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詩

吳乙一 王志國 詹澈 亞楠 楊森君 王年軍 葉秀彬

吳乙一的詩

寫信的人

如果此時談?wù)撛姼?，黃昏的意義

會被重新發(fā)現(xiàn)。比如，山之遠

遠，只是落日的

小部分倒影

握在手中的茶水，復(fù)歸平靜

仿佛一封舊時代的來信

許多年后，寫信人變得慈祥可親

而你心中，還留著一個漫長的雨季

窗外，鴿群飛來，又飛走了

停在你筆端的那個詞，微小，卻灼人

刀痕

黃昏是唯一看得見的時間

隔著柵欄，陰影因倒立被越拉越長

——愛恨都有了足夠的耐心

除了她，還在反復(fù)打聽春雨的下落

于靜默者而言，手機鈴聲過于真實

和響亮。內(nèi)心的孤獨，類似于

磨刀石上的刀痕。待天晴

種樹人將放虎歸山，從此枕戈待旦

觀瀑記

驚喜來自槲樹、烏桕，落日下

葉片發(fā)出明亮的光。流水淺，菖蒲盛

瀑布不過是從高處跌落的象征

打坐沐浴的石佛，亦有了深秋的愁容

亂石從水潭抽身而出

陳舊的深淵自此失去了聲音

兩岸的野姜花，香氣擾人

許多年后，我再次來到這里

只記得竹林的寂靜，而不再追問

斷崖后的支流，去到了哪里

春風(fēng)晚

春風(fēng)亦晚。石林寺低頭尋思

棠梨花的白，忽而加重，忽而變輕

天空留下最后一道縫隙

——用于仰望，用于悼念

此時，用黑暗填飽饑餓的人

停下了追趕云霧和鳥群的腳步

他還記得，每朵白云背后

都有一群尋找清涼的人

鳥鳴與遼闊

天空過于遼闊。臨窗的鳥鳴

多以古音入韻，工整，費解

落日善良，落葉可親

它們越過各自的障礙，互為倒影

此后，我成了時間的主人

漫無目的中，一邊放逐自己

一邊放逐秋風(fēng)

