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陣颶風最先搖撼掉碩大的果實,僅僅百年時光,那些曾經繁盛于黃河下游左岸齊河縣的顯赫家族無一例外地煙消云散。這些氤氳著濃烈水汽的傳統(tǒng)家族濃縮著中國近代史的所有悲歡離合,它們的消亡象征著古老民族原有生態(tài)的顛撲不復,隨之,如影隨形的幻滅感充斥著風雨中蹣跚前行的步履,至今隱隱的遺響猶然傳來無盡歲月的巨大喟嘆……
被魯迅拿來說事的“齊河馬家”
1773年的一天,端坐在太和殿龍椅上的乾隆皇帝一臉慍怒,玉階之下跪著一位誠惶誠恐的臣子。事情的起因是滿臣天保和漢臣馬人龍,共同上了一道針對科場舞弊案的奏折,因天保的名字在前,落款時馬人龍便也叨光,一起稱“奴才天保、馬人龍”。乾隆御覽之后大為光火,指著渾身篩糠的馬人龍斥責道:“爾等漢臣竟敢冒稱‘奴才’!”當庭宣布:“凡內外滿漢諸臣會奏公事,均一體稱‘臣’”。
一百多年后,魯迅先生忽然想起此事,有感于“想做奴才而不得”,在雜文《隔膜》中大發(fā)感慨:“滿洲人自己,就嚴分著主奴,大臣奏事,必稱‘奴才’,而漢人卻稱‘臣’就好。這并非因為是‘炎黃之胄’,特地優(yōu)待,錫以嘉名的,其實是所以別于滿人的‘奴才’,其地位還下于‘奴才’數等。”
作為這件不光彩事件的主角,馬人龍就出身于齊河縣城赫赫有名的仕宦之家“馬家院”。明代初年馬氏先人由諸城遷徙齊河,漸次繁衍,竟成一方顯貴閥閱。齊河近代名人郝鳳章稱贊馬家是“代有聞人,簪紱云興,珥貂相望,負燕南之重譽,為齊右之世家”,可以想見其盛況。
馬氏家族最大的特點是,這個家族的血脈里始終不知疲倦地奔流著熱衷仕宦的熱血,幾百年間累代簪纓,形成了一個龐大繁復的官僚關系網。以馬人龍時期為例,馬家就出了官居禮部郎中的馬人龍,做了平陽府同知的馬和龍,位列內閣中書的馬猶龍,放了華容縣和巴陵縣知縣的馬見龍,一時榮華盡歸,達到了這個鐘鼎玉食之家的最高點。
馬家留給后人的不僅僅是艷羨之情,更多的是摻雜著無數猜測和好奇的街談巷議。馬人龍在朝為官時與劉墉、紀曉嵐比肩而立,三人過從甚密。紀曉嵐與馬家一位做過戶部陜西司主事的馬潤是兒女親家,親自捉刀,為馬潤寫下了一篇《戶部陜西司員外郎馬公墓志銘》。由此不難推測,紀大才子與馬家的淵源何其深厚。而關于劉墉與馬家的傳聞在當地最為熾烈。馬人龍曾經在劉墉的老爹劉統(tǒng)勛手下辦事,深得劉中堂嘉許。但比這白紙黑字更加言之鑿鑿的則是鄉(xiāng)人嘴里的一段往事,“劉墉的姥娘家就是齊河馬家,有一年劉墉來走姥娘,齊河鄉(xiāng)間的繡球燈舞藝人為他表演,劉墉看得興致盎然,賦詩一首:‘故里鄉(xiāng)人稠,燭燈似龍游。祝阿獨一秀,官冊村史留。’”據說老馬家祠堂的牌匾就出自劉墉之手,而劉墉的書法常被推許為清代之冠。有人考證出其文是“神耀得道”四字,但實情卻不得而知,因為隨著1973年老齊河縣城從黃河岸邊搬遷到京滬鐵路沿線的晏城鎮(zhèn),馬家連片的宅院與那座八百多年的老城一同湮滅于騰空而起的滾滾塵埃。
上世紀80年代,初春的料峭寒風里,一位瘦削的游子駐足黃河大堤上,使勁眺望著記憶里那片被稱為“馬家院”的房屋,幾百間的規(guī)模,卻已是看不到半點往昔的影像。這位名叫馬森的馬家后人,已是著作等身的臺灣重量級作家,蒼茫無限的悵惘遮斷了望眼,只有身側的黃河水依然不舍晝夜……
郝家:草萊間的文化世家
我踏進齊河縣北鄉(xiāng)那個叫孫耿的村莊,驀地升起廁身于琳瑯璀璨的文化長廊之感:最叫人難以置信的是,就在這片普通的村子里,竟然走出了那么多競秀齊魯文壇的英才,而這個絢爛的文化世家的凋零,更像夜空中的煙花留給廣袤的鄉(xiāng)間以無盡的寂寞。
“郝家的文章,馬家的宰相,房家的牌坊”,這是坊間老齊河人私底下不能不服氣的“三大樣”。馬家到底沒出來宰相,但為官的人加起來也夠煊赫一時;房家的牌坊也絕對是老齊河城一景,是明朝嘉靖皇帝為大同巡撫房守士敕建的,材料都是貨真價實的“皇宮專供”;排在首位的還是老郝家的文章,可見其家族文勢的雄壯,簡直無人能攖其鋒。
郝氏所在的孫耿鎮(zhèn)距離齊河縣城五十多里地,其祖上于明永樂年間由河北霸州遷徙而來,到了明末出了一位叫郝焜的舉人,一位叫郝炯的進士,兄弟二人的文采風流輝映歷下,很快得到許多知名文人的印證。尤其是郝炯后來入朝為官,做了兵科給事中,剛正不阿,發(fā)起了對當時權臣周延儒的彈劾運動。這兄弟倆開源了郝氏后代的浩蕩文脈,先后出了以研究《周易》而聞名的郝宜棟,以善治《四書》而蜚聲的郝寧愚,以詩歌稱雄乾嘉年間齊魯詩壇的“郝氏四子”,以奠基山東近代中醫(yī)教育而名彪史冊的郝鳳章,其他工書者、善畫者、好文章者,指不勝屈。
