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充實，所以我存在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這首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歌，唱出了許多平凡人的心聲。但在今天不少人眼里，尤其是在擅長洗腦的成功學“大師”們看來，“小草”自己宣稱的“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一定是假的，是在自我安慰或自我夸飾。因為，用一些人常掛在嘴邊的話說，小草的“存在感”太低了。

人是喜歡有存在感的，總渴望別人的注意、肯定和贊美，需要在群體中被認同、被接納、被重視。存在感與價值感之間有著一種親昵的聯(lián)系。我們深信一些人其實蠻享受低關(guān)注度的生活，樂意成為一名“坐在路邊鼓掌的人”，青睞自己的“23號”位置，不過我總覺得，年輕人倘若在生命力蓬勃的季節(jié)收斂生命能量，過早地安于“打醬油”的路人境遇，其實是一大缺憾。人生的這一趟單程旅行有多珍貴，我們豈能僅僅滿足于在這個世界上標注“飄過”二字？

我剛上大學時，躊躇滿志的心情還沒持續(xù)幾天，失落感就油然而生。曾經(jīng)在中學里備受老師同學矚目的我，竟然屢屢被新同學無視。吃飯時沒人主動跟我同桌，出發(fā)去上課時居然沒有室友愿意等等我，還有很多個夜晚空蕩蕩的宿舍里只剩我一個人在那兒形影相吊。而別的同學之間，則開始互相品評詩歌，交流吉他技巧，或者下起了圍棋，相約著練習網(wǎng)球……那會兒我陡然驚覺，原來我再也不是小伙伴們注意力投射的重心，原來我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考分數(shù)在新環(huán)境里已完全歸零，原來我并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贏得別人的認可，原來，我是如此平庸的一個人！個子不高，長相普通，來自農(nóng)村，一臉稚氣，沒什么興趣特長，再加上口齒木訥，我在班上就是個隱形人，只是偶爾會在邊上發(fā)出一聲“呵呵”。

那樣的狀態(tài)是比較折磨人的，相信自認存在感較低的人都有同感。我絕不是說當一棵小草有任何值得自卑的理由，而是指哪怕小草也應該活出自己的精彩，也要結(jié)結(jié)實實、酣暢淋漓地把自己的潛能發(fā)揮出來，成為獨一無二的“我”，其自然的結(jié)果便是，贏得他人的積極評價，收獲快樂愉悅的心情。盡管有句歌詞被說濫了，但它的確很能傳遞每一個卑微者的心境：“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睕]錯，哪怕只是一個泡沫，也不能自甘脆弱、妄自菲薄呀。

只是，為了追求存在感，我們有時候也會“跑偏”。比如，拼了命?？帷㈧鸥?、逞能，仿佛一頭黃發(fā)、一個耳釘就是個性的標簽，仿佛拽酷的態(tài)度、鬧騰的言行就是自我的明證，這樣的存在感即便不是虛幻的，至少也是膚淺的。有人成天在網(wǎng)上晃悠，追求的也許是更為無聊的“存在感”，死守“沙發(fā)”，熱愛“八卦”，這里點贊，那里轉(zhuǎn)帖，在各種互動中言說著毫無營養(yǎng)的內(nèi)容，超級在乎的是粉絲多寡，人氣高低……如果是在一個班級里，情形也容易變成這樣：認真學習、觀察思考者的存在感貌似不如聚在一起嘻嘻哈哈說八卦的人強，“我口說我心”者的受注意程度顯得不如嘴里總掛著各種最潮流行語的人強，看來這種可疑的“存在感”也是需要硬通貨的，如果不懂什么洗剪吹、什么blingbling、什么娘炮、什么治愈系之類，不但明顯out而且好像直接就被世界刪除了，哪里還有什么存在感？

這種浮泛的存在感害人不淺，它只會牽引著人們在隨波逐流中、在碎片化的印象和評價中遺忘了真正的存在、真實的自我。生命自身有一種向前奔涌沖闖的力量，原本就是一場自我的表現(xiàn)和發(fā)揮，它有著極其深沉的原動力，與別人是否注意和贊美無關(guān)。一個孩子唱歌，是生命本身在驅(qū)動著他歌唱，有人對他鼓掌、豎大拇指固然令他更高興，但他可不是為了那額外的獎賞才開口的。他在歌唱時是如此真切地存在著并快樂著，即使沒有人聽見，沒有人稱賞，存在感又何嘗不是飽滿豐盈的呢？取悅自己比取悅別人重要，自我重視比別人重視要優(yōu)先。

我們置身于一個群體之中，當然需要發(fā)展自己的興趣與人砥礪，打開自己的心胸與人交往，自覺不自覺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體驗到歸屬感、存在感以及或大或小的榮耀感、成就感，但一個人的存在價值歸根到底是通過對自我的鍛造來實現(xiàn)的，我們不能把額外的獎賞當成本真的追求，否則這個世界上就只有永恒的喧嘩與浮躁，只有做給別人看的花樣，而不會有默默的沉淀、堅忍的努力和孤獨的守望，只有花哨的蝴蝶，而不會有樸素的工蟻。我們沒有任何依據(jù)認定后者的存在感更低，事實上還恰恰相反呢。因為充實感遠比別的一些感覺更可靠、更持久，也更美妙。謂予不信？比較一下在圖書館里用功一晚之后與在宿舍里跟人扯半天閑話之后的感覺就知道了。孟子說：“充實之謂美?！惫湃苏\不余欺也！

對了，我剛上大學時體驗到的那種低存在感其實很快就煙消云散了，不是因為我長高長帥了，不是因為我懂得了潮流時尚，也不是因為我變得能言善辯了，而僅僅是因為，在眼界得以開闊后，我的興趣也變得廣泛起來，我很快醉心于大量閱讀和胡涂亂抹。我至今記得精讀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等著作時的愉悅，也記得自己一氣呵成的一篇小說在同學間傳閱后的反響——有位同學故作夸張地對我低吼道：“你讓我們怎么活啊！”……這并不是一個什么逆襲的勵志故事，而是說，有些東西，其實是不必刻意去證明的。功夫所到，原有的隔膜就會自然消融，自己的生活也會怡然達順，如是而已。重要的是別讓時間虛度，重要的是把握一切機會去體驗那種充實的美妙感受。

人生在世，應該勉力尋求自我價值的確認和實現(xiàn)，但我們可別讓浮泛的、僅停留于人際之間的那種所謂的“存在感”晃了眼睛，那些試圖借助外在的標識來彰顯自身存在的舉動，反而有可能導致自我的迷失。古代的這個笑話可以被視為一個存在感錯亂的隱喻：有個差人押解一名犯事的和尚去外地，半路上和尚將差人灌醉后逃脫，并將差人剃了光頭。翌日差人醒來，遍覓犯人無著，猛抓頭皮，摸到了個光頭，于是恍然道：“和尚倒在，可是我呢？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