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浮想，滄海神游

吳燁南

秦皇島倚山瀕海，風光瑰麗，自古就是觀海賦詩的勝地。公元207年，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保瑢懴铝饲Ч琶队^滄?！?。1954年，毛澤東在這里寫下了不朽詞章——《浪淘沙·北戴河》。無獨有偶，清初著名滿族青年詞人納蘭性德，在這里也曾寫下過一首《浪淘沙·望?！?，詞篇宏偉。不但風格特異，而且成就不凡，意義深遠，值得我們欣賞與研討。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滿州正黃旗人，大學士明珠的長子。他自幼聰敏，精于騎射，長于詩詞?？滴跏迥辏ü?676年），他二十二歲時，殿試二甲七名，賜進士出身，授三等侍衛(wèi)。后循級升為一等侍衛(wèi)，深受康熙的寵愛?？滴醵荒辏ü?682年）二月，他扈駕出山海關，登澄海樓，游姜女廟，寫下《浪淘沙·望海》、《浣溪沙·姜女廟》、《長相思》等優(yōu)秀詞作。其中《浪淘沙·望?！?，浮想聯(lián)翩，雄襟萬里，詞筆縱橫，想象奇特，構思深遠，俯仰古今，是一首浪漫主義的詠海佳作。原詞如下：

蜃闕半模糊，踏浪驚呼。任將蠡測笑江湖。沐日光華還浴月，我欲乘桴。

釣得六鰲無？竿拂珊瑚。桑田清淺問麻姑。水氣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壺？

萬里長城，歷來被喻為橫貫神州東西的蜿蜒蒼龍。明長城起于山海關，長城在這里延深入海，好似蒼龍之首，故名老龍頭。老龍頭城臺上，明末建有澄海樓，崇樓面對渤海，背負燕山。登樓極目，澄波萬里，疊浪千重。清初康熙、乾隆諸帝東巡，都曾在這里宴飲群臣，觀海賦詩。納蘭性德于康熙二十一年二月，扈駕東巡，登臨澄海樓：他在《浣溪沙·姜女廟》詞中，有“澄海樓高空極目”的句子，《望海》一詞應是寫于此時、此地。

詞一開始，詞人面對波濤滾滾，霧氣迷蒙，風云莫測的海上奇景，不禁發(fā)出“蜃闕半模糊”的驚呼?！膀住笔呛Ｖ序札埖囊环N?！瓣I”是富門上的高樓?！膀钻I半模糊”描繪的即是這種海市蜃樓的幻景。開篇首句，立即展現(xiàn)出風云變幻，景象萬千的海上奇觀。詞人在“澄海樓高空極目”中，眼前是白浪滔滔，涌卷于城頭和足下，遠處“蜃闕”若有若無，似隱似現(xiàn)，怎能不為之“驚呼”贊嘆呢？

接著是“任將蠡測笑江湖”句?！稘h書·東方朔傳》中有“以蠡測?！本?，其注是“蠡，瓠瓢也”，即俗稱之葫蘆瓢。用瓢測量海水，怎能知海之大，海之深？

據(jù)《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渙渚涯之間不辨牛馬。于是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盡在己?！焙硬驗闆]見過大海，自以江河為大，沾沾自喜。及至：“順流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p>

按以上的引證資料，可以理解“任將蠡測笑江湖”句，意思是，任憑那些“以蠡測?！焙蜎]見過大海的人，自以為是、沾沾自喜去吧！他們的淺薄無知是多么可笑。下句“沐日光華還浴月”，顯然是出自曹操《觀滄?！返摹叭赵轮?，若出其中”。原意是日月在大海中輪回運行，好像在萬頃波濤中出沒，景色是那么壯闊、綺麗。納蘭性德將這一意象進一步擴大，比喻大海的浪濤沐浴著日和月，日復一日地使日月光輝更加燦爛。這一想象，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曹氏的想象更加豐富多彩。

大海的壯麗，引發(fā)了詞人出海遨游的向往，于是寫出“我欲乘桴”?！墩撜Z·公冶長》篇中有：“子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薄拌酢本褪撬追Q的小小竹排。詞人遐想著要乘桴出海飽覽大海吞吐日月，沐浴光華的奇景，于是，開始滄海神游，浮想聯(lián)翩了。

下闕的“釣得六鰲無”就是“我欲乘桴”的承接，從乘桴出海，自然就會聯(lián)想到在海上垂釣。據(jù)《列子·湯問》：“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又私韵墒ブN，……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劭至饔谖鳂O，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五山始峙而不動。”

接著還說：“而龍伯國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鱉，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彥。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沉于大海?！边@就是“六鰲”一語的出處。

既然六鰲已被釣走，“釣得六鰲無”這一問句，就更加顯得意味深長，耐人深思。能釣走的已經(jīng)釣走了，沒釣走的還有九只，仍頂戴著三山。白居易的《長恨歌》說：“忽聞海上有三山，腳在虛無飄渺間。”三山本在虛無中，還能釣得到其它巨鰲嗎？不過，即使什么也釣不到，那美麗的神話傳說，也足以引人入勝了。詞人最終只能“竿拂珊瑚”，雖然什么也沒釣到，輕拂一下“珊瑚”也還是十分愜意的。

茫茫大海，已多次變?yōu)樯Ｌ?。?jù)《太平廣記》：麻姑，古仙女，建昌（今江西南城縣）人……年十八，貌美麗。她自稱：“已見滄海三為桑田。”并且說，“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昔，……豈將復還為陵陸乎？”如今，蓬萊水域是否又清淺了呢？滄海是否又將變?yōu)樯Ｌ锬?？詞人的擔心，只能請教麻姑。詞人將麻姑的故事，信手拈來，融入詞中，固然是為了豐富詞的內涵，但又何嘗不是通過觀海，慨嘆人世滄桑，古今興亡呢？

