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顫抖：15歲少女追尋的一路燈火

潘劍林

他是少年帕金森病患者，隨著年歲增長，病情不斷惡化。她15歲時初遇他，被一路溫暖的燈火竊走了少女最柔軟的情思。他像一個戰(zhàn)士守候了她整個花季雨季，卻害怕拖累她，一再親手掐斷兩人緣分的紅線。十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坎坎坷坷，這對苦戀的有情人最終能否迎來一場花事盛開呢？

你是我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

張偉，30歲，湖南省湘鄉(xiāng)市中沙鎮(zhèn)人。張偉的父母都是樸實的農(nóng)民。2003年，正在湘鄉(xiāng)三中讀高二的他忽然手腳劇烈顫抖。張偉13歲起就出現(xiàn)手腳輕微震顫的狀況，但直到這一年，他才被確診。張偉成績優(yōu)異，然而，醫(yī)生建議張偉休學治療。

張偉的同學們紛紛入讀了大學，他卻在岳陽平江化工廠上班糊口。白天，他捧著書本如饑似渴地讀，晚上，他艱難地挪動腳步，看守廠里的機器。

2004年9月23日晚上11點多，張偉巡邏時，在廠子東邊圍墻角遇到兩個男人正在粗暴地撕扯一個女孩的衣服，女孩尖叫著反抗。張偉維持不了身體的平衡，情急之下一頭撞向歹徒。歹徒撿起石塊猛擊他的頭部。張偉的血越流越多，他卻堅持大喊呼救。最終歹徒落荒而逃。

被救下的女孩名叫林亭，時年15歲，在湘鄉(xiāng)市實驗中學讀初三。她下晚自習后和同學們多聊了一會兒，誰料回家路上遇到了壞人。張偉用袖子抹開臉上的血，沉著地對林亭說：“妹陀（湖南方言，意指妹妹），莫怕，有我在?！绷滞たs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張偉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給林亭披上，把林亭護送到了廠值班室，撥打了110報警……

第二天晚上，林亭在父母的陪伴下放學，走到工廠附近時，工廠墻邊居然亮著雪亮的燈！張偉站在圍墻下，沖林亭招了招手。少女的心，在慌亂過后忽然感受到一陣暖流。后來林亭才得知，那是張偉自己掏錢購買的燈具，并央求廠里的電工師傅幫忙接好的。從此，林亭放學時都會在張偉的廠房前偷偷張望。那個帥氣的男孩兒，成了她心底的小小秘密。

2004年10月16日，張偉見林亭老在廠附近轉(zhuǎn)悠，很擔心。“妹陀，快回家，危險?！彼┖竦靥崾?。林亭雙頰滾燙：“我，我就是喜歡來看你嘛。”說完這句，她像一只小鹿慌亂地蹦跶遠了……

他們在QQ上成了好友。張偉告訴林亭，他喜歡讀明代的散文，尤其是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林亭飛過去一連串的驚嘆號：“你這品位很獨特啊，不過宋詞那種赤裸裸的惆悵，好像才對我的胃口！”

張偉笑林亭尚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幸福年紀。

林亭有力地回擊著：“你才比我大幾歲啊，有本事見面切磋！”

繁重的功課讓林亭疲累，但是，每天下了晚自習，走在張偉為她灑下的燈光下時，她又會笑著，渾身充滿了力量。

2005年9月，林亭如愿考上了湘鄉(xiāng)市第一中學。林亭的學校和張偉所在工廠南轅北轍。那一年，那一路燈火，已讓少女怦然心動，溫暖良久。失去了張偉遠遠的陪伴，林亭心里空落落的。視線里沒有了林亭，張偉也不知自己能將目光投向何處。

張偉守著工廠，就像駝背敲鐘人卡西莫多守著巴黎圣母院。他領(lǐng)著微薄的工資，已經(jīng)忘記了什么是夢想。林亭在信里對他傾吐：“張偉，我想報考武漢大學。因為我知道那一直是你的理想。櫻花，夢想，春暖花開。”此時的張偉連閱讀信件都十分吃力了。

