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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故事

    2014-05-06 04:53:19江蘇
    四川文學(xué)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瘟神小蟲毛線

    啞 冬(江蘇)

    她說,你曉得瘟神是什么東西?我說,不曉得。

    雞跳上桌子偷吃剩飯,母親揮著笤帚吆雞,嘴里會罵,瘟雞!豬不吃食,拱豬圈啃瓦碴,找蟲吃,母親會罵,瘟豬!對生產(chǎn)隊里不討喜的人,母親稱其為瘟人。

    我覺得瘟神應(yīng)該不是好東西,但嘴上不敢說。她是老師,我是學(xué)生,說錯了怎么辦。

    她伸手拽一下毛線,毛線團(tuán)在紙盒里笨拙地打兩個滾。她把毛線在細(xì)長的食指上繞一圈,繼續(xù)不緊不慢地打毛衣。

    毛線團(tuán)是前幾天晚上繞的。我和她的宿舍隔兩間屋,她有時會把我叫過去,要我?guī)退龘我话衙€,讓她繞線團(tuán)。有時,她把我叫過去,查一下作業(yè),講兩個故事。

    她說,瘟神是一種小蟲。毛主席說的。小蟲躲在水里,會鉆進(jìn)人的汗毛管,到人身子里,這人就病了,大肚子,肚子一天天大,最后肚子脹破,人就死了。

    我說,水里都有這種小蟲嗎?

    她笑,露出潔白的牙,說,這里沒有,我家那里有。我家那里靠長江,長江有釘螺,小蟲就住在那種螺螄?yán)铩?/p>

    她說,把那種螺螄找到,消滅掉,小蟲就沒地方住了。江邊幾個生產(chǎn)隊找釘螺,稱斤重記工分呢。

    她停止打毛衣,問我,你多大了?她那只白凈的手仰躺著,食指纏繞著一圈毛線,仿佛一只被勒死的小白兔。

    我說,11歲。

    那手又活了,在藏青的毛衣上舞蹈。

    她說,那個女伢子比你大,上五年級,是我鄉(xiāng)下表妹。她家里找螺螄記的工分最高。她有透視眼,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她都能看到蘆葦灘上的螺螄。

    你曉得透視眼是什么東西不?是X光眼睛,黑黢黢的晚上,人在她眼里,就是一顆骷髏頭,一副骨架子。

    講到這里,她停下來,揚起纖細(xì)的眉毛,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屋頂。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屋頂黑乎乎的,只有罩子燈上方一塊篩子大的曖昧光影。

    她說,床前明月光你還會背嗎?我立即挺直腰板,底氣十足,大聲流暢地背了一遍。

    她牽了一下嘴角,做出笑的表情,目光滑下來,在糊著報紙的窗子上停頓一下,落在我頭上。

    她站起來,摸摸我頭發(fā),又坐回去,說,劉老師還沒回來,我們再講個故事吧。

    她手上有百雀羚的香味。

    我朝門口看,門閂插著。門外似乎有腳步聲,擦著地皮漸行漸遠(yuǎn)。

    劉老師和她都是下放知青,在這所街道小學(xué)做教師,住一個宿舍。劉老師會彈風(fēng)琴,教我音樂,卻很少叫我來宿舍玩。倒是她,什么也不教我,反倒經(jīng)常把我找來,有時查作業(yè),有時背古詩,講故事。

    宿舍鋪兩張床,不管冬夏都掛著棉紗蚊帳。帳頂蓋著報紙,墻上糊著大白紙。床底下放著花瓷盆。墻角拉一根短短的皮線,上面晾著幾條小毛巾,幾件女人的小衣服。

    小屋里有一種特別的氣息,有百雀羚、香胰子、梳頭油的味道,讓我沉浸其中,有些溫暖,有些亢奮,有些恍惚。感覺她像我的姐姐,又不像。感覺有點怪,卻喜歡這種感覺。

    我坐在她的床沿,聽她講X光眼睛的故事。感覺她的床很軟,她的聲音很遠(yuǎn),自己暈暈乎乎的,似乎飄起來。一種清甜濕潤的霧氣包裹著我,那個故事絲毫沒有嚇到我。

    三十多年前,好多個晚上,她給我講過好多個故事,現(xiàn)在記得清的只有兩個,這是其中一個。

    另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個男知青。他插隊的那個生產(chǎn)隊有一口很大的塘,塘好多年沒清了。有一年冬天清塘,太陽落山時候,從淤泥里挖出一條長相奇怪的肥魚。隊長、社員都沒見過這種魚,知青們更沒見過。農(nóng)民膽小,知青膽大。收工后,幾個知青把魚拎回宿舍燒燒吃了,還喝了一點小酒。他那天拉肚子不能吃葷,喝碗粥就睡了。

    大家睡得特別香,打鼾的聲音都沒有。天快亮要上工了,他點燈起床穿衣,其他知青還賴在床上。他走到一張床旁邊,推了一把那個懶蟲,沒反應(yīng)。他湊近那個知青的臉一看,嚇得兩腿發(fā)軟。那個知青的臉像個癟皮球灌了水在晃蕩,眼睛鼻子嘴巴攤在臉上,像是畫上去的,沒有立體感。

    她說,那個男知青是她同學(xué)。那條魚叫做化骨魚,人吃了它會昏睡,昏睡中人的骨頭慢慢化掉。人死了,皮不爛,人皮包著血水,像個橡皮人。

    她跟我講這些嚇人的故事,我竟然渾渾噩噩不覺得害怕。劉老師回來,我回自己宿舍,洗腳睡下,還沒來得及害怕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想到頭天晚上的故事,心里才有點怕,但這點怕很快被校園的喧囂驅(qū)散了。

    學(xué)校的白天最熱鬧,晚上最安靜。晚上,空蕩蕩的校園,只有幾個知青的宿舍亮著昏黃的燈。這里沒有雞,沒有豬,沒有狗,要是人不做聲,寂靜得跟亂墳崗一樣。在這樣的晚上,她為什么要跟一個孩子講嚇人的故事呢?

    前幾年,我碰到那所小學(xué)的退休教師,打聽那批知青的下落。他們說知青后來都上調(diào)回城了,安排都很好,但沒有她的消息。

    有個老教師記不起她了,他說,誰?沒有這個人啊。

    沒有這個人?那好多個晚上,跟我一起繞毛線,講故事的是鬼?多么恐怖。

    那,跟她住一個宿舍的劉老師呢?我問。

    劉老師一直一個人住啊,她是最早上調(diào)的。他擰著眉毛說,然后還笑一下。

    不是他老糊涂了,就是我瘋了。

    前幾天偶然看到一篇博文,講那時候有拿上調(diào)指標(biāo)要挾蹂躪女知青的事情。文章喚醒記憶,她迅速從我腦海里蹦出來?;蛟S,那些個深更半夜,她見我坐在床上暈暈乎乎,以為我瞌睡,講恐怖故事就是要把我的瞌睡蟲嚇跑,好讓我繼續(xù)陪著她。她哪里知道,我暈暈乎乎不是瞌睡,是緣于對她的喜歡。

    她不怕那些恐怖故事嗎?應(yīng)該不怕,那是別人的故事。黑漆漆的夜晚,有些東西潛伏在窗外、門外。一不小心,她就會成為新故事里的受害人,那才是她真正懼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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