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小說《威尼斯之死》展示了人真實的存在處境:個體生命自身之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永恒沖突。人一直在探尋各種能夠克服并超越這一沖突的途徑。人在追求自我超越的進程中,創(chuàng)造觀念,發(fā)展文化,并以此滋養(yǎng)生命,培育精神價值。但人至今也未曾尋求到達成自身生命和諧統(tǒng)一的理想途徑。
關(guān)鍵詞:理性 情感 生命和諧 生命困境 文化
《威尼斯之死》是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一部短篇小說;其故事情節(jié)十分簡單:已年過五旬、疲憊不堪的德國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在威尼斯度假期間,遇見波蘭美少年塔齊奧,對其產(chǎn)生迷戀之情。當時的威尼斯正在流行霍亂,阿申巴赫因染病身亡于此。小說結(jié)構(gòu)清晰簡練,生命蘊意卻很深刻。
人因其生命的雙重特質(zhì)(自然生命與精神生命對立并存)而糾結(jié),力求克服自然生命的局限,探尋超越生命對立狀態(tài)的途徑,以最終達成生命的和諧完整。個體人在追求理想生命境界的過程中,如何平衡自身生命之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從文化傳統(tǒng)中汲取滋養(yǎng),激勵生命,堅守曾經(jīng)的價值關(guān)懷;這是小說《威尼斯之死》所要探討的主題。
一、才華與成就
主人翁阿申巴赫生活于20世紀之初的歐洲;當時的“歐洲大陸陰云密布,形勢險惡,令人惶恐不安……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1}小說開篇就呈現(xiàn)了當時歐洲的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預示著第一次大戰(zhàn)的即將爆發(fā)。在阿申巴赫等待電車時所看到的景象更是陰郁、恐怖,令人不寒而栗;比如那個石匠鋪子的樣子:“石匠鋪子里陳設著各種各樣等待賣的十字架、神位牌、紀念碑之類,宛如另一個杳無人跡的墓場?!痹俦热缢诖说乜吹降哪莻€人,“他的面部有些畸形,嘴唇太短,從牙齦里露出一排長長的牙齒,在兩唇間發(fā)著白色的微光。”這簡直就是一個骷髏!這些陰郁壓抑的景象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廢墟和死亡,并為小說結(jié)局埋下伏筆。
阿申巴赫是德國的知名作家,獨居在慕尼黑;功成名就之后,年已五旬的他,因創(chuàng)作的辛勞而不時流露出疲憊之感,這種生命衰退的跡象無時不在,使他有些無奈、焦慮;他擔心自己的身體現(xiàn)狀難以完成作為藝術(shù)家該完成的藝術(shù)使命。阿申巴赫的父輩世代為官,他們憑借著勤勞、嚴謹和自律為國家效力,一輩子勤勤懇懇,恪盡職守;其母親則是一位音樂指揮員的女兒。阿申巴赫從其父親家族里繼承了做事嚴謹、自律的品格,從其母親這邊獲得了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所必需的沖動與激情特質(zhì)??梢哉f,阿申巴赫集作家所需的理想品質(zhì)于一身;人若能夠嚴謹自律,同時又不失激情與靈動,離理想的生命境界也就不會遠了。不過,前者過之則刻板單調(diào),后者過渡則放縱墮落。就個體生命而言,如何平衡理智與情欲,或者說如何讓生理生命與精神生命達成和諧美妙的狀態(tài),是一輩子的向往與追求,也是非常不易做到的。這種生命境界既是古代哲人們所追求的理想人格,也是今人所向往的和諧人生。