曠野上，一個人的腳印在加速融化

新的奇跡

水庫煙云迷蒙。藍色山峰

悄然聳立，仿佛新誕生的奇跡

竹林搖曳，魚群安靜

游艇泊在中年的夢境之外

一場大雨后，霧靄超越想象

將破碎的世界還原回人間的模樣

天空已打掃干凈

更多的人，會慢慢抵達這里

致閃電

電閃雷鳴之時，我獨自走向郊外

路燈下草木招搖。天空甩出長鞭子

抽向左邊，右邊，或轉(zhuǎn)到身后

回頭時，燦爛人間已又一次熄滅

行人稀少。過大佛寺，紫薇開成

一束束緘默的香火

風(fēng)一直從正面推搡我

阻止我穿過即將到來的大雨

它害怕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

閃電的最中央

到來

天氣預(yù)報有暴雨。梅花的咳嗽

忽又加深了一寸

窗戶自有不同的腔調(diào)，除了眺望

其余皆是掩飾。后來，你在飛鳥和落日間

作出了選擇。江水中的倒影反復(fù)搖晃

聽雨，如熬中藥，咕咕之音可治病

就像是最后一天的到來

就像是，無人察覺的愛和一生

讀佚名詩

剛觸摸到第一個柔弱的詞

滿樹桃花突然盛開，如目光灼灼

第二個詞是雨水的驚心動魄

帶著閃電。是清潔、激蕩，是照耀

追上第三個詞，螞蟻猶豫不決

觸角懸在半空，四面八方皆似黑暗

還有反復(fù)的哭泣。淚水伏在刀刃

蝴蝶飛走后，詩中用了太多“我”和問號

此后，一個人思念另一個陌生人

除了郵差，還有誰，陪同找尋良辰吉日

另起一節(jié)，是新一首詩，題為歡喜

或歡喜誤。亦可作《無題》，作者仍佚名

王志國的詩

七月的窗臺

七月的窗臺

懸在空中

朝天椒向天空舉起翠綠的火苗

那提前紅透的一個

是烈日灼燒的心

苦瓜的藤蔓越過防護欄

伸向虛空，仿佛要抓住窗外的白云

最閃耀的光芒

是金盞菊提著小小的燈

從連日陰雨中，把迷路的陽光

引回了家

愿

群峰無序

秋風(fēng)有寒涼

星星是冷霜打到天上

飛濺出的火花

每個人都在水深火熱地煎熬

逐漸暗淡的光芒

早已被生活逼至絕境

我們仰頭

詢問天空和烈焰

光芒不語，用一朵云

將陰影移出人間

愿天地明亮

人心慈悲

愿白晝明凈，夜晚寧靜

東西南北有星月相伴

煙火有余溫，塵世有深情

萬物相憐

再美好的肉體

都會被時間用舊

無論是飽滿多汁的身體

還是春水蕩漾的眼波

終將在光陰里

暗淡下來

只有生死疲勞

萬物相憐

小歡喜

風(fēng)吹草舞

搖曳就是歡喜

流水送落花

蕩漾就是慈悲

心有陽光

花開是喜，葉落是愛

生死枯榮都是喜悅

寒風(fēng)吹徹

癸卯年，癸丑月，壬午日

晴，大風(fēng)不息……

這是父親身在塵世停留的最后一天

寒風(fēng)刺骨，吹徹薩薩孤的每一個角落

毫不避諱死別之哀

風(fēng)吹挽聯(lián)：“田中遍布腳跡，身上汗?jié)褚陆蟆?/p>

風(fēng)用吹拂復(fù)述一個老人辛勞的一生

風(fēng)吹幡旗、長明燈、誦經(jīng)人滄桑的面容

風(fēng)吹度亡的桑煙、出殯的長龍

風(fēng)吹靈前草木一樣起起伏伏的子孫

風(fēng)吹著光陰里的一抔新土……

這一天，悲傷是一場四面漏風(fēng)的團聚

雪花一樣聚攏而來的親人

白茫茫一大片

像是一場新雪掩埋舊夢

寒風(fēng)吹徹的人間

生者眼含熱淚，逝者隨風(fēng)飄散

時間帶走了什么

空出來的位置上

塵埃落定新一年的慈悲

風(fēng)吹凜冬，草木生出忍耐的新芽

又一年過去了，去年圍爐的歡聲

至此少了一種笑語

去歲尋山處，今夕添了一抔新土

晨昏寒暑間

青松蒼翠不減蓬勃之勢

時間仿佛從未發(fā)生變化

最后一程

懷抱一座大山

兩天一夜

我陪著父親走完了最后一程

沒有過多語言的回應(yīng)

沒有掙扎與不舍

他彌留的時光，安詳

我輕輕地握著他的手

那慢慢變?nèi)醯拿}搏

仿佛一條即將遠去的路

那靜下來的一刻

落日一樣慈祥

辭舊迎新

正月初六日

長途開車去成都，用十個小時

駛離故鄉(xiāng)的悲傷

——父親的喪事剛剛結(jié)束

生離死別，我們姐弟四人都經(jīng)歷了

人生中最為哀傷的春節(jié)

農(nóng)歷新年，世人沉浸在迎新的喜悅里

我們家的院落擠滿了風(fēng)塵仆仆的親人

我們哭著，難過著……

慌亂而又不得不順從于天命

面對死亡，每個人都毫無準備

老一輩已經(jīng)看透，小一輩仍在淚水里打轉(zhuǎn)

仿佛一座山的荒涼與沉默

也是冬天對春天的期許

我們在向陽背風(fēng)的地方標記一方墓碑

就是在從此放下

對一個人的全部念想

我記得那一天的風(fēng)

