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我又一次來看她。
老屋里很暗,她整個人裹在被子里,露出的臉像是風霜里的黑茄子,甚至看不清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我跨到她床前,來不及告訴她我是誰,淚就嘩啦啦落下來。她扭著臉看我,很奇怪地問:“是誰啊,誰來了?”我不敢說話,怕聲音會哽咽。她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只是用手扯著我的衣服,吐字不清地問:“你到底是誰???”
我還是沒有答話,從包里掏出一片山楂糕,塞進她嗚嚕說話的嘴里。她用牙床咀嚼著,一下兩下三下,再然后,張開嘴哇哇哭起來,嘴里的山楂糕一半被噴出來。她的手不再是扯,而是抓,狠狠地抓著我。
她知道我是誰了,在她咽下山楂糕的那一刻。我將頭埋在她枕邊,心酸伴著心疼,終究讓淚水噴薄而出。
農(nóng)村的老土屋里冰冰涼涼,她卻只能躺在床上熬著白天和黑夜,那無盡的日夜將她的精氣神全都吞沒了。當她那種期望的眼神深深地包圍我時,我周身如針扎般難過?!白?,跟我走吧。家里有暖氣,可以活動一下身子?!?/p>
她歡暢得直拍手,催促著家人為她收拾衣裳,那種表情就像一個生怕被大人甩掉的小孩子,唯恐我不要她。而家人卻告誡我,她會犯迷糊會罵人,甚至整夜整夜地折騰。
沒關系,這一切,我愿意。
她睡在我收拾好的床鋪上,像個孩子一樣咧著嘴笑,而她的左腿已經(jīng)成了彎弓的樣子,再也伸不直,就連兩只手也變得軟綿無力。下半夜她醒來,叫我的名字。我就睡在她床鋪的另一邊,過去時,她卻把我推開:“你走開,讓她來?!?/p>
我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是我,我就是,我在這里呢?!?/p>
“你不是她,你走開,滾。”她惡狠狠地瞪著我,甚至罵我,與白天判若兩人。
而此時,我卻是嬉皮笑臉挨著她的罵,再幫她把被子蓋好。清晨,我給她梳頭,問她昨晚是不是迷糊了,不認識我了,她有些驚訝,然后搖頭:“不會的?!?/p>
早飯后她又睡了一會兒,睜開眼后叫我:“把我的鞋子脫掉?!钡饬锪锏哪_丫子上連根絲線都沒有。我摸著她的腳假裝脫鞋的樣子,她就突然清醒過來,問:“你不嫌臭啊,摸腳玩?”
我摸著那彎如月的腳,期期艾艾地說:“你別不認識我啊,你一定要記著我,你夜里都不知道我是誰了?!?/p>
她的眼神呆在那里,繼而又搖著頭,雙手拍打著床:“我咋就能傻了,為啥能傻了?”
