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的散文《一座消失的村莊》獲得首屆《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姑娘叼著大煙袋》就摘選自其中。她關(guān)注的“消失的村莊”不僅是情緒上的共鳴,情感上的共通,事實上更是對世代居住的普通村落在城市化進(jìn)程中失落而文學(xué)化的“吶喊”——這不是撕心裂肺的嘶吼,不是聲嘶力竭的批判,而是以一種娓娓道來的力量重新建構(gòu)起一種敬畏。對于自然、對于記憶,也對于她的文字。
煙袋是尋常物,在遼闊的關(guān)東大地,小至一村,大至一市,稱其為怪的事物,實在不多,三大怪之中姑娘叼個大煙袋,我幼年時不僅耳聞而且目睹。
這姑娘,多半是成了家的姑娘,在村子里,沒出嫁的姑娘是大姑娘,出了嫁的姑娘是成為小媳婦、嫂子、嬸嬸、大娘、二娘之類的年輕女子。不必提夫家名姓,皆可以本姓呼作誰家的姑娘。家家有女眷,自我出生,卻也不見每個成年女子人手一根煙袋的盛況,老爺們兒腰間倒常拴一只煙袋,青黑厚斜紋布所縫的小布袋,絕對區(qū)別于南方一帶花花綠綠的荷包,是徹底的素凈,一點兒顏色也沒有,如淺綠、淺黃,至于紅紫更是不沾邊,這個袋子不是其他煙袋,就是裝煙的袋子。
此地?zé)煷刂秆b了煙吸煙的長柄器具,而非家中盛煙之匣,也不是男人們隨身攜煙之口袋。
舊時老一些的女人都是略有一支二支的,一尺多長的,二尺多長的,拇指頭粗細(xì),有木柄的,有銅鐵柄的。煙袋嘴金銀銅鐵的都有,也有瑪瑙的,據(jù)老人說我家祖上還有過翡翠和藍(lán)田玉的煙嘴,只可惜失傳。中間為柄,柄須中空,一頭上裝煙的鍋子,這小鍋子比銅錢要大得多,另一頭是煙嘴,后來還零散見過玻璃木頭做的煙嘴。在上一個年代里生活的女人,也未必是人人愛煙袋,也許只是風(fēng)氣使然,人人都有,那自己也只好置辦一兩支,另外,一支煙袋往出一伸,往往把家里上下或祖上的繁華氣派也一并展覽。這煙袋還有一用,就是用來打小孩子,小孩子不聽話,那祖母本來坐得有幾尺遠(yuǎn),可沒見那祖母動,腦袋上早挨了一記銅煙袋鍋子的敲打。
那些關(guān)東老村雖多為陋村,卻一向崇尚耕讀禮儀,孩子們生出來,即被教導(dǎo),坐有坐樣,站有站樣,女子在家不是炕上縫縫補補,就是炕下洗洗漿漿燒燒煮煮。一些女人形容自己的忙,她既不說做了哪些事,又待做哪些,而只是說:今天,連一袋煙的工夫也沒有歇,可見她的忙和一袋煙的關(guān)系之重。
鄉(xiāng)下的冬天,炕上多放一盆炭火,火盆一端上來,那小孩子便在火中埋下一兩只土豆,中午若忙,來不及給小孩子做飯,就讓他吃這火盆中燒熟的土豆。那前兩天的冷饅頭凍得早像個冰坨子,拿出幾個,放在火盆上,烤得熱氣一冒,就溫軟可口了。所以這火盆的功效有三:一是取暖;二是烤食物打發(fā)男人、小孩子并作自己偷懶躲閑之用;第三就是點煙。東鄰西舍,女人們閑來無事的互訪為串門,村中的接待禮儀既不是沏茶(茶是奢華虛物,兼之此地不產(chǎn)),熱開水也不必倒,至于那瓜子除了節(jié)日也不常備,接待訪客禮數(shù)之要,只須為她裝一袋煙,那來訪者若是女人,煙袋多半是隨身攜帶,她自己在炕上盤膝端坐,主人將那煙鍋結(jié)結(jié)實實裝滿,客人手擎煙柄,身不動,手不搖,只將那煙鍋抵在火盆中,一明一滅再一閃,那煙便點著了。
關(guān)東人少而地廣,每家都有大院子,種了各式蔬菜、花卉、果樹,種了人吃的部分,又把家中豬雞鵝狗需吃的口糧也算上,還是能空出一塊地,這剩下的地種煙葉好了。
