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作激情的年代。為了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人員在老井村住了整整一個月?!痹趨清幕貞浝?,老井村就像電影里表現地那樣貧困落后。她記得有一天夜里起來,發(fā)現自己渾身被跳蚤咬了幾十個包。那里極度缺水,有位老漢走好遠打水回來,不小心被石頭絆倒了,看著灑了一地的水傷心不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當時,張藝謀是劇組的攝影師,但吳天明覺得他的氣質接近男主角孫旺泉,就希望按他的形象去找演員。找來找去也沒有中意的,后來就真的用了張藝謀。吳妍妍還記得,片子里有個瘋子的角色,那位演員真的兩個月沒洗澡,頭發(fā)特別長,長滿了虱子,最后塑造的人物很真實。
《老井》在國內外獲得了眾多獎項,片子也改變了老井村的生存狀況。當父親帶著吳妍妍再來這里的時候,當地人敲鑼打鼓掛橫幅歡迎他們。
“你不怕,有我在”
回憶起父親當年意氣風發(fā)時,吳妍妍說:“他不但是我們家庭的支柱,也撐起了整個西影廠?!鄙陉兾魅h的吳天明是個不折不扣的西北漢子,為人直爽、脾氣火爆,但很有擔當,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不怕,有我在?!边@話讓吳妍妍感動過、驕傲過,也令當時眾多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得以大展拳腳。
上世紀80年代吳家的會客廳,算得上當時中國電影圈的一個中心地帶。眾多今天仍然活躍在一線的電影大腕經常在這里出沒,“他們天天來,基本上沒斷過人。一聊起創(chuàng)作,通常是煙霧繚繞,沒完沒了?!?/p>
在吳妍妍的記憶里,父親最愛惜人才?!案赣H自己是千里馬,但他更扮演了伯樂的角色?!眳翘烀鳌安痪幸桓窠等瞬拧笔浅隽嗣?,很多年輕導演并不是西影廠的,像張藝謀來自廣西電影制片廠,陳凱歌、田壯壯來自北京電影制片廠,但為了打造西部電影的輝煌,只要有合適的題材,他就愿意用他們,在吳天明的心中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黃建新的諷刺喜劇《黑炮事件》因題材敏感,被勒令修改了多次,受批評時,吳天明挺身而出:“是我叫他這么拍的!”
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大膽突破,對西影廠的改革,也給吳天明帶來了壓力。最明顯的,起用別的制片廠的新人,自家人就沒有機會了。有人講起了風涼話:“我們這些西影廠的人沒本事還是咋的?難道只有外來的和尚才會念經嗎?”吳妍妍回憶,當時在家經常接到一些匿名電話,有一次一接起來對方就對吳天明劈頭大罵,吳天明卻毫不服軟,第二天到了廠里開大會,當著全廠的人拍桌子:“那些打匿名電話的,有種當面來罵!”
去世之前還在看劇本
“父親曾遭遇低谷,上世紀80年代末他的事業(yè)達到頂峰,在這時候卻忽然墜落?!眳清麑τ浾哒f。1989年5月,吳天明以著名導演和制片人的身份赴美講學,但沒想到,因為在國外的一場采訪,這趟原本計劃1個月的出國經歷成了噩夢,吳天明不得不在美國滯留5年。當時吳妍妍正在美國讀大學,這幾年,也成了父女倆相依為命的寶貴時光。
在異國他鄉(xiāng),經濟是最大的問題。吳天明的講學聘期結束后,父女倆窮困潦倒,曾靠賣餃子賺錢。他們還冒著大風大雨從洛杉磯運回兩大車錄像帶,把它們租賃出去以維持生計。盡管生活艱難,吳天明的豪俠之氣依然不改,他還是會叫朋友來吃飯。為了吃上地道的陜西風味泡饃,他還練就了一手熬制牛羊骨頭湯的絕活。
“從叱咤影壇到淪落異國街頭,可想而知他的內心有多么不痛快。但即使很多以前的知交要和他劃清界限,覺得這個人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前途;即使流落在外,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他傳達給我的依然是樂觀?!敝挥锌吹诫娨暲飱W斯卡獎直播時,吳天明才會稍稍顯得和平時不同,“坐在那里一聲都不吭,整個人看著都悲涼悲涼的。”
直到吳天明1994年回國后,才重新獲得了拍電影的機會。但時光荏苒,社會巨變,屬于他的那個最好的時代已悄然過去了。1996年,吳天明的作品《變臉》在國外獲了30多個獎項,但在國內幾乎看不到什么宣傳。
吳天明最后執(zhí)導的一部電影是《百鳥朝鳳》(2012年),講述的是兩代嗩吶藝人堅守夢想的故事。他曾說,人生苦短,傾盡全力,一輩子也只能做好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就是拍電影,他去世之前還在看劇本。而如今,就在電影里一夢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