吹動親人頭上的白帽，像雪花

飄舞在通往春天的路上

微光

有雨的黃昏

星星在看不見的深邃里點燈

空氣濕潤而清新，晚風(fēng)不吹萬物

停在一朵花上分發(fā)世界凝滯的暗香

在這個日子的結(jié)尾處，寂靜

得其全部贊美

我們立身于黑夜的邊緣

像一滴滴雨水無聲落入大地

只有在很深很深的夜

才有點點微光

回應(yīng)星空的閃爍

兩年前的一次郊游

兩年前的今天

我在郊外拍下一朵紫玉蘭的嫵媚

用光影留下一次春天的心跳

那時你和春風(fēng)皆清瘦

目光清澈的世界里

草木無憂，你我無慮

那時我們還不明白

春寒里的料峭，早已埋下了秋天的病灶

命運變幻無常

那時我無意中拍下的嬌艷

恰好是今時今刻

我們竭盡全力希望葆有的康健

春臨草堂

你微微側(cè)轉(zhuǎn)的身姿

仿佛還置身在你身處年代的哀愁里

微涼的風(fēng)帶來三月的春寒

這薄薄的涼氣，是春天在翻動你的書頁

你好杜甫，佇立在你的塑像前

有人在用現(xiàn)代漢語朗誦自己的幸福

有人用德語表達撕裂的感受

而春風(fēng)在讀你，詩里的成都

草堂青綠如舊，時間輕薄無聲

從唐朝落下的細雨

零星地飄在我們的臉上

仿佛時光散漫的腳步

你所在的時代那么遙遠

而詩歌一直與我們保持著神秘的聯(lián)系

你詩歌里藏著的某種東西

一直在向世人轉(zhuǎn)述永不止息的期待

正是這種真誠和期許

把我們從普通人的世界區(qū)分了出來

今天，我來到這里

仿佛春風(fēng)游蕩的靈魂

來拜訪自己的身體

詹澈的詩

兩面鏡子

——寫給雙胞胎孫侄女怡婷和怡淳

我應(yīng)該記得，或者說我應(yīng)該聽見

我自己出生時的哭聲

其實是善惡不明，其實是

人類共同的聲音與頻率

當我聽見你們的哭聲，和笑聲

當我看見你們相同的臉

和偶爾不相同的眼神

我看見在下弦月與上弦月之間

春天升起同一個滿月

我想起你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在卑南溪邊辛苦栽種出來的西瓜中

也曾有過雙生的西瓜，他們必須選擇

摘除其中一個，在好與壞，或善與惡之間？

但你們無從選擇，必須完好來到這個世界

仿佛一條河的兩岸，或是兩條并行的河流

一對眼睛，兩面相同的鏡子

映照著一樣的光，不一樣的影子

當你們長大成人，在鏡中看見

已不是往昔那自己的自己，想看見過去或未來

記憶與回憶，仿佛從前世相約來今世

如曾看見過兩顆等距的星，我看見你們的童年

充滿純樸與天真，善良與美麗

偶爾的爭鬧，爭吵與爭寵

也只是如兩面鏡子閃過陽光與月色

沒有裂痕與灰塵

老婦鞋匠

——屢經(jīng)嘉義市東市場小巷邊所見

城隍廟與陽明醫(yī)院間的小巷邊，市場門口

在神明巡守善惡與人間病苦之間，生死邊緣

鞭炮聲鑼鼓聲穿梭著，救護車的

急響—有醫(yī)—無醫(yī)—有醫(yī)—無依—有依—

她似乎都沒聽見，或早已不再聽見，不再依賴

這城市仿佛要升起或者要下陷的漩渦中心

火車穿街而過，工——農(nóng)，工——農(nóng)

她在兩種聲音與身份之間，陽光稍為偏左

照見她手指針刺的傷疤和右斜的肩膀

照進她內(nèi)心沉寂的底層，再隨縫針，鉆出來

她在小巷邊坐等多久……似乎50年了