這煙是北方民眾日常生活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節(jié),因之家家有種,所以家家有精于侍養(yǎng)者。種煙先育苗。早在春至暖之前,為著冷,整理一塊地,翻好淋濕,下種,上用槐樹條支撐,二三尺左右,外披厚塑料布或麻布,以收地氣之暖并擋春夜之寒,像個小屋一樣。待種出芽,長至二三寸高,已是春深夜暖,即可掀開小棚讓它接受自然的陽光雨露,這時便可分苗、移栽。所有煙苗連同根下土一同挖下,以半尺之距重植于壟中,施肥,澆水,隔一月鏟一次地,松土之故。至長成約鏟三四遍,這其中猶要時時照看、服侍,捉蟲,打藥。尤其打叉,更是不能掉以輕心,煙葉看似嬌貴,生命力卻極強,隔上三兩天,不經(jīng)意,就胡亂地生出小叉子,小叉隔夜又長出小葉,但這小叉子自己長不大,又影響其他枝葉吸收天地間營養(yǎng),只好掐掉,每棵煙留上五六片長得大、長得厚的葉子就可以了,葉子多了,味道也長不出來,所以后長出來的小叉小葉一律掐掉。因為它們長得快,所以要天天看著,長一枝掐掉一枝,直到最初留的葉子長得足夠肥厚,新生小枝再也欺負(fù)不了它們,才可隨它。長好的煙葉子,是橢圓形,比葵花葉肥而長大而綠,葉有汁水,久聞可醉。收下來用稻草繩系上,曬干,因這煙葉既經(jīng)不得風(fēng),又淋不得雨,所以要搭了涼棚來曬,曬好亦是生煙葉,直接吸不得,還要在閑時騰出空用木炭火一葉葉烤熟,烤黃,烤干脆而又不至一觸即碎,到一剪成絲而不是一捏成面的功夫,就是金黃的熟煙末可以吸用了。
植煙的風(fēng)氣在我幼年時如此之盛,使我亦有參與,但十年后歸來再看,已稀稀落落如養(yǎng)可有可無之物了。生活日新月異,如何能讓每一時代的女人同上一個時代的女人共同拘泥于一物而愛?誰可以說這世間一切可以深入泥土和人心的精神習(xí)俗,都是可以流傳生根而不易拔除的?
北方女子訂婚,男家須備彩禮相贈,這禮不拘何物,金銀銅鐵、食物衣物隨心送,但最低也要四樣。八樣、十二樣更令人開心,不過叫起來還謂之為四彩禮,四有吉祥如意之意,四彩禮一收,姑娘就算有主,小伙子就算有了家里人,隨時可商量嫁娶。
送四彩禮,鄉(xiāng)間的說法是過彩禮。不是給,不是要,而是過,一個過字,讓人生的大隆重仿佛在不經(jīng)點染之下即化進(jìn)平淡。過彩禮在相看門戶之后結(jié)婚之前,另外重要的一禮,就是和前面一直說的煙有關(guān)了,謂為裝煙禮。此禮多為現(xiàn)金禮,也是長者給新婦的見面禮,所謂裝煙錢。一般人家都給兩次,相看門戶時給一次,結(jié)婚還要給,即女方正式拜會夫家長輩,以媳婦身份稱謂公婆、姨舅姑伯時,不鞠躬,不跪拜,只要依次為每個長輩恭敬虔誠地點一支煙。那當(dāng)長輩的接下煙,應(yīng)一聲,隨之派下一個紅包——這禮就成了。不過,紅包可不能派給外人,只能派給她,證明她是家里人了,說不定這紅包多半也跑不掉,她人嫁過來,那紅包也多半會跟著,真是萬分的值得一給。
父母給過裝煙錢,那就算下過正式聘禮了,她收了裝煙錢亦是籠統(tǒng)叫法,趁著嫁人收點現(xiàn)金而已,訂婚時收一份,結(jié)婚時再收一份。這裝煙錢據(jù)說流傳已久,可見這鮮明風(fēng)氣之盛,雖然男女雙方結(jié)婚前因為有不同機會見過面,但此禮照舊。她收了他如此重禮,跟著他過日子,為他縫補漿洗,朝夕奉獻(xiàn),她也就多少甘心了,是她有情有義的答謝,也是能讓她有底氣平心靜氣去對付那些她將痛恨的、也不曾想象的生活的一點理論力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