2008年，林亭考入了岳陽師范學院文學院。8月20日，她欣喜若狂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去找張偉，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她大聲說：“張偉，我考上了大學，我要向你表白！”

“女娃子，不害臊？”張偉出其不意地吼了她，林亭哇的一聲哭著跑了出去。8月24日，當林亭推開張偉的宿舍門，看到床上擱著打包好的行李時，她驚呆了?！耙恢芮?，廠里就發(fā)了通知，廠子倒閉了?！睆垈サ拿娌可窠?jīng)已經(jīng)出現(xiàn)失控癥狀，想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他難過地低下了頭。林亭拼命搖頭：“為什么工廠要倒閉，為什么你要走……”張偉哽咽，輕聲說：“咱倆恐怕是沒緣分吧。”當年9月，張偉轉(zhuǎn)往廣東東升電子廠打工。而林亭，則黯然入讀岳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張偉不再回復林亭的任何留言。

一寸光陰一寸金 一顆流星一個你

2009年6月6日、7日，張偉看到林亭接連在QQ簽名上感嘆：“好疼！我現(xiàn)在很難受，你在哪里？”他托朋友致電林亭問情況。原來，林亭胃部絞痛不已，同學們還得上課，她的父母更是遠在東北打工，沒人照顧她。

6月8日上午，林亭的胃部突然撕裂般疼痛，她被緊急送往岳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她被查出胃穿孔伴發(fā)腹膜炎，由于被感染，她的上消化道大出血。林亭嘔血和便血，不到三個小時，出血量就高達1000毫升。消化道大出血可能致命！張偉的朋友火速打電話告知林亭狀況。6月8日傍晚7點多，張偉擠上了K238次車，站了10個小時才到達岳陽市。幸好，林亭搶救及時，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站在病房門外，隔著玻璃，張偉伸手輕輕觸了觸林亭的臉。一年不見，她瘦了，臉色蒼白。

張偉去財務(wù)室為林亭墊了4000元醫(yī)藥費。在護士值班室問林亭的病情時，他聽說醫(yī)院最近連做了幾臺大手術(shù)，血庫告急，連給林亭繼續(xù)輸血都成問題。張偉和林亭同為O型血，當即，他懇請醫(yī)生將自己的血輸給林亭。在遭拒后，他主動驗血，經(jīng)查，他的血色素和肝臟都符合獻血者的標準。一個姓張的值班護士感動了，她善意地提醒張偉，醫(yī)院的血都是從市血液中心調(diào)來的。張偉趕往市血液中心獻了400毫升，岳陽第一人民醫(yī)院血液科適時申請調(diào)配血源。最終，張偉的血，順著摩爾管，緩緩流到了林亭體內(nèi)……

張偉不曾對林亭表示出熾熱的愛，這個漢子將自己湍急的心動和深沉的愛，隱藏在平緩的血流里。林亭在病床上躺了四天。張偉在房外偷偷守了三天。直到她成功接受了胃部修補手術(shù)，張偉才放下心來。

“你要安好。”一條短信，他寫了刪，刪了寫。6月12日晚上，張偉將短信發(fā)給林亭后，匆匆離去。正因為情根深種，他必須走。6月13日清晨，護士張敏忍不住將張偉來的事情告訴了林亭。林亭連鞋都來不及穿，拔掉輸液管，光著腳，捂著胃部，瘋了似的狂奔在醫(yī)院冰涼的走廊……

林亭沒能追到張偉，她在醫(yī)院門前顫抖著給張偉發(fā)短信：“前些天，我讀《項脊軒志》，讀到最后一句，居然流了很久的眼淚。‘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你喜歡這文章，因為文字就像你的性格，你的愛很深沉，讓我心痛……”

