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童國手

張修彥

“喂喂喂，你是誰呀，干嗎老站在我妹身后？”

江之君一下漲紅了臉：“沒……沒什么……我就瞧瞧……”

弈姬忙不迭解圍：“他就瞧瞧，怎么樣？你輸了想賴賬是不是？”

忘憂認定是江之君在暗中相助，喝道：“你先說你是誰？”

江之君訥訥道：“小的江之君，不久前被買來當小廝的?！?/p>

忘憂棋輸急了，哪顧得這許多，大聲喝道：“誰要你這小廝了？來人，去對管家說，我不要這小廝，馬上將他轟走！”

弈姬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跳起身來尖叫：“誰說不要，我偏要！我告訴我娘去，說哥哥欺侮人！”她跑著找她娘去了。

可等她回來，忘憂已把江之君轟出了家門。

弈姬見少了這么個好幫手，如何依得？吵著鬧著不肯吃飯，定要找他回來，她娘息事寧人，便派了丫環(huán)烏鷺外出找尋。

這一鬧騰驚動了巡撫薩爾圖老爺，老爺聽說有這么一個小廝，便叫來問話。江之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薩爾圖老爺吩咐府中棋下得不錯的賬房沈先生與他殺一盤，一窺他的棋藝虛實。江之君坐下來道：“江之君是小廝，先生為尊先行吧?！?/p>

放好四枚座子后，沈先生便拿起白子先下。江之君不作思考，隨手應子。就這樣一來一往地下了起來。雖說巡撫家規(guī)矩甚嚴，唯獨下棋時例外，但男女傭人不敢有失禮數，全遠遠站著觀望。薩爾圖老爺圍著二人踱步，慢慢觀看。他越看越驚，時不時站下來心里琢磨。下到186手，沈先生已推盤認輸。

薩爾圖老爺坐下來，道：“嗯，還行。就改名方圓，當個棋童吧?！?/p>

從此，江之君就在薩爾圖老爺家安頓下來。身為棋童，要做的事情不多，凡是來了棋客，棋童負責搬棋桌，端棋椅，擺棋盤，送茶倒水遞個點心什么的?？捎袀€極妙好處，能隨時觀棋。來巡撫家的人幾乎人人會棋，其中不乏高手，圍棋名家陳子仙、劉云峰、伊耀卿、李湛然等都是?？停渲兄苄∷筛琴?。方圓還曾被老爺派了去當時極其出名的弈界老前輩湛靜處送過一本棋譜。那老和尚已有近百歲的年紀，見方圓長得粉團般的相貌，又下得一手好棋，童心大起，便約他坐下來與自己對弈了兩盤。雖說方圓與自己棋藝還相去甚遠，可短短兩盤指導棋也讓他感觸頗深。

既然在薩爾圖老爺家落了腳，忘憂與弈姬兄妹兩個便爭著要他做自己的棋童。爭執(zhí)結果是外出時跟隨忘憂，在家時隨從弈姬。方圓只要有棋下，有棋看，侍候誰都不計較。

這天薩爾圖老爺與陳子仙對弈，下到140手光景，方圓去為他們換茶，雙手將一杯碧螺春送上，薩爾圖老爺假裝失手，“咣啷”一聲茶杯砸在棋盤角上，水花飛濺，棋子亂飛，竟然連棋帶盤全掀在地上了。

薩爾圖老爺大怒道：“有你這樣做棋童的嗎？罰你將剛才的棋一子不差地全然復位！”說著拉了陳子仙一旁閑談去了。

方圓低聲道：“小的理會?！敝灰娝麖娜莶黄鹊負炱鹌遄?，一一排上。不出一盞茶的工夫已然復位。老爺近前一看，真的一子不差，不由暗暗點頭。

陳子仙贊道：“大人家連小小一個棋童都有如此棋功，還用再看其他人嗎？”

這番話讓薩爾圖甚是受用。

又一次，薩爾圖與另一高手伊耀卿對弈，棋到一半，猛然間道：“說來不好意思，我忘了還有一件急辦的事，去去便來。方圓，你且過來，代我陪著伊先生續(xù)下，只要不輸出10子便算你贏?！?/p>

等到薩爾圖老爺回來，伊先生已經認輸，站起來客氣了幾句，告辭走了。

薩爾圖老爺問道：“方圓，剛才是怎么一回事？”

方圓眼里閃過一個狡黠的笑意，道：“回老爺話，伊老先生見小的只是一介棋童，不再認真，謙讓一盤讓小的高興?！?/p>

薩爾圖深知伊耀卿的為人，此人一向辦事呆板嚴謹，下棋更是步步必爭，局局力拼，便是皇帝老子親來，也不會輕易服軟，豈肯“謙讓一盤讓小的高興”？

薩爾圖道：“伊先生乃棋中高手，你能勝他一盤，雖說是他無心之失，畢竟也不容易。你且隨與我來，自此你便可隨意翻看這些書了?！?/p>

他親自領方圓來到藏書室的一個精致的書柜邊，打開柜門，里面竟然是滿滿一柜的棋書，《棋品》《弈問》《弈正》《棋局諸圖》《石室仙機》《官子譜》《玉局鉤玄》《組匯弈譜選》，歷代名譜名篇應有盡有。方圓一下高興得張大了嘴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磕頭。

到了方圓16歲那年，他的棋功已非泛泛，加上他出落得骨秀神清，英挺絕俗，壓根兒不像個下人，薩爾圖便提拔他當個記事，這樣一來，他便不再是仆人，改回了“江之君”本名。再四年，已是二十上下，薩爾圖老爺眼看女兒弈姬對江之君情絲綿綿，料定她是非他不嫁，便出言讓周小松收江之君為義子。擇日，出錢竟然讓他成了家。

婚后第二年，有個陌生人前來拜見大人，起初守門人哪肯放他進來？直到聽說他是江之君的親生父親，才去稟告。進來一看，卻是個須發(fā)蒼然、清癯如鶴的老者，連站在邊上的江之君也一下子認不出爹了。

老人家行過禮后，對大人道：“小人江文豪，有件事瞞著巡撫大人不說，怕會一生不安。”

原來江之君的被賣，正是江之君的親生父親一手策劃：他見江之君從小于棋頗有天分，如果在鄉(xiāng)下就此一生，一準兒埋沒了他，便托他摯友永叔假裝帶著兒子游山玩水，千方百計把他賣進薩爾圖老爺家里。因他早已聽得大人家好的就是圍棋，結交的全是國內棋界頂尖高手，江之君賣身其中定然會有出頭之日。如今果不其然。

薩爾圖老爺笑道：“多虧老親家這番用心，才讓老夫白得一個國手女婿?！?/p>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