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不茍言笑的父親,四分之一的人生在戰(zhàn)火中流離,每一天都被死神從背后追趕,這段從對日抗戰(zhàn)到國共內(nèi)戰(zhàn)、歷史中一個微小軍人的親身見證卻從來不曾在父子之間交談過。父親去世十二年后,王健壯嘗試著從一小塊一小塊的記憶碎片中,拼貼出父親一生的圖像。
從安徽到臺灣,他與前世告別
我半生宛若失語的父親,在的時候仿佛并不存在,而他就像家中的空氣,或站或坐,多是無言,也像家中任何一件擺設(shè),走過去,可以不碰到他。
我們家一家八口,每天人聲鼎沸,他卻沉默到一整天難得說幾句話。他每天騎腳踏車上下班,早上出門一句“我上班了”,黃昏回家一句“我回來了”,都好像在跟空氣打招呼。晚飯桌上,說話的永遠是我母親,他始終是個傾聽者,最多也只是個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yīng)者。在那個還沒電視的年代,晚飯后就寢前三四個小時,他不是一個人在村子里散步,就是人在家中卻鮮聞其聲。
我母親跟左鄰右舍每家都熟,我父親跟他們卻只有點頭之交,比鄰十?dāng)?shù)年,猶如初識時。
偶爾有人來我家做客,即使是多年熟識,我父親也是拘謹(jǐn)客氣地打聲招呼,寒暄幾句后就無以為繼,如果沒有我母親在場,那個場面真是冷得讓人很難多坐一兩分鐘。
他怎么會這么孤僻?
當(dāng)年富裕帥氣的地主之子,究竟受到了什么影響會熱血從軍?自愿報考軍校主動投身行伍的他,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復(fù)員回老家,本來只想安安心心當(dāng)個教員,沒想到內(nèi)戰(zhàn)再起,又重回部隊,他有沒有一刻后悔過,好好的地主不當(dāng)要去從軍?在一個凍到讓人手腳發(fā)麻的雪夜,他從部隊沿著鐵路一路逃回家來,因為他才出生不久的長子肺炎早夭,一個大男人看著自己已經(jīng)沒有氣息的兒子,嚎啕大哭。他不肯再回部隊了,捶胸頓足之際,他有沒有怪過自己年輕的妻子沒好好照顧他們的兒子?還是怪自己一腦袋保國衛(wèi)民,卻保護不了自己脆弱的孩子?
從安徽到臺灣,他與前世告別,榮華富貴俱成云煙。退休后,連微薄退休俸投資的油行都被人坑到一文不剩,他再無能力讓家人過著富裕無虞的生活。窮,是他來臺迄離世,沒有一天不面對的。從此,他成為安靜的老人。
我年輕時對我父親的沉默與孤僻茫然無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后來每次面對他莫可言喻的沉默,我卻常感到揪心之痛。我是在成年以后才稍有體會:他之所以那么的沉默,其實因為他是那么的不快樂?。?/p>
新娘穿著禮服躲警報
“在桂林一間小照相館拍的,臉涂得紅紅的,像猴子屁股一樣!”照片中的母親才十七歲,粉紅色的旗袍外面,披著從頭拖到地的白色婚紗,手上抱著一長串樹葉比花還多的“捧花”;伴娘在她右手邊,短袖及踝的湖綠色旗袍下,蹬著一雙平底黑色大頭鞋。
比新娘大十歲的新郎,梳著油亮的左分短發(fā),瘦高挺拔,跟伴郎穿著一式的寬領(lǐng)象牙色西裝,白襯衫斜紋領(lǐng)帶,《大亨小傳》電影里的人物模樣,但母親說:“你爸穿軍服更好看,腳蹬馬靴,騎在棗紅色的馬上,神氣極了!”