“明天把我送走吧,我不能待在你家,太傻了太臭了?!彼ο蛏涎鲋碜樱业哪?。
“我家有暖氣,你就能坐起來活動一下身子。咱們洗洗澡,你就一點也不臭了?!蔽覍⑺硐碌哪虿粷癯槌鰜?,換了一個新的,撲鼻而來的尿味飄散在房間里。
“你看,多臭啊。不行,我得走,我有兒有女的,不能臟你和孩子們。”她說話時我已經(jīng)把一切污物全清理了。而她卻開始哭起來,用那只蒼老的手拍自己的頭。我撲了上去,握著她的手:“你別走,我不舍得你走,老屋太空太涼了?!?/p>
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將她的雙手放在被子里,看著她那蒼老的臉龐,心被抽打般酸疼酸疼的。
她清醒時,依然那么明事理,讓我不要在孩子老公面前提“屎尿”的字眼,不讓我老公到她床前來;每次吃飯都安排我們先吃,最后喂她。有一次,給她買了法式小面包放床頭,她卻拿出一多半來,告訴我:“你先拿走,我這兒臟,別讓孩子看到放我這里了,快拿走給孩子們吃去?!蹦且粫?,你就能發(fā)現(xiàn),她一點兒也不老,一點兒也不糊涂,她懂得禮儀與情理,她知道回避與躲閃。她住在我這里,心卻那么不安和愧疚,生怕臟與累影響我的生活,總是在知道自己犯了迷糊后自責不已,唉聲嘆氣的樣子讓我一陣難過。她不認識我不要緊,她犯糊涂也不要緊,只要不提回家就好啊。
她犯迷糊時,會把尿不濕抽出來,甚至撕碎;或者明明穿著褲子也鬧著要穿上褲子,明明是我站在她跟前她也不認識,再或許,她吃著山楂糕哭著罵誰偷吃了她的山楂糕;半夜里鬧騰著起床,再睡下,再起床再睡下。
有時,我也被她帶進糊涂的世界,她說要在床頭欄桿上拴一根繩子,她扯著就能坐起來,我就乖乖地拴根紅布繩;她說要坐起來睡一會兒,我就把她拉起來,看她坐著睡去的樣子;再或者她給我一塊山楂糕讓我趕緊吃掉,我就迅速吞下去。
就這樣,我們相伴過日子了。
這一天夜里,她醒來沒有叫我,窸窸窣窣摸索著什么。我爬起來透過床頭小燈觀察她,只見她從小綠籃里摸出來一塊山楂糕,從脖子那兒塞進衣服,然后再摸摸索索去抓那根紅布繩。繩子長而軟,她的身子就左搖右擺打著旋兒,她越是起不來就越是努力地扯著紅布繩。
她就像一棵稻草般飄搖著。我的心也被搖得生疼,生怕她不小心頭會磕在欄桿上。而想當年,她是多強悍啊。那時父母在城里,我跟著她在鄉(xiāng)下生活,物質匱乏的年代里,能吃上一卷山楂片就是最美好的零食了。她賣了破棉套,或者從雞窩里掏出帶有余溫的蛋,去村里小賣店換一卷山楂片,遞給年幼的我,還要催促著:“你吃吧,快點吃吧?!?/p>
她脾氣火暴,容不下旁人對我一丁點兒的不好。若有人笑話我沒爹媽要,她會坐人家門口罵個昏天黑地,也會抓住欺侮我的孩子狠狠打下去。偶爾我曠課了,她還幫我跟老師撒謊。那時她60多歲,精神矍鑠,像電影里那個雙槍老太婆一樣,在村里很是威武。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94歲,摔傷臥床半年了,神志越來越不清楚,當年那么強健的她,連坐都坐不起,甚至連她最親愛的外孫女也不認識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次日清晨,我將剪斷的紅布繩又系在欄桿上,怕她不好抓,又在末端系了一個疙瘩。換下她的上衣,又整理了小綠籃里的山楂糕。酸酸的、甜甜的山楂糕永遠都是童年時的味道。她剛才還在說:“多好的山楂糕呀,給妮留著?!彼f這話時,還用粗糙的手輕撫著山楂糕,而我鼻子一酸又差點掉出淚來。
這一天,女兒放學給她買來一瓶指甲油。原來那天她突然說要涂紅指甲,我沒放在心上,卻被孩子聽到。艷紅的指甲油涂抹在她指甲上,她笑得特別開心,在太陽下左看看右看看。我以為老年人犯了小孩兒的心思,返老還童般的想要紅指甲,誰知道她把我叫到床邊,很神秘地說:“這紅指甲是避邪的呢!”我愣在那里,想著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又看著她對紅指甲愛不釋手的樣子。突然間,我明白過來,原來,她認為她所有的迷糊都是中了邪,是有鬼神附了她的身。
好好好,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都不要再說她迷糊了,因為她涂了紅指甲。無論她做什么說什么,她永遠都是當年威風不減、神志明朗的姥姥。我將臉背過去,擦了一把淚,默默祈禱:姥姥啊,無論你是清醒著,還是迷糊著,你一定要活著?。?/p>
摘自《婚姻與家庭》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