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懋儀詩歌藝術成就初探

摘 要：歸懋儀是清代中期性靈派重要女詩人，袁枚的女弟子，一生詩作不下千余首，有《繡余小草》《繡余續(xù)草》等詩集傳世。其詩“清婉綿麗，斐然可誦”，嘗《題虢國早朝圖》，有“馬駝香夢入宮門”之句，見賞于隨園，趙翼更以“女中青蓮”譽之。本文擬通過對歸懋儀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全面的梳理和考察，分析其作品的藝術特色和“獨抒性情”的詩學實踐。

關鍵詞：歸懋儀 《繡馀小草》 《繡馀續(xù)草》 詩歌創(chuàng)作

歸懋儀（字佩珊），是清代中期性靈派重要女詩人，袁枚的女弟子。她一生筆耕不輟，留下大量的詩篇，有《繡余小草》《繡余續(xù)草》等詩集傳世。歸懋儀出身官宦之家，為“巡道朝煦女”。受其母李心敬影響，酷愛寫詩，為當時遠近聞名的江南才女，閨中塾師，與席佩蘭、孫原湘、袁枚、李廷敬等多人交游，是清代閨閣詩人的典型代表。其詩作藝術特色鮮明，才氣縱橫，為人所稱道，著名詩人趙翼以“女中青蓮”譽之。歸懋儀在當時詩名甚著，其《繡馀續(xù)草》刊刻時，有許多著名文人為其題詞，并大加贊賞。筆者細細讀之，發(fā)現(xiàn)其詩作確有過人之處。

一

首先，歸懋儀有許多清新的寫景之作。意從己出，不經(jīng)前人道過，而又不涉晦澀暗昧者，謂之清新。{1}其詩作構思新穎巧妙，風格清麗靈動，讀來好似一股清涼的微風拂面而過，沁人心脾。如其《繡馀小草》所收《桐桂軒早秋》，有“疏梧陰已落，叢桂香初稠”句?！跋愠醭怼睂懙蒙跏墙^妙。香氣本無形，更無可追尋，而詩人用一“稠”字來形容濃郁的花香，化無形為有形，其用字之巧妙，給人帶來奇特的感官體驗。又如《畫梅》：

小閣簾初卷，中庭月正明。

一聲瑤鶴警，滿地瘦枝橫。

韻極何妨淡，香多轉覺清。

相思隔煙水，無限隴頭情。{2}

首聯(lián)寫靜景，明亮的月光照在初卷的簾子上，一派安寧閑適的景象。頷聯(lián)加入了聲音元素，鶴叫聲驚動了這安靜的月夜，也驚動了詩人原本平靜的內(nèi)心世界。這時她看到了月光下滿地的“瘦枝”雜亂地堆放著，就像她被攪動的雜亂的心。正因為有了首聯(lián)的靜態(tài)描寫，這頷聯(lián)的聲動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又因為這一突兀的叫聲，才使得回歸靜物的描寫有別于最初的平靜，而平添了凄清之感。作者對動靜拿捏得極好，都是平常的景物，都是普通的意象，組合起來卻顯得動靜相宜，更顯露出情緒的潛在變化。頸聯(lián)最是出彩。加入嗅覺要素的同時，從“韻極何妨淡”的繪畫鑒賞經(jīng)驗，聯(lián)想到此時梅花的香氣，發(fā)出“香多轉覺清”的感嘆。兩極的轉化給人以新奇之感，細細品味，又恰到好處。腦中仿佛自然顯現(xiàn)出一幅韻味十足的水墨畫，而梅花的香氣則透過漆黑的夜色陣陣襲來，給人以清幽之感。而“香多轉覺清”的感嘆，又隱隱透露出詩人淺淺的孤獨與寂寞。作者在尾聯(lián)則有意疏離此景，思緒飛到別處，思念起遠方的人。至此，前面的景物鋪墊都有了意義，相思之情在這凄清的夜里緩緩滲入骨髓，看似“淡”，實則“濃”；看似“無端”，實則“無限”。整首詩，情中有景物，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詩畫一體。情思細膩，構思新巧，讀來回味無窮。