阿申巴赫很早就成名,他將自己的成就歸功于對夢想的堅持與執(zhí)著,對困境和苦難的鄙視與挑戰(zhàn)?!啊斊渌巳栽诳v情狂歡,進行著遲遲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時,他已經(jīng)開始了嚴格自律的生活習慣,四十五歲時,他仍然保持著這種習慣:每天天不亮就用冷水浸濕胸部和背部,然后集中精力,在燭光中將晚上睡覺時獲得的創(chuàng)作靈感記錄下來,一干就是兩三個小時?!卑⑸臧秃照J為,“幾乎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應歸功于作者對一切誘惑與苦難的挑戰(zhàn)和蔑視,諸如蔑視悲痛,戰(zhàn)勝貧困、孤獨,挑戰(zhàn)生理缺陷、邪惡欲望以及其他種種阻礙……”這是阿申巴赫的人生準則,是他成名的關(guān)鍵;也是他作品中多數(shù)人物的道德原則。他的作品不僅反映了他本人對生命的理解詮釋,更代表著他那個時代精英階層們的人生理想和人格追求。
阿申巴赫的付出和努力,不僅是為了追逐名譽和榮耀,更是為了獲得作為作家以及作為個體生命的尊嚴;他做到了!憑借自己的天賦、毅力、勤奮、自律,憑借著自己的執(zhí)著與堅韌,他得到了人生所想要的一切:名譽、榮耀、地位和尊嚴;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理想,使自己的生命得以提升進入了精神生命層面。這是人夢寐以求的生命狀態(tài)和人生境界,也是絕大多數(shù)人所做不到的。眾人所缺少的正是追求人生理想所必需的堅持和執(zhí)著的精神。
人在生存過程中,超越自身生理層面,進入精神生命層面、達成理想的人生境界,需要一輩子的努力與付出、自律與堅持;然而,從精神境界或價值層面滑落到生理生命層面,卻是一瞬間的事兒。對人而言,墮落是一件容易而又愉悅的事情。縱觀人類歷史,能夠達成理想生命境界的人,是寥寥無幾;一輩子都停留在生存層面的人,卻比比皆是。這是人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阿申巴赫的身體時常流露出衰老的跡象;他的內(nèi)在精神生命也暗藏著某種崩潰的痕跡?!啊瓋?yōu)雅、鎮(zhèn)靜下面隱藏著生理的衰退和內(nèi)在生命的崩潰……優(yōu)雅和冷靜的儀態(tài)只不過是空洞、刻板的表象而已……”人在達成理想的生命境界之后,該如何堅守?面臨生老病衰之時,是從容應對?還是妄加粉飾以求得片刻安慰?
也許,正是小說開篇所呈現(xiàn)的那些令他不寒而栗的景象,日益加劇的疲憊情緒以及平時獨居的寂寞孤獨,使得阿申巴赫萌生了去旅行度假的沖動,以尋求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曾經(jīng)平靜的心境。這既是為了遠離當下的環(huán)境,也是想逃避自身目前無力蒼白的生命狀態(tài)。逃避本是為了減輕當下的煩憂和困苦,為了獲得新生的機遇;有時逃躲卻將人引向毀滅,甚至死亡,除非死亡也是一種逃躲。
二、由輝煌墮入深淵
阿申巴赫的威尼斯之旅既是他整個生命狀態(tài)從價值層面墮入現(xiàn)象層面的過程,即從理智滑入欲望的過程,也是他生命走向死亡的旅程。威尼斯之旅期間,阿申巴赫身外場景的變換,預示、折射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變化。
在去威尼斯的輪船上,阿申巴赫看見一群青年,“……其中有一個人穿著非常時髦的淡黃色夏衣,系著一條紅領(lǐng)帶,戴著一頂顯眼的向上彎曲的巴拿馬草帽;他歡騰雀躍,扯開嗓門直叫,聲音比任何人都響……”可當他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人已不再年輕:“……他年齡很大,嘴角和眼角布滿了皺紋。他面頰上的那層淡紅色不過是化妝的結(jié)果;裝飾華美的巴拿馬草帽下面棕色的頭發(fā),其實是假發(fā);脖子的皮肉松弛,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顏色;他笑時露出一口黃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貨;兩個食指上都戴著印章戒指,一雙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樣。”