等到我這游子已邁入詩人的中年，拖著徒步

才遇見她母親一樣的坐姿，坐在那里

把那些沉默的在路上走到裂皮裂嘴

想要哀叫的皮鞋用力地再縫合，縫緊

她坐著一種和影子一樣黑的沉默

看盡鞋頭聞盡腳臭，看盡人面真?zhèn)稳诵?/p>

看不盡曾經(jīng)來坐過的，愛情的溫度

等待那個人，偶爾來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

她就會打開話匣子，仿佛找到了主人的鞋子

能堅持這人間寂苦的漸失的手工業(yè)，蹲著或坐著

猶如堅持用手在廢紙上寫詩，醒著或悶著

努力縫補走過的缺憾，在神明與人世之間

我們偶爾微笑招呼，閃過陽光

她的影子，斜著與我的鞋尖擦身而過——

打鐵店

童年，我跟著父親趕著牛車經(jīng)過這家打鐵店

牛車停下來，父親彎腰拿起牛蹄鐵和鐮刀片

交給那個打鐵匠，他的兒子我的同學(xué)

站在黑幽幽的店門口，黑夜就在身邊

我看見門內(nèi)有滿天星星的火花

爐心里太陽一樣的巖漿，長出火焰青苗

冷卻的煤塊一樣的鐵渣，冒著絲絲水氣

墻壁掛滿了鐮刀鋤頭與圓鍬，各種水火打造

在田地里謀生所需要的工具，或武器

還有一把寬長的鋸子與缺口的柴刀

中年了，我的同學(xué)用與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姿勢

在打鐵店里躬身錘打著鐵塊，五十年了

他還在那里把月餅式的鐵塊錘成發(fā)光的月亮

再把月亮錘彎錘長錘成鐮刀，汗水滴滋在

爐心里；持續(xù)燃燒著太陽一樣的巖漿

我在他店里尋找童年的火花星星，在影子的黑夜里

仿佛在古墓室或教堂的拱頂看見了夜色中的螢火，

驚醒；

我和我的同學(xué)都已半百了，這世界還需要鐵

需要鋤犁，與繼續(xù)前行的俯首孺子牛，逐漸遠離戰(zhàn)爭

他略為彎曲的腰背，比我辛勞的，躬身用手寫詩

我想告訴他；錘打，推敲一個字或一行字

如把弦月似的鐮刀錘打成長劍，或滿月的圓鏟

有點相似又距離遙遠，難于說清，我羞于出口

看看那面有著鐮刀和鐵錘的紅色旗子，雖然破舊

應(yīng)該掛在他在商品經(jīng)濟里堅持生存下來的老店門口

簸箕篩選

這山村里會讓一個游子愧疚的農(nóng)民的母親

太陽還在烤她，她以八十歲高齡，佝僂著

迎著風(fēng)，斜甩著手中圓形的簸箕

轉(zhuǎn)動的弧線畫著太陽的圓臉

把影子踏在腳下，斜著夕陽的臉對我微笑

農(nóng)民平均年齡已達六十八歲了，這等高線的彎曲

像繞著陀螺旋轉(zhuǎn)上升的山路，縲紲著農(nóng)民

山路走盡了離鄉(xiāng)的青年游子，野草俯首送別

她還在那里用力斜甩出去的谷殼糠皮，或渣滓

會是離開這山村的孫子輩們夢碎的飛絮嗎

簸箕在風(fēng)中飄揚的谷殼糠皮，不是蒲公英

不是管芒與蘆葦?shù)幕ㄐ鯉еN子在風(fēng)中飛揚

尚能在荒地，在城市水泥縫隙中生根發(fā)芽

尚能愿意回來這山村躬身耕地的孫子輩們

不會是出去鍍金回來鍍銀的愧疚，不是的

不會是斗敗的公雞，失意的流浪狗

回來只是多一雙筷子，多一把鋤頭

或者多一支筆，多一臺計算機與手機

不是多出來的剩余價值，是生機。祖母知道

當年，我也不是多出來的一個詩人，昂首離鄉(xiāng)

