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郭文斌老師的《農(nóng)歷》,清明那章里有個特柔軟的小細節(jié),說祭祖磕頭:爹磕了三個,起來作揖。五月(姐姐)也磕了三個,起來作揖。六月(弟弟)多磕了兩個,起來作揖。把爹給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個貪。六月笑笑,心想多磕兩個頭總不是壞事?;匚镀饋?,意趣盎然。
(權蓉)
本期客座主編:
郭文斌祖籍甘肅,1966年生于寧夏西吉縣。先后就讀于固原師范、寧夏教育學院中文系、魯迅文學院。著有暢銷書《尋找安詳》《〈弟子規(guī)〉到底說什么》、小說集《瑜伽》、散文集《守歲》、詩集《我被我的眼睛帶壞》等十余部,出版《郭文斌論》。長篇《農(nóng)歷》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短篇《吉祥如意》先后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魯迅文學獎;短篇《冬至》獲北京文學獎;散文《永遠的堡子》獲冰心散文獎。
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外文?,F(xiàn)任銀川市文聯(lián)主席、《黃河文學》主編。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寧夏大學、寧夏師范學院客座教授。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之一,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總覺得城里的元宵夜有點過于熱鬧,熱鬧得讓人幾生迷失之感。在街上轉了一會兒,就急切地往回趕??墒菬狒[是躲不脫的。緊緊地關了門窗,熱鬧還是不可阻擋地擠進來,讓人無可奈何。就索性站在陽臺上,面向老家出神。
豈料身心就一下子踏實下來。
那是因為有一團火苗在心里展開。
老家的元宵夜沒有湯圓,也沒有眼下這絢麗多彩的華燈和開在天空的一樹樹銀花,更沒有震耳欲聾的炮聲和摩肩接踵的人流,而是一片奪人的寧靜,活生生的寧靜,神一樣的寧靜,似乎一伸手就能從臉上抓下一把來。
那寧靜,是被娘的蕎面燈盞烘托出來的。
燈盞拳頭一般大,上面有一根芯,可盛得一勺清油,捻子是半截麥稈上纏了棉花。夜幕降臨時分,幾十個燈盞便被點燃,端到當院的月光中,先讓月神品賞。如果沒有風,幾十尾燈焰靜靜地在乳樣的月光中泊著,那種絕塵之境,真是用文字難以傳達的。
賞完月,燈盞便被分別端到各個屋里。每人每屋每物,都要有的,包括牛羊雞狗、石磨、水井、耕犁等。讓人覺得天地間的所有物什連同呼出的氣都帶有一種靈性,似乎耕犁磨盤也會不時扯著你的手跟你攀談幾句。那時,誰也沒有問為什么要給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點燈,只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不這樣做就是不應該了,而生命不正是一種“應該”嗎?現(xiàn)在想來,這其中包含著多么樸素多么深厚的善和美,連同真啊。
在給養(yǎng)了多年的老黃牛的槽上放燈盞時,老黃牛竟用微笑向我表示了它的心情,而那只小黑狗簡直是歡欣鼓舞了。我一直奇怪,面做的燈盞放到平時從我們手里叼餅子吃的雞狗面前,它們竟一派君子風度,而牛羊就更不必說。
用老人們的說法,這正月十五的燈盞,很有一點神的味道。一旦點燃,則需真心守護,不得輕慢。就默默地守著,看一盞燈苗在靜靜地趕它的路,看一星燈花漸漸地結在燈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個生命沉浸在一種無言的幸福中、喜悅中、感動中。漸漸地,覺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樣輕輕地綻開。我想,佛家所說的定境中的喜悅也不過如此吧。現(xiàn)在想來,當時守著的其實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深處。那種鋪天蓋地的喜悅正是因為自己離自己最近的緣故,那種純粹的愛正是因為看到那個本來。
默默地注視著燈盞,我問父親,到底是油在著呢,還是棉花在著呢?父親示意我不要說話。現(xiàn)在想來,父親是正確的,這樣重大的一個話題,我等豈敢又豈能說得。我不知道正月十五為什么要點燈盞,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留下這個風俗的人一定是深深懂得生命的。他用一個最具活性的東西,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向人們表明了生的意義和狀態(tài),也說明了生命在怎樣行進和更替。后來,每每去看電燈,一種深刻的虛假和巨大的呆板就讓人生厭,因而,我寧可回家待在懷念中。后來看了一些資料,知道既甘又苦且柔且韌的蕎面具有別的食品不能代替的活血降火功用,就更為祖先用蕎面做燈盞叫絕。它,不正是對被人們炒得過熱的生命的一種清涼的制衡嗎?
天下沒有不滅的燈。大人們用燈捻上留下的燈花安慰燈的熄滅給兒女們的打擊,說,那燈花將預示著來年的收獲和前途,又將我們的心思轉移到希冀當中。
但是熄滅畢竟給了我們不小的打擊。當時又沒有足夠的清油供我們將燈多點一會兒。事實上點燈成了一種名副其實的短暫儀式??墒悄菚r的我們不可能想那么多,我們只將它看作一種無比美好的過程,因而,在那燈焰一閃一閃就要熄滅的時候,心里還是一陣陣生疼。
亮著,是多么的好啊。
然而,那最后一閃終于到來。
整個屋子一下子失魂似的空落。
這時,母親就要說,嘗嘗娘做的燈盞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母親是否存心轉移我們的心思,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這種空落真的被產(chǎn)生于舌頭上的實在的喜悅安撫了。一種大美在雙齒合上的同時變?yōu)橐环N實在的滿足。
現(xiàn)在想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有一個巧合。
在我們弟兄中,最是弟弟生得可愛,真是人見人愛,差不多村里所有人幾天不見就說想得不行??墒怯幸荒暝梗还娠L突然進來將弟弟的燈吹滅了,一家人一下子臉上都掛了霜。
弟弟用火柴再次將燈點著。風又將它吹滅。弟弟就再點。
可是弟弟手中的火柴最終沒有抗拒過風,七個月后,可憐的弟弟死于痢疾。
十幾年過去了,死別的悲痛漸淡,生命的感傷更濃。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弟弟還活著,他該走過怎樣的一條人生之路。我甚至想,是聰明的弟弟耍了一個花招,將生命中的許多艱辛一下子甩開。
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再后來,我想,弟弟正是用他的“去”,保全了他的寧靜。
而我們就不能披撥紅塵,于紛繁中守持那個寧靜嗎?倘若能夠,那不更為上乘之功?可是,我們?yōu)槭裁淳屯允Я四兀?/p>
現(xiàn)在,我站在這個城市的陽臺上,穿過喧嘩和騷動,面對老家,面對老家的清油燈,終于明白,我們的失守,正是因為將自己交給了自我的風,正是因為離開生命的樸真太遠了,離開那盞泊在寧靜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燈太遠了,離開那個最真實的“在”太遠了。
燈,又何嘗是風能吹得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