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三代同堂徽墨堂
混在一幫著沖鋒衣,背大背包的游客中一起走出黃山火車站。他們擠上面包車朝黃山方向進發(fā),我騎著自行車沿著新安江順流而下——很多人來黃山,都是沖著黃山而來。而我這一次要拜訪的徽墨則在黃山市下屬的一個區(qū)——徽州區(qū)。以前,徽商興盛時,徽州是整個皖南,甚至安徽的代名。如今徽派文化難以望黃山項背,于是二者的主從關系便自然而然地易位。
墨廠位置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置身于一條悠長的古巷中,而是在車水馬龍的主干道上。迎接我的不是留著白胡子的老頭,而是著西裝的小青年。看到我走進來,他放下手上的書本,從電腦椅上起身迎接:“我還以為你起碼要在40歲以上呢!”
“我也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在我印象中,做徽墨這種傳統(tǒng)工藝的藝人也是老古董,見到徽墨傳承人后,我對徽墨的印象又顛覆了。迎接我的青年名為吳寶文,是這家名為徽堂曹素功墨廠的少當家。言談中得知,平時拜訪墨廠的人也都是一些老古董。所以他開始也一直以為我是一位老人。
吳寶文去作坊中喊他父親去了,閑得無聊的我拿起他剛才看的書解悶。明方子魯著《方氏墨譜》!看到書名,剛才我對徽墨顛覆了的第一印象稍許歸位。
幾分鐘后,吳寶文回來了,說父親剛剛正在捶墨,洗手后便來。話音剛落,一位面相和身材都很富態(tài)的中年大叔跨進門來??吹轿液罄线h的就伸出手,但看到我伸出手后,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剛才正在捶墨,聽說你來了,就急忙沖了過來,手上的墨還沒有洗凈,抱歉!”
進來的大叔,名叫吳成林,是這家墨廠的創(chuàng)始人。1972年,年僅18歲的吳成林正待業(yè)在家。一天,他聽到正在歙縣胡開文墨廠做制墨工的父親說,胡開文墨廠正在招臨時工,吳成林就欣然前往應聘:“當時沒有傳承人的概念,只想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在墨廠工作,雖然每天和墨打交道,比煤礦工人還臟;要掄鐵錘打墨,比鐵匠還累。但起碼不要日曬雨淋,還算很體面。正好父親在胡開文墨廠制墨,子承父業(yè)是很自然的想法!”于是,吳成林就開始在父親眼皮底下工作,上陣父子兵,就像現(xiàn)在和兒子一樣。
以曹素功之名
看到吳成林遞過來的名片上“曹素功”三個字,我開始迷惑了。聽金鑫聊起過曹素功墨,金鑫為了尋訪曹素功墨,為此去了好幾趟上海墨廠。曹素功不是改成了上海墨廠了么?怎么又在吳成林的墨廠找到分身?
1986年,一直勤于鉆研的吳成林在鉆研了很多古墨譜后,希望能在墨廠嘗試一些新工藝,恢復一些古墨的形制。但是礙于墨廠的體制無法開展,再加上自己在墨廠干了整整13年,頂著技術骨干的光環(huán),卻一直端著臨時工的飯碗。于是吳成林決定自己辦廠做老板,把自己在書本中與古人的交流的成果在自己的作坊中展現(xiàn)出來,于是,便有了徽堂曹素功墨廠。
看到我的疑惑,吳成林哈哈大笑起來:“此曹素功非彼曹素功。我們徽堂曹素功墨廠和那曹素功墨廠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又和曹素功脫不了干系!”聽吳成林解釋后我才恍然大悟:曹素功是清代歙縣的制墨大家,與汪近圣、汪節(jié)庵、胡開文并稱徽州“四大墨王”。特別是曹素功,把徽墨推到了上海、蘇州一帶,為徽墨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因而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稱。
后來,曹素功墨莊從徽州出走,先是遷往蘇州,最終遷往上海,傳承了幾十代后成為了徽墨的金字招牌。但是解放后,曹素功墨莊被公私合營后改成了上海墨廠。改革開放后,很多制墨藝人開始自己制墨后,清代的“四大墨王”的金字招牌就成為了cosplay的目標。于是,不僅僅是曹素功,各種名號的胡開文、汪近圣墨廠紛紛涌現(xiàn)。吳成林因為一直是曹素功的粉絲,于是自然而然地扯曹素功這虎皮做大旗。不為山寨,只為了表明自己的陣營,走的是徽墨曹素功文人墨這個流派。