然而，張偉再次杳無音訊。由于病情加劇，張偉出現(xiàn)了多種并發(fā)癥——血壓居高不下，動脈粥樣硬化。更糟的是，張偉的記憶力也開始減退。他連產(chǎn)品的數(shù)量和批次都記不清。

2009年9月的一天，他主動向單位請辭。11月，張偉在湘鄉(xiāng)市東風路附近的小巷子里開了一個夜宵攤維持生計。

然而，林亭卻在他黑暗的記憶中熠熠發(fā)光，愈發(fā)清晰。她堅持給張偉的QQ留言?！拔液屯瑢W們一起去了武漢大學看櫻花。我很開心，如果你在，該有多好。2010年3月27日。”

張偉給林亭用郵件回復著自己的心緒：“武漢大學，我曾幻想帶著你去那里看櫻花啊。我很想你。2010年3月27日?！敝皇?，張偉把郵件一一封存在草稿箱，并沒有發(fā)送出去。

此時的張偉，連面部肌肉都失去了柔軟性。孩子們時常會被他奇怪的表情嚇得大哭。醫(yī)生告訴張偉，他現(xiàn)在已是“面具臉”。林亭依舊不斷給他留下鼓勵的言語?！澳阋煤玫?，不管你在哪里?！薄皬垈?，加油！”那些話語，支撐著張偉，熬過了無數(shù)日夜。

自2011年起，為了鼓勵更多帕金森患者活下去，張偉取名“與帕共舞”，開通了新浪博客。由于手指不靈活，一篇幾百字的短文，他往往要花上三天時間才能敲完。張偉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guān)注，新浪、搜狐等各大網(wǎng)站紛紛轉(zhuǎn)載了他的帖子。他不僅講述了多年來他和帕金森病抗爭的故事，還訴說了這些年他對林亭壓抑的思念。他在和網(wǎng)友互動時這樣寫道：“我一直深愛一個女孩兒，我的病讓我生活在恐懼和自卑里，是她讓我有了牽掛，有了勇氣?！?/p>

苦苦尋找他的林亭在網(wǎng)站上看到了張偉的文章，她給張偉留言?！拔以弈阋淮未魏菪碾x開我，現(xiàn)在，我多么后悔。我不愿意，也不舍得你像流星一樣離開我的生活。”她痛苦地說，自己單身多年，有個岳陽男人看上了她，相處不到一個月，他已準備提親……

用十年時光共赴一場愛情盛宴

2012年1月25日，大雪覆蓋了長沙城。已在岳陽移動公司工作的林亭得知張偉此時正在長沙金城物業(yè)公司工作，她請了假，從岳陽趕往長沙。

當日思夜想的女孩兒就站在面前時，張偉怔住了?！澳悴辉搧戆。沂懿涣四憧吹竭@樣的我。我恨不得燒炭了此殘生……”張偉哭得像個孩子。那是他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就連走路都會忽然摔倒。

那晚，林亭扶著張偉，慢慢挪過了湘江大橋，兩人的眼淚被呼呼北風吹得七零八落。“我多想，在這樣的大雪里，生一堆篝火，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睆垈ズ榷嗔藥妆?，吐露著自己沒有勇氣說出的話。

“那這些年你為什么一直躲著我？”林亭難過地追問。張偉囁嚅著說：“這種病，遲早會影響生理功能，以后，我連一個完整的男人都做不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了?！睆垈ネ纯嗟卣f，林亭泣不成聲……

那晚，在長沙岳麓山腳下的一間小旅館里，林亭輕聲對張偉說：“你是我戀愛的開始，我還是想把我的第一次給你。今天晚上，我完全屬于你，我們的愛情就停留在這個晚上吧，請你為我畫上句號?！?/p>

或許是被強烈的感情牽動，兩人倒在了床上……小旅館里，他們就著彼此微薄的體溫，依偎取暖。

“我被病痛折磨，比《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還丑，還卑微。許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你就像美麗的愛斯梅達拉，我可以救下你，但不配擁有你！”張偉傾訴著自己的真實想法，漸漸睡著。林亭撫著他的頭，喃喃：“你忘了嗎，故事的結(jié)尾，卡西莫多和愛斯梅達拉永遠相守在一起了啊……”

