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回家,家中景物依舊,卻是少了一些親切的身影。
我從十二歲開始,在外面求學、工作,迄今為止已經離鄉(xiāng)二十六年。每次回家,不管在外面是好是壞,走到竹林凹,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熱切,腳步就會輕快起來。轉過竹林凹,就是我家屋拐的山崗了。
那片山崗上有我家的菜地。母親最喜歡在她的菜園里忙忙碌碌。菜園是母親最大的沙場,盡管母親的戰(zhàn)斗輻射范圍并不僅限于此,她會田里地里、上山下河,像個男人一般挑起百十斤的擔子,穿梭在故鄉(xiāng)崎嶇的山道上,終年累月,埋頭辛勞。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能在菜地里找尋得到母親的身影。母親在菜地里拔草、施肥、摘菜。一看見母親在菜園里忙碌,我也會鉆進菜園。審視一番菜園里的住戶,綠的是青菜,紫的是茄子,紅的是辣椒,長的是豇豆,短的是梅豆,繽紛絢麗,異彩紛呈。肚子餓了渴了,隨手摘一根鮮嫩的黃瓜,衣角上抹一抹,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等母親回家。
奶奶多半在屋場前徘徊,趕著偷吃的麻雀,攆著隨處拉稀的雞鴨,或者收拾洗曬干凈的衣物,挑揀下一餐的菜蔬。奶奶身邊時常跟著一個小尾巴,家里八個孫子孫女,三個曾孫,基本上都由她帶大。奶奶眼睛不好,一只眼睛先天性近視,另一只斜視,遠了只能看見別人模糊的身影,往往到了她身邊,喊她一聲她才知道,然后問,大毛回來啦?吃了嗎?
猶記得小時候,常跟奶奶去村里各處淘豬草。奶奶背一個大背簍,我挎一只小竹籃。奶奶在前,我在后;奶奶在水中,我在岸上;奶奶在陡坡上,我在平地里。家鄉(xiāng)田間地畔,留下多少我們祖孫俯身拽豬草的身影!
爺爺正慢慢地、慢慢地從垅下的彎路往回走,永遠不急不慌。爺爺他一般都要到吃飯的時候才會回家。爺爺不會空手回家,跟隨爺爺回家的是一捆草,一段樹木,一抱柴禾。
每次與爺爺走路,走著走著,我就快起來,然后折身等候,陪爺爺慢慢走一段,然而不自覺中又走快了。爺爺說,你走吧,不要緊,我一個人慢慢地走。于是,我把爺爺丟在了遠遠的身后,很遠很遠,遠到我再也望不見尋不著。
又有哪一條路可供我去反身再尋?沒有,永遠沒有了。
我是因為什么突然涌起這種悲愴?淚眼朦朧中仿佛又看見我的爺爺,他正背負著雙手,緩慢地踱著步子,三步一回首,一回首一回顧,回顧這空落而繁復的世間景物、人事。爺爺最后的影像,都是慢鏡頭,他在緩慢地踱步。那種慢是把歲月淬煉成一種云淡風輕、風雨身外的豁達、鎮(zhèn)定。
爺爺奶奶在最后的幾年里,時常于屋內靜坐成雕像。他們對坐在逼仄的廚房灶門口,靜默地清點生活、收拾生活。灶膛內閃爍零星的火光,或者沒有。屋子內光線幽暗,完美的幽暗掩蓋住他們的沉默。沉默,沉默,長久地沉默。他們在跟歲月一起沉默,將沉默化進歲月,又將歲月化進沉默。沉默永遠比語言來得簡單、直接、深刻。
像黑白片中的慢鏡頭,他們從一間廚房移到另一間廚房,同樣是灶前,深坐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然后一個夜晚。從春天坐到夏天,從夏天坐到秋天,然后秋天坐到冬天,晴天坐到陰天。進進出出的人,簡短的話語,短暫停留的身影如同剪影,開始還能掀起一點浪花,攪起片刻塵埃飛舞,很快又恢復沉寂。進出的人影,間隔的次數(shù)與時間越來越長,活潑的一刻越來越短,靜寂的時光越來越長。就這樣,在那靜寂中,我的爺爺和奶奶,慢慢地退隱、消失。
那些親切的身影,被我遺落在時光的哪些角落?