最后，詞人從推想又回到現(xiàn)實。“水氣浮天天接水”，眼前海色迷蒙，海天一色，不禁發(fā)出“那是蓬壺”的詢問。據(jù)《拾遺記》：“海上有三山，其形如壺，方丈曰方壺，蓬萊曰蓬壺，瀛洲曰瀛壺。”“那是蓬壺”句，與前面“桑田清淺”相接，給讀者留下的是疑問，是神秘，是迷茫，余味不盡……

《望?！吩~的大意是如此，但如果進一步探索，《望?！吩~不論是在詞的取材和創(chuàng)作上，或在藝術表現(xiàn)方法上，都給我們以深刻啟示。

第一，《望海》詞在短小篇幅中，賦予其豐富內涵。詞人在一首54字的詞章中，不僅展現(xiàn)了大海的瑰麗和遼闊，還囊括了天地、古今、人神及諸多歷史典故和神話故事傳說。其容量之大，用事之多，涉獵之廣，想象之奇，較其前代詞人都有所突破。以少總多，本就是傳統(tǒng)詩詞的特點之一，而《望?！芬辉~，不僅容量空前加大，而且涵義深遠，余味無窮?！叭螌Ⅲ粶y笑江湖”，既是對大海的贊嘆，又是對見識短淺之人的譏諷?！拔矣髓酢?，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妙用，寓世道興衰的深奧哲理。“桑田清淺問麻姑”，寓有對歷史滄桑變化的感慨。傳統(tǒng)詩詞的高度概括，無比精煉的寫作特點，盡現(xiàn)于詞中。當前，不論是傳統(tǒng)詩詞或新詩作者，都應很好學習和借鑒《望?！吩~的這種寫作手法，才能創(chuàng)作出新時代的精短佳作來。

第二，《望?！吩~是納蘭性德詞中豪放作品的唯一“特例”。納蘭性德一生短暫，卒年僅31歲。其詞作現(xiàn)存340余首。由于詞人前妻早亡，痛斷肝腸，后來在扈駕遠行中又?？嗫嗨寄钚聥D。因此，其詞作大多充滿哀愁、幽怨、纏綿的相思之情。其詞風凄婉清麗，歷來被詞家認作是“婉約派”詞人。然而，惟獨其《望海》一詞，一反詞人的感傷基調，“詞中以歡娛驚喜的心情，豪邁激越的筆調，又用神話傳說、歷史故事等鋪陳渲染”，在納蘭詞中“卻是特例”（張秉戍《納蘭詞箋注》）。然而這惟一的一首“特例”卻足以說明詞人藝術才華的出眾，藝術表現(xiàn)方法的多樣。說《望?！吩~是納蘭詞中的一朵奇葩，絕不過分。

第三，《望?！吩~，進一步擴大了詞的題材內容。詞自晚唐、五代形成之后，題材局限于“花間”與美女。至北宋，題材內容才由宮廷、深閨，擴大到市井歌肆。繼由“大江東去”的詠史懷古，擴大至“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同仇敵愾。此后，長期沒有明顯的突破。而《望海》詞的出現(xiàn)，將詞引向汪洋大海，成為一首用詞的形式歌詠大海的較早佳作，從而進一步開拓了詞的題材領域，在詞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上，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

第四，《望?！吩~全面運用浪漫主義表現(xiàn)手法。詞自誕生后，一直被認為“別是一家”，大多作者以抒情為主，婉約纏綿，被認作是主流。特別是與屈原、李白一脈相承的浪漫主義詞作，更是罕見。而納蘭性德的《望?！罚_始從虛幻的海市蜃樓寫起，思潮奔騰，浮想聯(lián)翩，將讀者引向美麗的神話世界，最后在水天一色的迷茫中，發(fā)出“那是蓬壺”的驚嘆，以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構寫全詞，使它放出耀眼的異彩。就在納蘭性德寫出其詞的同時，康熙在《登澄海摟》一詩中，也寫出“吞吐百川歸領袖，往來萬國盡梯航。波濤滾滾乾坤大，星宿煌煌日月光”的詠海詩句，詩的最后同樣發(fā)出：“閬苑蓬壺何處是”的贊嘆。不難看出《望?！吩~的浪漫主義情調正是康熙王朝統(tǒng)一強大的政治經(jīng)濟形勢的反映?？磥砝寺髁x的新聲大曲至清初才出現(xiàn)絕非偶然，納蘭性德適逢其時。

第五，先后歌詠同一海域的兩闋《浪淘沙》不一定是偶然的巧合。1954年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與納蘭性德的《浪淘沙·望?！犯柙伒氖峭缓Ｓ颍玫氖峭辉~牌，二者有無內在聯(lián)系？據(jù)近年出版的《毛澤東文史古籍批語集》，可知毛澤東對納蘭詞中的《臨江仙·塞柳》、《江城子·詠史》等都寫下過批語，說明毛澤東不但精讀，而且研究過納蘭詞。毛澤東博覽古籍，精通詩詞，瀏覽過納蘭全詞，留意過《望海》詞，是完全有可能的，可見同用《浪淘沙》詞牌不一定是一種偶然性的巧合。

由于《納蘭全詞》在世上很少流傳，當前各種詞選版本所選的納蘭詞作又大都是他的婉約之作。因此，這首風格獨特的豪放的浪漫主義詞篇，尚未被廣大讀者所知，現(xiàn)在是應當讓它公諸于眾，重放其璀璨光芒的時候了。

（作者系原河北省政協(xié)委員、秦皇島市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詩詞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