歸懋儀的這種詩風深受性靈派詩風的影響。作為袁枚的女弟子，她常?！按差^自誦小倉詩”，所以她高度贊同和實踐了老師的“性靈說”。袁枚高舉“性靈”的旗幟：“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眥3}；“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fā)舒懷抱?！眥4}他論詩首先強調(diào)真性情，即是強調(diào)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自然流露，絕假純真，不隱遮，不矯飾，所謂“心為天籟，誠中形外”（《續(xù)詩品》），使人聲聲見心，如照肝膽。{5}歸懋儀在其《論詩八章》中寫道：“宇宙皆詩，本乎天真?！痹谄湓娮鳌稊M古》中也提到：“守己葆其真，勿為文質拘。斤斤同異間，只成章句儒。”都是強調(diào)作詩要“真”。同時，作為一名勤于思考、樂于觀察的女性，她善于自然地抒發(fā)自己的真性情，流露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以及對大自然的審美感受。如《白蓮和韻》中有“月冷瑤池露氣清，凌波一笑似含情”句。在她的筆下，連蓮花都會笑，靜態(tài)景物亦飽含感情，自然萬物都有了靈性、感情，與詩人的心靈相通。同時，袁枚論詩強調(diào)在真性情的基礎上還要具備“靈機”“靈思”的創(chuàng)作靈感。所謂“靈機”“靈思”，即詩人在創(chuàng)作構思時處于一種興會神到、豁然貫通的高度活躍的思維狀態(tài)和心理過程。{6}歸懋儀就是積極領悟并自覺運用自己的“靈機”來作詩的。如其詩作《柳》中有詩句：“密葉籠堤暗，長條著水輕。春風一披拂，無限玉關情?！彼`敏的捕捉到緣“密葉”之遮蔽而生“暗”的特有場景，感受到柳枝著水的“輕”；由“春風一披拂”，又想到“春風不度玉門關”，想象到依依離別之情。其另外一位老師李廷敬評價她的詩“巧思得

天孫”“紗籠好句存”；張午橋太史更把她與才女鮑令暉相比并，“令暉才調(diào)總清新”，并突出她作詩的新巧：

“韻經(jīng)追險偏征巧，思善推陳轉出新”。緣“靈機”而出新巧，似給人以陌生感，卻有著別樣的美感。

二

其次，歸懋儀的許多懷古詠物記游論詩之作，下語奇雄，絕不似閨閣語。究其緣由，要從女性活動范圍的擴大說起。從晚明個性思潮的高漲開始，婦女們沖破男女“大防”，越出“閨范”，要求擴大自由活動的天地。{7}李贄更是提倡男女平等，勇于向女子不如男子的傳統(tǒng)觀念說不，并從理論上駁斥了女子見識短的看法：“余竊謂欲論見之長短者當如此，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眥8}他認為，見識的長短不能按照男女的性別來劃分，而應從見識本身去比較。如果給予女子和男子相同學習、見聞的機會，那么“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李贄的這段話，不僅剖析了造成婦女見識短的社會根源，而且堅信在男女平等的條件下婦女具有與男子相等乃至勝于男子的見識。{9}而歸懋儀恰恰驗證了李贄的這種說法。因為曾隨丈夫宦游，“五載游蹤遍海云”“陶冶山川歸大雅”“閨中欲怪詩情遠，隨宦年來游覽多”，后又“往來江浙為閨塾師”的緣故，她不同于其他閨閣詩人僅局限于家中那塊小小的天地，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使她眼界開闊，心胸也開闊。同時她又飽讀詩書，“是曾讀破萬卷書”“融會古今超哲士”，因此，作詩也如男子般有雄偉之氣。如詩作《射潮弩》中有“怒濤滾滾排山至，此是英雄不平氣”句；詩作《黃鶴樓懷古》有“大江秋老濤聲壯，峻嶺云寒夕照開”句；詩作《順昌捷》中有“斫碎浮圖鐵化泥，敗嘶長勝軍中騎”句，都氣勢不凡，不管是那滾滾的怒濤奇景，是那夕陽撒向江面的壯烈，還是那“鐵化泥”的英勇奮戰(zhàn)，讀來一股豪氣充滿胸中，蕩氣回腸。又如詩作《鷹犬二首》中的“秋高云凈天宇辟，金眸閃閃睨空碧”句，意境開闊，特別是那閃閃的金眸“睨”視碧藍的天宇，那份“天之驕子”的驕傲，那份欲沖云霄的自信盡在其中，把鷹刻畫得生動傳神，頗有英雄氣。而在其詩作《讀唐宋六家詩》中，女詩人更是高談闊論，對六位大詩人詩作特點的概括十分精到，才氣逼人。她說李白是“雄放才自恣，深遠神彌超”，白居易是“其妙轉載淺，渾然合天成”，說蘇軾是“東坡大才人，自辟詩宇宙。平生負忠義，浩氣涵星斗。磊落千萬篇，琳瑯雜錦繡。有如長江流，千年決一溜”。與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這六位大詩人相比，這位閨閣詩人的浩然之氣，似并不弱于這些七尺男兒，可謂“子山風格參軍筆，掃盡金閨脂粉研”。