眼前的這個人讓阿申巴赫非常反感、厭惡;他覺著“現(xiàn)實世界正在變得不真實,像是進入了無法說明的夢境一般……”在船行駛過程中,阿申巴赫又見這個人和其同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樣子,“……他年老衰退的大腦在抑制酒精方面顯然無法與年富力強的小伙子們相提并論,此時,他已經(jīng)完全醉了,目光癡呆地向四周張望,瑟瑟發(fā)抖的手指夾著一支香煙,搖搖晃晃……但仍然表現(xiàn)出可悲的驕傲自大,拉住任何一個走到他身邊的人,口吐臟話,時而用目光交流,時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著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戲弄別人,顯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還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用曖昧的姿勢舔著嘴角,令人一陣作嘔?!币姷竭@樣的情形,阿申巴赫“又產(chǎn)生了一種非現(xiàn)實的感覺,好像周圍的世界發(fā)生了明確的變化,變得光怪陸離,奇異可笑”。這里,托馬斯·曼不惜筆墨描寫的這個人,其實就是小說結(jié)尾時阿申巴赫的樣子。初從價值層面重新進入現(xiàn)實世界的阿申巴赫顯得很不適應;可現(xiàn)在的他怎能想實得到眼前這個如此粗俗不堪、令人厭惡無比的人,居然會是自己即將變成的那種樣子!和眾人一樣,阿申巴赫恐懼老之將至,害怕伴隨年老體衰而來的老態(tài)、丑陋和愚蠢;他更厭惡對老之已至進行粉飾所致的虛假做作和粗卑不堪,最終顏面掃地,尊嚴喪失殆盡。
下船后阿申巴赫又坐進了去目的地的剛朵拉。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威尼斯,也不是第一次乘坐剛朵拉,可是這種交通工具還是令阿申巴赫有些恐懼不安而一陣寒戰(zhàn)。剛朵拉和船夫組合是典型的西方文化符號,不由得讓人想到古希臘神話中渡英雄亡魂過冥河去冥府的卡戎。所不同的是:卡戎渡送的是那些一生堅毅剛強、從未屈服過命運、不受現(xiàn)象迷惑的大英雄們,諸如奧德修斯、赫拉克勒斯;剛朵拉船夫渡送的阿申巴赫則是曾經(jīng)自律堅強而最終墮落的尋常人而已。黑色的剛朵拉棺材一般的形狀,船夫骷髏似的樣子,都是不祥之兆,都暗示著死亡“……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會有的
奇怪的黑色……它會讓人想起死亡,想到靈柩,想到陰暗單調(diào)的葬禮和寂靜的遺體告別儀式?!薄按颉亲颖馄?,胡子卷曲;長相不招人喜歡,看上去有點兇……有時,由于劃船用力過度,他嘴角翹向后面,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边@兒,船夫的樣子與小說開篇時阿申巴赫在石匠鋪子附近遇見的那個人長得極為相似,都有些面目猙獰,令人不寒而栗。這一場景的描寫預示著阿申巴赫的內(nèi)在生命即將從光明走向黑暗,墮入欲望的深淵。
阿申巴赫最終到達威尼,入住一所豪華旅館。在旅館的餐廳他遇見了波蘭少年塔齊奧,并即刻對這位少年的天然之美傾慕不已:“阿申巴赫驚訝地注意到這個男孩兒長得如此完美;他臉色蒼白,神態(tài)優(yōu)雅,蜜色頭發(fā),鼻子挺拔,有一張迷人的嘴。表情純凈圣潔,非常迷人,讓人想起希臘藝術(shù)鼎盛時期的雕塑。所有一切看上去都完美無比,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shù)中,都從未見過這樣一個有吸引力的作品。”然而,威尼斯的天氣總是陰云密布,“鉛灰色天空下,大海風平浪靜,沒精打采,好像萎縮了一般”。這樣的天氣讓阿申巴赫很不舒服,產(chǎn)生了想離開威尼斯的念頭。