吳成林說,南唐時歙州人李廷珪用黃山松煙,新安江水制出來的墨“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因而受到南唐后主李煜的賞識,被召為墨務官,以后徽州地區(qū)的墨工都以李廷珪所制的墨為宗,走的都是文藝路線。特別是像曹素功這樣取仕未果后的文人投入到制墨業(yè)中來,徽墨慢慢不僅成為學究用的文房工具,也成為寄托文人情懷的信物。
古代文人不像現(xiàn)在拼干爹,講基情,你送我香車寶馬,我報你花樣年華。男女之間說風情,贈美人魚,魚腹還放尺素書,“上言長相思,下言加餐飯”;朋友之間玩逸興,送孔方兄不合適吧,那就送筆墨紙硯、香草美人。送的文玩本身價格不能高,但價值卻低不得,那就用自己的文人情懷給它升值?!拔姆?,代表的是中國人的情懷,贈友一錠墨、一方硯,不僅僅是墨和硯這么簡單。墨上留的畫,硯上刻的字,是思想的結晶。所以,你來我往,互贈文房其實就成為了文人之間思想交流的方式?!焙蛥浅闪终f制墨,但他卻顧左右而言它。在他眼中,徽墨不是用來書寫的,是用來共鳴的。
輕膠十萬杵
父子倆帶著我按制墨工序參觀他們的制墨作坊。
先參觀的是倉庫,推開一作坊的木門后,昏暗的房間里堆滿了密密麻麻的蛇皮袋。蛇皮袋里邊放的都是炭黑。制徽墨的炭黑有松煙、油煙、漆煙等幾種。制炭黑的原理和農村燒土灶時產生鍋底的原理差不多。先在山上造一個肚大口小的煙窯,就是制徽墨的第一步,造窯。造窯完成就進入第二步,煉煙:砍伐松油肥膩、粗壯的古松在窯肚中點燃,點燃后煙冷卻后就形成煙煤附著在窯壁上,從窯壁上刮下煙煤就成為了松煙。
“因為現(xiàn)在的徽州已經成為城市,所以生產徽墨時,造窯和煉煙這兩道工序都外包了,現(xiàn)在我們一般都直接從外面購買炭黑。但是因為原料都是工廠化生產,追求多快省,質量就可想而知了。還好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時囤積了不少松煙、油煙,現(xiàn)在我制造高檔的書畫墨時,一般都只能用這些老料!”說到徽墨生產,他最頭疼的就是原料問題,原料是他唯一不能控制的,也是徽墨品級的根本。
原料生產好了后,就開始和膠:父子倆齊上陣,一個把洗凈去雜的松煙倒入鐵鍋中,一個入明膠,當鍋內溫度升高后,融化的明膠包裹著松煙時,父子倆一人一根木棍在鍋里攪拌,就像做包子時和面。
“治大國如烹小鮮,和膠時就像做包子!”吳寶文從鍋里拿出一塊塊墨泥放在案板上搓揉之后,一個個直徑一公分左右的墨餅出爐了,一個個油光锃亮的墨餅擺在案板上,就如同一排排剛出爐的巨型蕎麥包子。
而隔壁的杵搗車間則寫意得多:門口放著一只煤爐,爐子上放著一只鐵鍋。鍋蓋揭開,“蕎麥包子”霸氣外露。師傅把加熱后的墨餅放在杵臼上,邊杵搗邊根據(jù)制墨種類的不同撒入不同的“作料”:加入麝香、丁香等藥汁,甚至加入金箔。隨著杵搗聲聲,藥的香味,金的奢華慢慢入墨。
接下來就到了制墨過程中最辛苦、最臟但卻是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成型。只見師傅拿起一塊加入香料的墨餅放在大木樁上,左手扶著撕下的面餅,右手掄起雷神索爾般霸氣的鐵錘開始敲打?!叭绻f和膠時是在和面,杵搗是在炒菜,那到成型時,師傅就改行了,不做廚師做鐵匠了。鐵百煉才能成鋼,我們做墨也有句行話‘輕膠十萬杵,捶打得越多,炭黑到墨的進化越徹底!”吳寶文在師傅邊演示時邊點評。父親吳成林整個工序都身體力行,但是兒子吳寶文在這個工序時似乎有點袖手旁觀。
待捶打得差不多了,吳成林就從背后的木架上取出幾個墨模。在天平上稱好重量后把墨餅填入墨模后,再壓緊,墨就成型了。如果說前面幾步拼的是體力,那這一步玩的就是審美。
以前讀書是達官貴人才能享受得起的。那些讀書人讀書時,要么有書童做伴,鋪紙磨墨;要么有美人在側,紅袖添香。書童磨完墨、紅袖添完香,公子就開始揮毫潑墨了,書童和紅袖無聊了,就可以把玩墨錠打發(fā)時間。所以,讀書人自不必說,即是伴讀書童,添香紅袖,都有不弱的文化功底,墨潛移默化的作用功不可沒。墨對于文人墨客來說,把玩的意義甚至要大于書寫。因而在成型這一步上,絲毫馬虎不得。而成型,墨模是關鍵。
自進入制墨這一行開始,吳成林就愛模成癡。幾十年來收集來的各個時期的老模具竟然多達幾百具。他收藏了很多清朝、民國時期的珍貴模具。珍貴,是因為那都是古時的徽派木雕藝人們精心雕刻的?,F(xiàn)在的很多模型,都是后來吳成林聘請徽派木雕藝人根據(jù)老的款式復制的,但是現(xiàn)在徽派木雕也開始式微,已經很難找到與昔日技藝匹敵的木雕藝人。做的墨模上的紋樣自然無法與老模媲美。平時生產的墨塊,一般都是用新生產的模具壓制。只有在做一些特質墨時,吳成林才會請這些老模具出山,用他們來給出廠的徽錠打上“墨徽”的烙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