兩個人因戰(zhàn)爭隨軍離鄉(xiāng)到貴州而相識,照相前幾天,她才在家人的陪伴下從貴州趕來桂林。一個是高中尚未畢業(yè)的少女,一個是跟軍隊轉(zhuǎn)戰(zhàn)到大后方的年輕排長,這一天攜手走進照相館,拍完了結(jié)婚照,也在證書上蓋了章,接下來本來準(zhǔn)備到預(yù)訂好的飯館請人喝喜酒,“但人還沒到飯館,就拉警報了,酒也沒吃,就跑到山洞里躲警報”。新娘穿禮服在山洞里躲空襲,“遺憾嗎?”“那能怎么樣?打仗嘛,哪個人不是這樣?!?/p>
婚后,他們住在部隊宿舍里。跟飛虎隊為鄰半年后,父親的部隊奉令撤出桂林,一支混雜著正規(guī)軍人與婦孺眷屬的隊伍,拔營轉(zhuǎn)進迤邐而行,一路走走停停,布鞋走破了,改穿草鞋,草鞋穿爛了,用布綁在腳上再走,走了一個月,終于走到了貴州。
每一天都有人死在她旁邊,“你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各種奇形怪狀的死法,沒頭沒手沒腳的,腸子爆出來的,什么樣的我都看過。”“有次躲在路邊瓜棚里,日本人飛機走了后,有個大肚子太太還靠在那里,我過去拍拍她:‘太太,要走了。’她動都不動,早就死了?!?/p>
也是在這段路上,新婚夫婦失散了,十幾天后兩個人意外重逢,隔天結(jié)伴再走逃難路。
桐城書香世家小姐、大地主二少奶奶、難民、眷村媽媽
她一向愛美,愛梳妝,愛在花前拍照,愛聽旁邊的人贊美她:“人比花嬌啊!”
每次妝成出門,別針、耳環(huán)、手鐲一樣不少。當(dāng)下那刻她不再是困居陋巷的眷村媽媽,仿佛又回到那個桐城書香世家小姐、梅渚鎮(zhèn)大地主二少奶奶的歲月。
她寫得一手娟秀好字。跟她從大陸一路逃難來臺的艱險路程中,有一只鐵盒子是她從沒丟過的唯一行當(dāng)。盒子里,留著她念高女時的一篇楷字作文,人美字好。她出身書香世家,一家子都是讀書人,她的兩個哥哥,我的大舅、二舅,都是中央大學(xué)畢業(yè)生,照片上瞧去,中分頭、立領(lǐng)中山裝,像極了黃花崗烈士,個個都是民國進步文人的派頭。她嫁的丈夫盡管是地主之子,卻不太看在她眼里:“他們王家啊,沒一個讀書的料?!?/p>
老爸高中畢業(yè)就離家跑去考軍校,接下來十幾年先打日本鬼子再打共產(chǎn)黨,連命保不保得住都不知道,哪還有閑情逸致去讀什么書?
“載我們撤退的那艘船不是??吭诖a頭邊,是停在江的中間
“你大舅雇了一艘‘汽筏子’趕來船上送我們,我哭著求他:‘哥哥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他卻跟我說:‘妹妹你們先走,我們下一批就來。’然后從口袋里拿出十幾塊大洋交給我,又坐‘汽筏子’掉頭回去了。”
“我那時候哪知道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年她才二十三歲。到上海前幾天,她還是家里用人口中的二少奶奶,過的是大戶人家般的生活。但有天夜里,她帶著我六歲的姐姐兩歲的哥哥,跟著我父親躲在另一艘“汽筏子”里,連夜逃出我父親的老家,逃離我父親弟弟帶隊的新四軍的追捕后,二少奶奶就換了個身份,像其他各省各縣幾百萬人一樣,都改名叫做“難民”。
到上海才下船登岸,我父親就向部隊報到,留下我母親帶著兩個孩子,跟著早已等在碼頭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海軍眷屬們,一筏子又一筏子地被送上停靠在黃浦江上復(fù)興島外的軍艦上。
“記得是哪天到上海嗎?”“不記得了,只知道南京已經(jīng)失守,上海也快了。”歷史的記載是:南京四月二十三日失守,上海五月二十五日失守。
“那天岸上到處人擠人,亂得不像樣,還聽得到槍聲。”軍艦上也是擠滿了眷屬,做丈夫的當(dāng)父親的,都留在岸上準(zhǔn)備打仗,做妻子的當(dāng)母親的,都被送到船上先行撤退。
“我在船上不但吐到連腸子筋都要吐斷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還發(fā)高燒。那時候所有人都睡在船艙的地上,但船上的人看我病成那個樣子,就讓我睡在吊鋪上,每天晃啊晃的,就晃到了臺灣。”
母親下船的地點是高雄港的鼓山碼頭,一個叫渡船廠的地方。船上所有的眷屬都住在碼頭上一間倉庫里面,睡覺時像睡大通鋪,吃飯時飯菜都盛裝在大桶子里,各人打各人的飯菜吃。
“在渡船廠住了多久?”“大概有幾個月吧!”
“那幾個月有老爸的消息嗎?”“怎么會有?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想問也問不到??!”
一直到海軍把住在渡船廠的眷屬們“移防”到左營軍區(qū)警衛(wèi)團駐地的走廊上、搭建另一個“難民營”后不久,突然有一天,那些做丈夫的當(dāng)父親的,一個個出現(xiàn)在做妻子的當(dāng)母親的那些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