寫著一首首多余的詩？那么多多余的字？例如

簸箕篩選斜甩出去的谷殼糠皮，剩下

在陽光中發(fā)亮的白米，那些字句，不能徒勞。

中年返鄉(xiāng)，能有幾分愧對已陌生的農(nóng)民父輩？

俯首當牛，是否尚有寸心與余力？

亞楠的詩

花下禪

一只大鳥看見花瓣

都落在了蝴蝶的翅膀上。此時

她只能感受幢幢花影仍

輕輕在顫動。

可蝴蝶并不覺得這與從前有

什么不一樣。

花不動，是因為蝴蝶

尚在沉醉中。

但此刻黃昏的倒影已經(jīng)被

寂靜拉長了，

就像風(fēng)……這時候她的眷戀

恰好與花蕊暗合。

晚安曲

輕音樂還在暮色里

流淌。

微風(fēng)把綠葉都托付給寂靜

這飛翔的音符呀

旋即就被我攏進夜幕

但靜穆中，我僅僅是看見一只

巨大的鳥

在月光里安眠。

四月

鳥聲變得愈加清脆。這歡快的音符

蜿蜒跳動，

又一次地打開我塵封的記憶。

人間已是四月天。郁金香開得正艷，恰似嫵媚把

晦澀的云翳都清除干凈。大地上

姹紫嫣紅，那盛開的情感就像萬千朵

滿懷欣喜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春天是一個驛動的季節(jié)。

一縷風(fēng)追逐著另一縷風(fēng)，

宛如星空下古老的愛情。而人類亙古的憂傷

就像此刻的我們，

并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再

說出一些什么。

那就讓靈魂安靜下來吧。讓每一縷光都在

青山綠水間把自己的根留住。

在河之洲

寂靜從水中洇出來

緩慢地，在沙洲上舒展如口銜

嫩綠的春燕

翅膀仍在微微擺動

似乎她眼角的余光就能夠

罩住他

通常我也可能看見麻鷸們

踱著碎步

穿過沙棘林，有那種紳士般的

從容不迫

當我走進開闊地

在左前方，老渡口靜默在那里

就像一座古老的油畫

有人正在探尋著秘密。而水依舊

靜靜流淌……時光越過

堤岸

仍在風(fēng)中絲絲作響

秋色向晚

溫潤的光仍在落葉上

休眠

我只聽見了吱吱聲

飄浮著

我從古寺旁邊一直望過去

碧空凈呀

卻早已褪盡色澤

秋蟲聲也褪去了

在一場寒雨襲來之前，遠山

白樺林

簡直就是人間盛宴

我從游夢里驚醒，并繼續(xù)沿著

一條古道

前行。但事實上

黃昏已經(jīng)落滿愁緒，就像一眼

山泉幽幽地

在我耳邊不斷聒噪

夏牧場

是夜，一場大雪意外地

偷襲了羊群。天山

也就是李白的那個胡天八月里，大風(fēng)一直

都在勁吹

幽夢連著廣宇。那時節(jié)他

托舉的明月

一覽無余！有人在高處眺望

遠天，山巒起伏——

那不朽的詩篇

皆因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而閃閃發(fā)光

月光下白樺樹皆因靜默

抵近完美。而此刻

馬群奔馳

與松濤相輝映……廣袤天地間

火紅的萊麗花呀

為何你總是把燃燒的激情

托付給草原？

巴山秘境

這清幽來自大巴山綿密

的紋理

領(lǐng)春木從石頭上醒來

帶著晨露的喜悅

照亮了山谷

而云豹卻已經(jīng)躲進大巴山抑揚

頓挫的平仄中

那一刻，我目送著一只紅隼

緩慢地回到水青樹

的那一邊

似乎每一次呼吸

白熊都會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

釋放出

人類曾有過的善意

現(xiàn)在大巴山更加滋潤了

你悠遠的心緒

總是與紅豆杉、獨葉草、連香樹

在一起

也將與神秘的金貓在一起

追本溯源。但此時

惟見漲滿秋池的雨水，正幽幽地

在一個古老的詞語中為那些亡靈

招魂

江中漫游

我在朝天門碼頭登上了一艘

游輪

江水被霓虹燈

魔幻般的歡愉追趕

有一種

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之感

我想起了一枚葉子

在群山綿延

的追憶中不知所蹤

可這時候

洪崖洞正以華麗的

辭藻讓我進入了一條江所能夠

抵達的秘境

就像啞迷，沒有人

可以破解

而朝天門，目睹著

兩江之水欣然交匯，又翻滾著

向東邊匆匆奔去

李商隱的巴山

秋雨茂密的年景

巴山

曾為火紅的楓葉而癡迷

山高路遠

一個游子的惆悵

如午夜

被遼闊的寂靜所吞沒

多么想在夢中撐起一片藍天呀

也好讓風(fēng)不再泄漏枯寂

的相思

那就讓雨水在這無邊寂寥中

不斷地

向夜空傾述吧

當大地褪盡鉛華

我也只能夠是在故鄉(xiāng)的屋檐下

就像一陣風(fēng)