還是在旅館餐廳,阿申巴赫又遇見了塔齊奧,再一次為他的俊美驚嘆不已:“他的步態(tài)——無論姿勢、膝部的擺動,還是雙腳舉步的姿態(tài)——異常優(yōu)雅、輕巧,顯得既柔軟又自豪。走進餐廳時,他兩次回頭左顧右盼,這為其稚氣的羞澀又平添了幾分嫵媚。……阿申巴赫再一次震驚了,對這個男孩神圣的美驚訝不止?!焙┑木吧?、海邊游客們輕松自在的快樂心情,讓阿申巴赫也心曠神怡;這使他又想繼續(xù)呆在威尼斯。他經(jīng)常在海灘上看見塔齊奧,可以近距離地觀看這孩子與同伴嬉戲玩耍,不時對他的俊美發(fā)出由衷地贊嘆。在阿申巴赫眼里,塔齊奧簡直就是美的“榜樣和化身”;并不時將他和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納克索斯、亞辛托斯相提并論。阿申巴赫“望著藍色海邊的高貴身影,欣喜若狂地相信他已經(jīng)擁抱著美本身,這一形象是上帝構(gòu)思的產(chǎn)物,是寓于人類心靈的純潔完美的形象,是值得尊崇的人類形象和畫像”?!啊系劾媚贻p人的形體和膚色,使概念的東西可視化,引起人對美的反思,使人在看到美之后既滿懷憂傷,又燃起希望之火?!睗u漸地,阿申巴赫開始頭腦發(fā)昏,“什么也不想干,無時無刻不在追逐他熱戀的偶像,對方不在時他就癡想著,像墜入情網(wǎng)的戀人那樣,甚至對著他的影子傾訴衷腸……”顯然,阿申巴赫對這美少年不僅僅是欣賞美,他對這孩子想入非非,難以自拔。
一次,在想入非非之時,阿申巴赫將老邁的自己和年少俊美的塔齊奧比作蘇格拉底和斐多?!疤K格拉底……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問題在教導和啟迪斐多。他告訴對方那個看到了永恒之美形象的人所遭遇的煎熬;談起了邪惡之人無法看到隱藏于形式之后的美;談到了品德高尚的人看到面前完美的形象時,會產(chǎn)生誠惶誠恐的感覺,會十分震驚而不敢正視……蘇格拉底又說:‘美是感受者通向靈性的一種途徑,只是途徑和手段而已……’他接著說道:‘求愛者比被愛者更加神圣,因為上帝站在求愛者一邊?!@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富有情意的想法,也是世間各種情欲和快樂的源泉吧?!卑⑸臧秃展室馇夤湃说膶υ拋頌樽约旱囊钷q解。在柏拉圖的《菲德羅》和《盛宴》中,蘇格拉底確實和斐多談論過情欲和德性問題。柏拉圖認為:墜入情網(wǎng)之人往往處于一種近乎瘋狂的狀態(tài),這是人的天性使然;性愛是人生命的一部分,是上蒼所賜。對情欲或性愛的需求,是人意識到自身生命并不完整、自身生命十分短暫,希望通過與另一個人結(jié)合而達成生命完整與永恒的強烈渴望。性愛本是一種生命能量,它可以將人身上最低級的生理需求與最崇高的人生理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是一種生命動力,能將人的肉體與靈魂美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將人的生命導向更高的精神層面。與性愛相伴的愛情,更是使人心智成長、走向成熟、獲取生命智慧的驅(qū)動力。依照柏拉圖的觀點:性愛可以提升生命,凈化心靈,將人引向良善與崇高,使生命達成和諧統(tǒng)一狀態(tài)。
瘟疫蔓延期間,曾有一幫威尼斯的街頭藝人去阿申巴赫入住的旅館表演?!敖嚾藗冏嗥鹆寺恿?、吉他、手風琴和小提琴。樂器演奏結(jié)束后,又開始了聲樂演唱;年紀較輕的女人引吭高歌,和一個談潤潤的假嗓子男高音表演二重唱,演繹一首情意綿綿的情歌。”阿申巴赫喝著飲料,“沉浸在吱吱呀呀的音樂和庸俗肉麻的曲調(diào)中,因為欲望會削弱一個人的審美力,讓他坦然接受那些在頭腦清醒時不屑一顧的事物??吹侥莻€小丑滑稽出格的行為,阿申巴赫的臉上浮現(xiàn)出娛樂帶來的復雜表情?!边@時的阿申巴赫因沉迷于情欲而不能自拔,已喪失基本的理智判斷,將瘟疫蔓延的危險拋在腦后。