2012年1月26日清晨，林亭離開了長沙。她在床頭給張偉留下了一封信：“好好活著，因為我們還要活很久?！绷滞ぴ贌o消息。然而，女孩兒雪夜奔來，又贈與自己這樣的深情，這讓張偉很受觸動。他在自己的QQ空間里寫道：“人生中有個這樣的女人，這輩子也就值得了。為了她，我要頑強地活下去……”

張偉一面積極尋醫(yī)問藥，一面不斷更新著博文?！芭c帕共舞”發(fā)表的文章越來越多，當?shù)叵驵l(xiāng)市家園網(wǎng)站也幫助他和更多的媒體接洽。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湖南衛(wèi)視等多家媒體對他進行了報道。

2012年，總部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美敦力醫(yī)療器械公司獲悉張偉的情況后，表示愿意支援他做一臺價值20萬元人民幣的開顱手術(shù)。然而要進行手術(shù)，前期檢查、旅費、住宿費、生活費少說也要2萬。一直默默關(guān)注他博客的林亭含著眼淚，向社會各界為心愛的人募集資金。湘鄉(xiāng)市家園網(wǎng)的網(wǎng)友們和社會知情人都紛紛解囊，很快湊齊了錢。

當張偉得知林亭退了婚事，還在默默守望著自己，并為自己這樣奔走時，他又喜又憂?；蛟S兩人都忐忑，都不敢聯(lián)系彼此。

2012年3月28日，張偉在北京天壇醫(yī)院接受了開顱手術(shù)。美國方面向他捐贈了最先進的腦起搏器。天壇醫(yī)院的張建國教授親自為張偉主刀。他在張偉的頭頂鉆了一個小洞，放入一根電極，通過導線連接起搏器。起搏器能通過脈沖抑制大腦里的黑質(zhì)過度活躍。4月5日，張偉術(shù)后平安出院。

5月，張偉與術(shù)前相比，判若兩人，手腳顫抖的程度減輕了80%，說話吐詞也清晰如常了。半年后，張偉赴北京復診，張建國教授告訴張偉，他的病情得到了明顯改善，他的生理功能將不再會受影響。

5月23日，復診后的張偉走在北京的街頭，一身輕快。他買了最快一班火車趕回湘鄉(xiāng)市，夜晚10點，激動了很久的他給林亭發(fā)了一條短信：“15歲的小女孩，還愿意與我共舞嗎？”林亭接到短信，喜極而泣。她包了一輛出租車往湘鄉(xiāng)市趕。

凌晨2點，林亭趕到張偉和她相約的地點。破舊的廠房已幾經(jīng)易主，而廠房墻下那條路上，還亮著雪亮的燈。時光幡然逆流，多年前他第一次救下了她，而少女的癡嗔情懷，這些年來，也只為他而躍動。長長的路上，他總在她放學前就守在窗前，用目光迎接她來，又目送她走。兩個人呆呆地看著彼此，從前種種回憶讓他們大笑不已，又淚流滿面。

“林亭，我終于有勇氣對你說，我——愛——你！”張偉大喊，林亭飛奔著撲向他的懷里。兩人相擁而泣！盡管張偉的身體還是有輕微的顫抖，但這是愛的顫抖，心花怒放！

頭頂燦爛的燈火，已耀得兩人睜不開眼……

在林亭的鼓勵下，2013年，張偉牽頭在網(wǎng)上成立帕金森病友會。當年秋，他發(fā)起全國帕金森之旅，分別在北京、上海、長沙、成都舉辦了活動。2014年4月11日，世界帕金森日，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專訪了他。5月，在中華總工會的支持下，張偉的新書《與帕共舞》正式出版。看著臺下的愛人，張偉感慨萬千。他掏出一枚樸素的戒指向女友深情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