郝家的文章以郝氏四子最為顯著。郝氏四子之間的血緣關系密切,郝允哲與郝允秀為兄弟,郝秋巖與郝筨為姐弟,二人皆出自于郝允哲膝下。郝允哲中過乾隆年間的進士,與著名學者周永年一同在濟南的龍洞讀書。濼源書院山長申士秀對郝允哲與周永年有句贊語:“吾門如林汲之研經、吾子之詠詩,可稱兩絕,他日可以張吾軍?!逼涞芎略市阋簧劣谙洛?,在為生計奔波的間隙始終“以詩為馬”,寫下了近萬首詩歌作品,是四子中作品最多,藝術造詣最高的一位。郝秋巖的一生因為詩歌而幸運,因為詩歌而悲苦。這位一生留下240多首詩歌佳作的女子,接連遭遇了喪父、喪夫、喪子之三不幸,以至于后來她認為“這都是詩歌惹得禍”,從此擱筆。郝秋巖又是幸運的,詩歌拯救了她平庸的人生格局,讓她成為中國為數不多的重量級的女詩人之一。把郝秋巖視為“清代的李清照”一點也不為過。郝筨的命運也沒有什么起色,他風流倜儻,時常來往于齊河濟南之間,與當時的名流相互唱和。有人將他視為李商隱一流的人物,他也便在詩酒里沉淪下去。
這就像一場不應該發(fā)生在草萊間的盛宴,郝氏的文風自“四子”后再難掀起宏闊的波瀾。清末民初以“舉人兄弟”亮相的郝金章和郝鳳章,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可是古詩古文在不久后新文化運動的洪濤中,被打得檣傾楫摧,東倒西歪,他們也就失去了施展的場地。
現在鄉(xiāng)人們依稀記得的是,“小皇帝”郝濟之帶領還鄉(xiāng)團殺回來的舊事,不過他最終倉皇離開了這片郝氏祖蔭之地,去了海峽那邊。據說,改革開放那幾年,他曾經想回來看看,可是到底沒敢回來,——他結下的仇家太多了。
一個文化阜盛的家族竟以槍桿子里冒出的硝煙畫上句號,難怪歷史老人露出一縷苦澀而無奈的笑意。
孟家:齏粉化的“亞圣之家”
1924年1月,一位來自長清縣的青年人意氣風發(fā)地步入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會場。而他身后那個經歷數百年締造的家族,即將在時代的風雷中分崩離析,這個曾經費心巴力到鄒城孟氏祖廟認祖歸宗的“亞圣之家”,將在血緣的撕裂和階級的火并中走向齏粉化。
位于今天齊河縣南部趙官鎮(zhèn)的孟家,原屬濟南長清縣的大戶,建國后隨著區(qū)劃的調整而歸入齊河戶籍。孟家在長清縣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家”,民國初年其家族產業(yè)已經遍及方圓幾十里,分蘗出南旭升、北旭升、耐升堂、東旭升(由“南旭升”分出)、濟升堂(由“北旭升”分出)、同升堂幾大堂號,趙官鎮(zhèn)沿街的商鋪都為孟家所有,長清縣城和濟南府也有孟家的商號。一直被“特殊公民”情結籠罩的孟家在近代工業(yè)化的大潮中,一直沒有踏出那一小步,只是秉承著耕讀傳家的圣訓,在騾馬的嘶鳴和長工踢踏的腳步聲里愜意度日。
但時代的烈火很快引燒過來,孟民言參加了國民黨,成為山東國民黨最早、最活躍的分子之一,并把他的老鄉(xiāng)李仙洲推薦進了黃埔軍校一期。幾乎與孟民言前后腳,孟若玄、孟可銘、孟淑華加入了共產黨,連在老孟家長大的外甥女王巖也卷入了革命的洪流。孟民言和孟若玄的分野也預示了這個大家族不可彌合的裂痕。后來孟民言曾任國民黨南京政府教育督學,終老于李仙洲帳下;而孟若玄這顆中共的新星卻于出差途中擦槍走火,不幸殞命。
土改時期因糾葛于各種矛盾之中,孟氏家族的掌門人物北旭升的孟廣存被亂棍打死,南旭升的孟昭禧、東旭升的孟昭榮、孟憲棋各判了25年的監(jiān)禁。據孟廣存的兒子、現居北京的孟昭珂先生追憶,其父勤儉持家,粗通文墨,喜歡擺弄易經,北旭升的日子全靠他一人打理,家里的人都稱他為“二掌柜的”。
災難依然吸附在這個清高的家族之上。文革時期規(guī)模宏大的孟家“林地”慘遭荼毒,清代名進士孟毓藻的寢墓被孟氏子孫帶頭刨開,目的只有一個——找找有沒有傳言中的金銀珠寶。更令人發(fā)指的是,某些 “造反派”竟把同升堂孟繼言的夫人,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抓回趙官鎮(zhèn),讓她在挖完的墳坑里住了好幾天。
如今,穿行在這片與濟南隔河相望的土地,我們感到的只是現代化加劇的呼嘯和城市化的狂躁,那些關于高門大邸里的秋千、杯酒詩文、人事糾葛早已風華枯萎,漸漸淡去,沒有人懶得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