一天,阿申巴赫追逐自己的“偶像”去了市中心,晚上做了噩夢?!啊瓑舻奈枧_似乎就是心靈本身,各種事件從外面闖入,沖破了他心靈深處的防線,經(jīng)過后又離開他,使他生活中的優(yōu)雅文明成為一片廢墟?!卑⑸臧秃諌艟称鋵嵤枪畔ED時代人們祭祀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場景。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狄奧尼索斯代表人性中的非理性層面,尤其是情欲。在夢中,阿申巴赫感覺到“他的精神體驗到了那種放蕩淫亂,他只是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墮落”。雖然疫情在蔓延,阿申巴赫卻像著魔一般,他想“逃離或死亡會帶走周圍每一個其他人,這樣他就能夠和這個美少年單獨留在島上——早上,他可以用深沉、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凝視著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可以不知廉恥地在死神出沒的大街小巷尾隨著他。這種荒誕不經(jīng)在他看來很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道德律令此時已經(jīng)被拋之腦后了”。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年輕些,阿申巴赫還不時地光顧旅館和美發(fā)店。他“希望從鏡子里看著自己的美貌如何變得上翹,以便看上去更優(yōu)雅;看著經(jīng)過化妝,面頰上呈現(xiàn)出玫瑰紅后,自己的眼睛如何變大,更炯炯有神;他蒼白的嘴唇也變紅了,眼角和嘴角的皺紋也消失了——他興奮地看到,鏡子里映出一個年輕人的形象?!⑸臧秃諠M心歡喜地離開了……他系了一條紅領(lǐng)帶,帶著一頂有彩色絲帶的寬邊草帽”。這不就是在輪船上和一群年輕人混
在一起的那個老男人嗎?那個裝腔作勢、粗俗不堪,那個曾經(jīng)令阿申巴赫鄙視厭惡的男人?這一形象和作為作家、作為公眾偶像的阿申巴赫相比根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了。
至此,阿申巴赫已經(jīng)徹底放棄當初的價值追求,其生命已經(jīng)徹底融入現(xiàn)象世界,成為其中的一分子;他已遠離曾經(jīng)追求的精神生命,完全墮入生理生命層面。當然,純粹的價值生命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完整、不和諧的;對作家而言,失衡的生命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飽滿豐盈的藝術(shù)作品。同樣,完全徹底的自然或生理生命更無所謂價值或意義可言。要達成完整和諧的生命,二者缺一不可;然而,這二者的和諧統(tǒng)一永遠只是短暫、瞬間的狀態(tài)。
三、困境與希望
20世紀初期的歐洲社會,物質(zhì)條件已相對富足;像阿申巴赫這樣身份的人,生存已不再是問題;父輩世代為官,家底必定不薄,自身為知名作家,收入當然頗豐。作為公眾人物、文化精英,阿申巴赫這樣的人應該引領(lǐng)時代價值觀念,為社會樹立精神榜樣。雖然功成名就,其生命確實靠強行支撐、總是處于緊繃狀態(tài);這樣的生命不可能順暢、自然,生活也難以快樂和幸福。阿申巴赫的生命處于上下不得的尷尬狀態(tài):上不去,又下不來,現(xiàn)代人典型的生命特征。所謂的“上”,是說讓自己的生命向上達到柏拉圖所說的理想人格狀態(tài):理智與情感平衡,真正的天人合一?!跋隆钡囊馑际钦f回到柏拉圖以前的人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也即古希臘神話傳說、荷馬史詩以及悲劇作品中那些英雄人物們的生命狀態(tài);那些人活得率真、活得性情。阿申巴赫這樣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喪失了這樣生命能量,因受近現(xiàn)代文明“熏陶”不當,理智與情感總在糾結(jié),心思老是處于矛盾徘徊之中。