輕輕掠過又一個年輪

山城

兩江交匯之處，一座迷宮般

的山城

在石頭的不朽記憶中

凸現(xiàn)

古風(fēng)氤氳

水只是以自己的邏輯開疆

拓土

而曼妙的時光仍在

鱗次櫛比中

講述巴山夜雨古老的往昔

也講述君在彼處。而水依舊呈現(xiàn)

出婉約與綿長

在那里

你當然只能夠成為柔腸寸斷

淡忘的注腳

這時候細雨空濛，江楓漁火的

情境呼之欲出

楊森君的詩

達呼爾山

這座位于

阿拉善右旗的達呼爾山

當?shù)啬撩窈苌?/p>

登上山頂

他們認為

山頂是

神的位置

鷹

可以落上去

也可以

由僧人

捧著一罐酒

放上去

看見那罐酒

人就不能

再向前走了

前面是山頂

磊著

遠古的石頭

從長沙到常德火車行駛了兩個小時

很久沒有坐綠皮火車了

疫情時代的人們戴著口罩

車廂過道擠滿了人

聽口音，大多數(shù)是湖南本地人

南方看不到地平線

我大多數(shù)時間看著窗外

個別時候，我收回目光

坐我對面的女孩

一直在玩手機

她的口罩一次也沒有摘下過

她的眼睛很好看

就算天使一詞被人用過千遍萬遍

我依然要在她這里用一次

只用一次，只用兩個小時

一棵枯死的胡楊

當我將一棵胡楊

彎曲的枝干

撫摸了

再撫摸

——那是喜歡

五十歲以后

我對滄桑事物

莫名其妙地喜歡

可能

源于我

閱歷了人生

才多有感慨

也可能

源于

事物本身

一棵枯死的胡楊

挺立在沙漠上

木頭還這么硬

魚化石

如果一條魚有夢

它還沒有做完

就死于一場災(zāi)難

它夢見了什么

至少在死前

這條魚是孤單的

我沒有看到第二條魚

也許它不孤單

它是在尋找愛人的途中

才被死亡永遠定格在

某個瞬間

億萬年了

這不能叫沉睡

因為它醒不來了

就算醒來

這個世界可能已經(jīng)陌生得

它想回去

——回到億萬年前的族群里

而不是回到石頭中

落日與鎧甲

當看清了落日下沉

渾然一體

沒有一點破損

你就知道

什么才是獨善其身

落日所有的鎧甲

都不是用來

對付長矛的

參觀固原博物館

館藏的古董中

一頂純銀鎏金的牡丹紋頭冠

吸引了我

這該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公主

生前戴過的

頭冠上的南紅瑪瑙

光澤鮮艷

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件出土物

陳列于此

該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

它應(yīng)該被好看的姑娘戴在頭上

但它是館藏文物

千年過去

如此珍藏便是幸運

經(jīng)常有好看的姑娘

來此參觀

不妨大膽地猜想

總有一位是轉(zhuǎn)世的公主

黑與白

雪地上

落著一群烏鴉

烏鴉在刨食

我看了足足有十分鐘

為什么

就不能說

雪是黑的

烏鴉是白的呢

比如

這樣描述——

黑色的雪地上

落著一群白色的烏鴉

到此一游

在額濟納旗沙漠里

死去的胡楊

枝干彎曲

仿佛它們

依然在與時光角力

不屈不撓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

到此一游的人

更喜歡觀看枯死的胡楊

我也一樣

看完了這棵，看下一棵

兵溝

這里，封存著逝者對生者的緘默

從高坡到峽谷，所見之物

是當下的，也是遠古的

每一塊石頭

看似無用

在古代

可能充當過兵器

排列無序的土堆

其實就是亡魂的歸宿

上面長著草木

下面埋著忠骨

稀疏的灌木

不是使者

它們根深蒂固

卻不能告訴我

這里發(fā)生過怎樣的戰(zhàn)事

出于對死者的尊重

我沒有走進打開的墓穴

我必須打消我的好奇心

轉(zhuǎn)身而返

看不到馬革裹尸征戰(zhàn)回

就看頭頂白云朵朵

看不到兵涌長城萬炊煙

就看暮色霞光

眼下是四月

青草伏地而生

冬青花

從喇嘛廟一直開放到古戰(zhàn)場遺址

王年軍的詩

棣棠花

那是在雨中

黃昏的天色將欲入睡

我靈魂的路上遇見了一株黃棣棠

沒有回聲，沒有等待

在熄滅前的最后一瞬，把我照亮

就花朵而言

沒有比那一刻更安靜的一株

——一種被熬干的枯黃

就我的心來說

沒有比那一刻更多的彷徨

但我知道不能為此停步

當時我所漫步的公園

還有很多地方值得流連

其中有一些我已錯過

況且天色向晚

我不能使自己失去更多

誰知道這樣的選擇帶來的后果？

它也許繼續(xù)停留

直到下一個日暮

與他人的雙眸

獲得更深的交流

也許就在我的身后

凋零進時間的深處

只是我沒有看清

它被宇宙黑色的火焰

所撲滅的一瞬

多年里我的記憶

已經(jīng)失去那一天剩下的所有觀賞

只記得為離開它而生的惆悵

只記得那一盞燈

在我和它相觸的邊緣

發(fā)出微弱而經(jīng)久不息的光

銀河

在未來人的記憶中

它縮小成為閃閃發(fā)光的事物

白色的編織袋在風(fēng)中飄

道路荒蕪，豌豆和紫花地丁相互攀附

你越來越快，加度駛離另一個星球

有人在緬甸結(jié)繩紀事

所寫文字的部首刻在青銅器上

你的口袋里裝著蘑菇云碎片

閉目塞聽的老爺爺

從來沒有聽說過

另外一個星球

夜晚他看著燈火

殘夜將盡的星星在他眼前睡去

手藝

多年前的你，在同一天出生

命運中有多種可能，直到時間

把你錨定在一個特殊的位置

雕塑著日趨清晰的眉目

這樣的軌跡，并不比歷史盲目

置身于擁擠的花圃，你也曾是

被翻耕的文化上的一枝，在上世紀

的樹葉里獨秀，那來自青春的元素

在湖心里結(jié)成冰花，勝過摘

春天的莢蒾，張口吹無邊的柳絮。

鯉魚在樹蔭下玩耍，如同兒戲

輕呷赤腳，就像繆斯賦閑在家

驚擾神話里的紡錘，和你的秀發(fā)

編織成一個思想，在燭光里落下

夜

有七顆星星落在我的夢里

七顆星星的影子排成長隊

與七顆星星本身

形成七七四十九個故事

有七條河流，騎在

七座湖上

七雙眼睛 七條尾巴

七匹馬兒朝銀河舉起蹄子

夜晚有七個夢

落進我的七顆星星之中

天上有七個窟窿

生下我的七雙兒女

春風(fēng)

綠草會被春風(fēng)吹短

少女在春風(fēng)中吹出皺紋

和尚在春風(fēng)中斷念

桃花在春風(fēng)中吹——

成了一個個小人

手和手相聯(lián)結(jié)