二
春初,夜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出現(xiàn)爺爺奶奶的身影和臉龐。爺爺與奶奶面容清晰,神情淡如,一如他們平常生活中沉默相對,靜寂安詳。他們身影單瘦,相伴相隨,蹣跚在山村小道。我從旁邊經過,竟然不與我的爺爺和奶奶打招呼,直到轉過身,才驀然警悟,懷著愧疚與不安,趕緊上前攙扶他們。陪著他們走一段路,遇見一道窗狀的門道,只能伏下身挪進去。里面人影憧憧,卻沒有一個身影伸手來扶助我的奶奶。我朝里面的身影大喊大叫,然后驚醒。
我一度模糊了母親、奶奶、爺爺?shù)纳碛昂湍橗?,可夢里,依然如同往日相見甚歡,他們仿佛在世時同樣生動、親切??蓧艚K歸是夢,夢一醒,那些影像就碎了,碎裂一地,同時碎裂的,還有心情。
也曾經強烈地想挽留住親人,孰不知,最后的那根線,扯不緊拽不牢,稍一松手,萬劫不復。
母親最后那一天心情定然起伏猶豫,如果當時有一位親人或陌生人出現(xiàn)在她身邊,牽她的手回家,我的世界應該怎樣燦爛明媚!那個臨近農歷大年的夜晚,我一路磕磕碰碰地回到家,僅是坐在家里等;知道母親在那兒,我還是等;即使母親回來了,我依然不知道去搶救她。我所學的知識——危急救治,能夠熟練地施用于別人,獨獨沒法用在母親身上。親戚們抬回母親,我撲上前,卻跌落在地上,等我爬起來再撲到母親身上,拉住母親的手,母親已經不能回應我任何呼喊,親戚們將母親從我身邊抬走時,我們的手緊緊地連在一起,拉都拉不開。母親,您是在向我呼救嗎?您不舍和流戀嗎?設若當時盡力地搶救您呢?為什么當時心里就沒有一丁點要去搶救您的意識?我恨自己,也恨自己賴以生存的技能。這么多年,我不敢去描寫母親不敢去記錄母親,我不能過自己內心這一關,是我,是我冷漠而殘酷地拒絕了母親的生命。
是的,母親,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正視您的離去。平常談笑風生,與子侄輩都能玩樂的您,卻義無反顧地走上那條自絕的路。常常夢見您,回回是您走親戚未歸,您在山野中迷路。醒后分辨不清夢境與真實境況,時常陷入迷茫。祈禱時光逆轉,逆轉到那一天,無論您去向哪里,我一定找到您,將您領回家。
母親走后,奶奶成了我情感上依賴的母親。依然清晰地記得奶奶身患中風,病后行動不便,她坐在場地邊的木頭上,我們坐在旁邊。我們開始聊一些細碎的家常,說著說著,奶奶就哭了,她說她不曉得自己最后會怎么樣,最后將是如何地活著。她說,她有五年沒去過村部了。那村部一里路,于她卻是咫尺天涯。
奶奶多么熱愛并眷戀生命,可最后我們都決絕地放棄了奶奶。奶奶七十八歲上第二次中風,隨即陷入昏迷,家人沒有將奶奶送往醫(yī)院治療,由當?shù)爻嗄_醫(yī)生每天上門輸液。奶奶躺在床上三天,臀部皮膚開始破潰,最后皮膚大面積損壞,血漬沾染著衣被,觸目驚心。親戚們當著奶奶的面,在床前討論后事安排,我氣憤之極,生硬地氣惱、責備長輩們,不是一起努力救治奶奶,反而計算著奶奶身后事,一屋子守夜的親戚尷尬著撤離。可我又做了多少?我沒有盡全力,如果我請長假服侍奶奶,天天陪著她照看她,為她輸液,為她擦身體、換衣服、翻身,說不定奶奶第二次中風后又可以撐下來。那天晚上我陪夜,奶奶極度煩躁中,躁動、痙攣,我拉著她的手,是那么驚恐又無能為力。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內心緊繃的弦突然松弛,聽任奶奶病情發(fā)展,聽任她走遠。
一年后,爺爺就患病了,也是中風。同樣的道理,我沒有請長假陪著爺爺,更沒有用藥物為爺爺治療。為什么從一開始我就以旁觀者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對待爺爺?shù)牟∏椋?/p>
陸續(xù)經歷親人的離開,我的心腸越來越冷硬。我基本上不去自覺、主動地想他們,只是在某一個時刻,因為相關或不相關的影像、情緒、記憶,卻上心頭。那一刻,他們依然栩栩如生,依然神情如常,又知覺他們已經離得很遙遠,瞬間心揪痛得窒息般,很長時間才能緩過氣。
母親獨自躺在那座山排中,奶奶獨自躺在那道山灣里,爺爺獨自躺在那路邊的樹林間。他們是我血肉相連的親人,他們的身影,化為后輩們心頭的愧疚和思念,隨著血脈流經四肢百骸,經年不息。他們攜帶著各自對世間的留戀和不舍,賜予后輩養(yǎng)育恩情、患難親情,義無反顧地、永遠地離開了。我再無所思無所見。
我的心從此缺了三角,那三角用鐵塊黏合著,因為鐵質侵蝕,于是整顆心越來越硬,越來越冷。
有沒有一種渠道,讓我的內疚和哀思,稍微傳遞給他們?