三

當然，因為歸懋儀詩、書、畫兼擅，因此她有許多的“題畫詩”。這些詩作無一例外都使人“眼前詩景相追從”，詩中有畫，讀來有強烈的畫面感，別有情致。如其《題薔薇畫》：

紅須嬌嫩粉生光，含笑風前倚醉妝。

蝴蝶愛尋香夢好，滿身清露出花房。

前兩句描寫薔薇花，其顏色的粉嫩給人以“麗”的視覺沖擊，其姿態(tài)的曼妙給人以無限遐想的空間，好似一位微醉的女子在風中含笑，使人頓生憐惜之情。第三句引入蝴蝶這一動態(tài)元素，蝴蝶在花叢中飛舞，給予畫面以靈動之美。最后一句，“滿身清露出花房”，作者并沒有交代是誰出花房，為什么要出花房，而只留下“空白”，讓人去想象，去猜測，甚至自愿化身為畫中的人，在那般美好的意境中穿梭一回。整首詩動靜結合、虛實相生，幾乎能完全還原畫作。在此基礎上，因為“空白”的遐想，更平添了幾分“味外之味”。繪畫是空間藝術，可以再現(xiàn)眼前的靜態(tài)景物，卻難以表現(xiàn)超越時空，目不所能及的事物及外部持續(xù)性動作。題畫詩卻能化靜為動，超越時空限制，將遙遠的空間和不同時間的事物描繪在一起，賦予繪畫藝術以無限的想象力和自由靈動的生命力。{10}歸懋儀的題畫詩，深得題畫詩的精髓，將有限的畫境轉化為意蘊深長的詩境，并且寫得生動活脫，饒有韻味。

同時，因為與眾多閨閣詩人和男性詩人有交往，歸懋儀詩歌中的唱和之作也占了很大比重，很多文人雖然只是以文字交，但均是“拈毫語語性情流”。歸懋儀以真性情作詩，更以真性情交友，所以她的詩作能見賞于眾人，名震江南。同時，她的確頗有才情，即使是唱和之作也常常令人拍案叫絕。如袁枚稱贊歸懋儀是“將儂詩獨爭先和，領袖人間士大夫”，并小注：“和詩千里傳來，城中紳士尚無一人和者?！弊憧芍涔α?。

不管是清新奇巧，還是下語奇雄；不管是題畫細描，還是恣意唱和，歸懋儀的詩都味道鮮美，仿佛融合了酸甜苦辣各種味道，寫出了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但豐富中又有新奇之處，是“真中有新意，新中有活氣”{11}。袁枚在《附題蘭皋覓句圖》中曾這樣評價，“詩比芙蓉出水鮮”，恰是歸懋儀詩歌的特質。

{1} 湯擎民整理：《詹安泰詞學論稿》，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9頁。

{2} 歸懋儀撰：《繡馀續(xù)草附聽雪詞》，《江南女性別集初編》，胡曉明、彭國忠主編，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669頁。

{3} 袁枚：《隨園詩話》，《清代閨秀詩話叢刊》，王英志主編，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頁。

{4} 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卷十二。

{5} 胡明：《袁枚詩學論述》，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57頁。

{6} 胡明：《袁枚詩學論述》，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60頁。

{7} 陳伯海主編：《近四百年中國文學思潮》，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34頁。

{8} 李贄：《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焚書》，卷二。

{9} 魏義霞：《理學與啟蒙——宋元明清道德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503頁。

{10} 段繼紅：《清代閨閣文學研究》，南開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頁。

{11}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634頁。

作 者：張 歡，江蘇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201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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