笑著，卻沒有語言

沒有記憶也沒有期許

春風(fēng)中吹落幾千個影子

倉促地俯在大地的書上

詩

山，水，在這一切盡頭的你，

會突然地走在浪花上，

走在灰色的泥土間。

荒涼無法說，你的距離最遙遠。

沒奈何的陽光用輕柔的梳子撫摸你。

梅花的裸腳在大地上飄過，

你的足跡更輕盈。

貝殼鎖上巖石的嘴唇，田螺卷起鈣質(zhì)的夢。

沒有骨骼的一棵樹溶解在暮色的煙霧里，

而你的足跡更輕盈。

鞋子掛在山上，貓遛入燈芯草的故鄉(xiāng)，

蝸牛和月宮的桂花，落在清晨的露水上。

沒有事物比你更無辜，

山，水，在這一切盡頭的你，

突然地消失在浪花上。

二十六行詩，二十六個字母

皮皮，長襪子的皮皮

住在山中的皮皮

腦袋里有九十九道山路

其中每一道都通向一個過去的胡同

和一個女人的全部歷史

皮皮啊，皮皮，握著的石頭被汗液漬出兩滴墨

我這樣叫著 就能把她喚醒

她那十八個月大的鏡子

早已蒙上了灰塵 上面是一片云紋般的臉

在眉山的青神縣 皮皮被雕刻在紅色的石頭里

江水漫過她孤獨的臉

被年輕的詩人問候著 被山中的紅銹分解著的

皮皮 比任何時候都要陌生 都要新鮮

千年的沉睡中，她像一個裸泳者

變成海水中的泡沫一朵 永遠開不敗的

皮皮 定格成我心中的鉛畫

當勃拉姆斯和瓦格納的歌曲

在橡樹林的周圍響起的時候

而我山中的村莊 沒有燈火的黎明

尚未蘇醒

當子瞻和子由吃著荔枝，在庭院中作畫的時候

我困在他們所書寫的丘壑中無法出去

因此當新娘坐上轎子的時候

我在門框別上鮮花，看著她遠去

沒有再說些什么

收工以后

時間是沙漏，在我的鏡片上流著，

透明的沉淀物越積越厚，阻隔在知識

與世界之間，為此，我總是忘記時間，

直到閉館聲音響起，薩克斯管的《回家》

是一個儀式，有時是吉他曲《烏蘭巴托的夜》

或薛之謙的《下雨了》，拂過夜晚的鐵樹枝

我父親，也經(jīng)常晚回家，扛著鋤頭——

鋤把上帶著泥，月色被過濾在樹梢后面

照著他，偶爾采兩把豬草，把豆架上的豆苗

扶直。當他累了一天，只有狗在遠處叫著

豬圈里是豬，哼哼吱吱，等待喂食。

我們管這種時候叫 “迎黑”， 之后

燈就被點亮，吃完飯，在道場里拍古今。

但我回家的路上，沒有可扛的鋤頭

背著電腦，和幾本書，還有喝完后

沒有涮洗的水杯，走出圖書館門口的

電子感應(yīng)器。經(jīng)常有人，帶著沒有消磁

的圖書，被攔住。我想，父親很少

被攔住，他只是走出柵欄，偶爾遇到

其他的農(nóng)民，在田壟上卷支煙。

印象中，那樣的生活，跟周圍的事物

有同樣的節(jié)奏。迎黑的時候，你知道

那些吃飽了即將入睡的牲畜，尚在

消化食物，肚子咕嚕嚕響。躺在窩里的

也尚未沉睡，而是不停地翻身。雞在籠中

集體站著，偶爾啄著對方身上的毛

仿佛是在漱口；更晚的時候，能聽到雞糞

從籠中掉落。那些烏桕樹，吸飽了

陽光的汁液，正微微閉合起自己的葉片。

再過兩個小時，露水就要起來了，可以感覺到

腿上的寒氣在上升。但我經(jīng)常忽略這些，

經(jīng)過燕南園，搓著手，前后只有少量的幾個人

貓也離開了白天打盹的石凳，你很難感覺到

鄉(xiāng)間夜晚的沸騰，只是在冷空氣中，朝宿舍走去。

因為文字，我知道柳青、路遙小說中的父親

經(jīng)常會把干活好的人稱為“作家”——

用方言講——也許你難以理解，但是他們

確實是這樣叫的。當晚上往回走，渾身疲憊，

我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作家”。

不是因為我寫詩，而是在他們的方言里

我也勞動著，在田間地壟，像一個自耕農(nóng)

辛勤地刨著、砌著，種子就是那些文字——

得按時令撒進地里，瞅準天氣，讓它們落下后

吸收半個月的地氣——父親總是不出差錯——

之后，用適當?shù)耐谅裰?，不深不淺，追些肥

或者，前面有一頭牛，犁鏵剖開土壤，掀起

間距均等的行數(shù)。韻腳就像石頭，把田地

砌起來，上面種水稻、麥子或黃豆，有時候

也插種一些芋頭，或蓮藕，這取決于余暇

在泥水較深的地方。就像是寫詩，也偶爾會

使用些家養(yǎng)的詞匯，或故意放縱，在密集的

良性名詞中，放幾株稗草，任它們長大，彼此

競爭，保持均衡，這種做法，也來自我的父親。

電話

火從那里燃起，我感到溫暖的畢剝聲

從冬天的肚膛中炸出雪花，

而白菜和蘿卜已經(jīng)在田野中凝固，

短暫地做一次大理石的雕塑，

隨著時令而被過冬的人挖掘、砍削。

此時的父親像一位愛爾蘭泥炭工，

天生的農(nóng)民，不管大地多么潔白，

他的身上總是沾滿泥漿，有時冒著

牛羊糞便炙烤產(chǎn)生的熱氣，而我就像

害羞的詩人希尼，盡力拋棄平仄和文雅，

用他們熟悉的方言說話，然而有一次

姐姐仍然說：“弟弟越長越像個外國人。”

我在異鄉(xiāng)待的時間開始長于在家鄉(xiāng)

待的時間；當煤油燈日漸熄滅的時候，

我的視覺也不再適應(yīng)古代的寒士。每一次踏入

另外的故鄉(xiāng)，仿佛是踏入赫拉克利特的河流，

半只腳踩空，在山上夢見父親的斧柄

已經(jīng)被蛀爛，而他也在同時尋找下一個鐵匠。

二姐結(jié)婚，大姐添加了兒子，奶奶的生日宴會

不再在自己家慶祝，我們說話時也常談?wù)?/p>

微波爐，輻射，“尷尬”，某某某去某地“旅

行”……

我相信，他們在我身上也看到了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變化。盡管這一切

并不及時，但時代確乎在轉(zhuǎn)動它自己，而我們

在這個軸輻上，也不斷做出俯仰的調(diào)整。

電話那頭，父親越來越禮貌，問一些古老的問題，

就像是一位精神分析師的憶苦思甜，涉及遙遠的童年，

那時我的雙腳仍然包扎著幾條破布，沒有火

就感到寒冷，耳朵皴裂并且在寒風(fēng)中腫大，

涂點母親的雪花膏，也不抵一天在雪地上的玩耍。

人已不再是物候性的了，盡管父親仍然

給我寄來十一月的楊桃。他至今仍不會用手機

打字，花好幾年，才學(xué)會存電話號碼。每天，

每個月，每年，他都六點上班，匆匆吃早飯，

換鞋，順手取走前一天的垃圾，關(guān)門——“嘭”