結(jié)果是不可能達成理想的精神生命,也難以獲得真正的情感需求,生命處于游離狀態(tài);這是人類文明發(fā)展至今所致的普遍現(xiàn)象。富足繁華的現(xiàn)代文明帶給人更多的是紛擾喧囂、忙亂無序;生活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下的人難以保持那份曾經(jīng)的寧靜與平和,難以堅守曾經(jīng)的純凈與美好;曾經(jīng)的內(nèi)在向往、生命的目的意義、夢想與追求,漸漸淡出人的心靈視野,那種曾經(jīng)的踏實與自信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沒完沒了的躁動不安和焦慮恐懼。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古人創(chuàng)造的價值成了空洞的文化符號,先賢智慧被曲解利用以滿足現(xiàn)代人的欲望需求;現(xiàn)代人被困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并引以為豪的物質(zhì)文明的藩籬之中,日益遠離自身生命的內(nèi)在渴求,使生命失去方向、沒有了著落?,F(xiàn)代文明的繁華喧囂的背后隱藏著無盡的悲涼、虛無。在得知自己鐘情的美少年即將離開威尼斯的那一刻,阿申巴赫心中涌現(xiàn)的一定是這樣一種悲涼,透心的悲涼;正是這強烈難擋的悲涼淹沒了他的呼吸…然而,阿申巴赫致死也未能達成其理性與情感的平衡,自然生命與精神生命的和諧;未能實現(xiàn)其一生所追求的和諧之美——情感欲望與精神世界的統(tǒng)一。這是阿申巴赫個體生命之境遇,也是那個時代氛圍的寫照。托馬斯·曼對阿申巴赫給予的是理解和同情:阿申巴赫一生的追求也是托馬斯·曼的夢想,甚至是所有文人的理想;阿申巴赫的困惑也是托馬斯·曼的困惑,是世人的困惑。19世紀末至20世紀之初的歐洲,戰(zhàn)爭陰云籠罩,社會動蕩不安,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使得人們,尤其是文人,更能深切地體悟到人生命的異化、人的生理存在與精神理想之間的矛盾;生活在這樣時代下的個體,更加迫切地尋求自身生命能夠和諧的出路,哪怕是瞬間的和諧,這樣的瞬間即是永恒和美好,就能夠給予人生活的希望與動力。
人生短暫,其存在充滿艱辛和悲苦,這是人作為自然界中物種永恒的狀態(tài);人對精神生命的向往與追求,人生的種種夢想希冀,說白了也只不過是虛幻而已,因為人的生理生命與精神生命永遠不可能達成長久的和諧,這樣的對立狀態(tài)會永遠存在,成為一種永恒,一種宇宙自然永恒的一部分;永恒只屬于自然宇宙本身,人不可能達成那樣的永恒。然而,正是因為人類追求生命永恒的執(zhí)著,向往超越生命對立的激情,使得人類世代繁衍生息,創(chuàng)造出幾千年之久的燦爛文明。個體生命確實難以抗衡自然之永恒;由個體生命創(chuàng)造的人類文明卻是天地之間的一種永恒。
① 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徐建萍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2月版。文中其他處引文均出自此處,故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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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賀相鑄,昆明理工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
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化。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