有沒有一種祈禱,讓我那些遠去的親人們在輪回里平安順意?
三
父親早早等在村部的小店里。見我終于抵達,叫住我,帶我買了祭祀物品。然后,我們去往三位親人安息的地方舉行祭奠。父親提著祭祀用物,走在我的前面。穿越林間小道,父親清瘦的身影時遠時近,陽光透過林隙,將父親的身影拉得時長時短。
我緊緊跟隨著父親。父親低著頭一路行走,腰背已顯佝僂,時光的大山將父親壓得彎曲卻又堅硬。自母親去世后,父親精神倍受打擊,從一度護佑我們的雄鷹驟然退縮,我們這些前一天還是他翅膀下的孩子,搖身成為他的依靠。時光慢慢消融,再沉重的悲傷也會褪色,父親從以前膽小黑夜不敢出門,怕一個人睡覺,到現(xiàn)在一個人獨立生活,其心理歷程是一番更為深重的磨礪。
父親專心向前走著,靜默而執(zhí)著。春初,山下的花兒零散地開放,新葉開始吐芽。而高山上的葉和蕾,都還是一個個黑疙瘩。山上的大樹不多了,都被砍伐用于窖茯苓,很多山坡裸露著黃沙地,仿佛大地的傷口,不安、猙獰。那些常綠的樹靜悄悄地綠著。
父親幫我放炮竹、燃香紙?;鸸庥≈察o的面孔。我們站在親人們的墓前,說一些家長里短。我們談論著親房的長輩們,誰在世時如何如何,誰已經埋骨哪里。曾經他們也有過青春年少,也有過血肉豐軀,也有過夢想、歡樂、悲哀,可他們再無知覺。
世人說有靈魂,那么靈魂在哪呢?靈魂有痛苦、歡樂和祈求嗎?靈魂有夢想、欲望和悲傷嗎?
生,生時無知無覺地來;死,無知無覺地去。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去。人們談論著別人的生涯,又哪知道自己的生涯。設想過最后的時刻嗎?痛苦、難舍,還是無知無覺?如同曇花,隕落如星辰,如塵埃。這是多么令人悲哀與沮喪的事情!
佛曰,不要停留在過去,不要停留在未來,活在當下。
陽光每天升起,空氣如此新鮮,每一個晨曦日暮,依然讓人眷戀珍重。那些親近的面容,那些溫馨的身影,那些溫煦的事和物,化為心頭的能量,激勵和指引著我們,好好珍惜每一瞬時光,珍惜身邊每一位親友。
默然反身,牽起父親的手,一起回家。我把母親、奶奶、爺爺遠遠地安放在身后,無論人生是悲是喜,心無旁鶩,繼續(xù)前行。在人群中埋著頭過一種叫日子的小日子,腳踏實地、安心守護著另一些親人。唯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這是春天,樹葉落了,枝頭終將掛滿綠色。天空瓦藍瓦藍,云朵慵懶地浮在空中。陽光將遠近山上的霧霾照出一層層流蘇,山也化為影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