的一聲——

重復(fù)中，人已日漸衰老，發(fā)油也蓋不住蒼白的頭部。

人就像是植物，“只有藤連瓜，沒有瓜連藤”，

我已經(jīng)成熟到將要爆炸，將要墜落，此時，穿過

無線電波，藤蔓那邊傳來畢畢剝剝的木頭

烤焦的聲音，他一邊咳嗽，我想，一邊給爐子添火。

路上

那些一度被閃電劃亮過的面孔

如今都已暗淡了

如同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闊葉樹針葉樹

離開森林之后就淪為柴火

清晨起床的時候

只有灰燼，在敞開的鐵爐中

萎縮得像時光老人的臉

葉秀彬的詩

四月

這雨水充足的日子，隨便摘下

一片綠色的葉子

都會吹出綠色的鳥鳴

躲在屋子里太久

郊區(qū)的田野，應(yīng)和著

蛙聲和蟲鳴的起伏

對著曠野喊，一嗓子

清風(fēng)吹過也會帶來無限同情

在沉默的小河邊，沉默

是為了更好地接近

一段傾斜的時光，此刻

有一種動態(tài)的感覺發(fā)出

孤獨而巨大的轟鳴

后半夜寫詩的人

用失眠寫詩

就像只剩下半塊銅板的人

按亮失眠的電燈

一只蒼蠅的聲音都會敏感

即使有光亮也仿佛是陷阱

只要白紙比黑字干凈

后半夜寫詩的人

反復(fù)敲打的是靈魂

在疲憊中再次睡去

或者深陷痛苦再次醒來

即使不寫詩

也習(xí)慣被寂寞驚醒

唉，總是被輾轉(zhuǎn)反側(cè)抽打

總是遍體鱗傷之后捂緊疼痛

即使在遙遠的季節(jié)

也總會聽見花開的聲音

蝴蝶與人類

一列火車能拉走多少人？

太有限了。蝴蝶在飛

它們緊緊跟隨驚慌失措的人類

女人，孩子，老人……一瞬間

一幢樓，一座城市

……太有限了。太多的蝴蝶

在轟然坍塌的時刻顫抖

生命，可以隨時消失

沒有誰能永垂不朽

包括所有生物，包括

侵略者，劊子手

……既然，蝴蝶已逝

就讓腳下變成焦土

秋分

夕風(fēng)散落的往事

向兩邊分開。就像一個人

站在分水嶺上

左邊，是純粹的少年

在記憶里匆匆趕路

右邊，是黃昏

一幅灰蒙蒙模糊的畫面

而拉近的校園里，樹葉黃了

正在向秋天的縱深飄落

遠逝的年代，一滴淚珠

溢出眼眶

在久久地對視之后

這是寂寞難熬的時刻

這是所有的欲望欠費之年

宿命

那兩條線撞擊的聲音，隆重

駛過昨天的節(jié)點

五月，紫色的果子上

我看見黑色的閃電

我仍在奔走。在自己的宿命里

尋找與鐵軌交錯的殘留

那些散落的足跡、印痕

交錯成今天的風(fēng)景

在醒來的早晨，我努力

拼接遺忘的舊夢。每一枚

撿拾起來的果子

都讓我激動得震顫啊

有多少樹葉可以忍受

我久久地觀察窗外

一棵樹上的葉片

綠色中帶有微黃

太陽的光線穿過樓群

它們的顏色構(gòu)置了這個小區(qū)

最暖的風(fēng)景

我久久地注視

想象它們?nèi)绾未┻^一個冬天

任何一陣冷風(fēng)冷雨襲來

吹落的都是命運

現(xiàn)在，陽光明媚

空氣寂靜得讓人心疼

也許，蒼老的季節(jié)可以重新煥發(fā)

也許，生命的涅槃

就是與死亡接近——

可以忍受生

依附在樹上是與生俱來的本性

也可以忍受死

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

也無遺憾，了此一生

剃度多年

張文秋的故鄉(xiāng)

是聶紺弩的故鄉(xiāng)

也是我的故鄉(xiāng)

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虛榮為脆弱的自尊抒情

其實與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如果愿意，翻找歷史

還可以舉出更多滿足的佐證

但這世界經(jīng)不住細考

那年我十八歲

打開佛經(jīng)才發(fā)現(xiàn)

一個被剃度多年的自己

遙遠的任何一年

幾間土磚瓦房

當陽光穿過皂角樹照過來

茅草們最興奮

年關(guān)將近，殺豬或殺雞

雞犬相聞的鄉(xiāng)村音樂

就像暖風(fēng)吹過枯萎的季節(jié)

這情景發(fā)生在遙遠的任何一年

灰色的畫面可以任意切換

田埂邊種豆角，堰塘旁

巴掌大的荒地種蔬菜、瓜果

也養(yǎng)活著蒼白的年份

許多年以后，當與人談到

餓殍載道的年代，我甚至

驕傲地宣稱：我們老家沒有發(fā)生

我們那兒的鄉(xiāng)村人家

像打游擊般倔強地生存

即使冰雪覆蓋最寒冷的日子

只要還有人

就有炊煙裊裊升起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