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薔薇小鎮(zhèn)的,他一直向南走,也說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反正就是在某個下午,他拖著大大的旅行箱,身上帶著北方凜冽的寒冷和一路的風塵來到小鎮(zhèn)。兔子小姐說,少年來的那天小鎮(zhèn)里的薔薇花全都開了,她就站在花田前的旅館的頂樓,迎著陽光,看到風塵仆仆的他從那一片繁盛的色彩中走出來,就像天使一樣。
等兔子小姐從頂樓下來,他已經(jīng)站在旅館大堂里,用他帶著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前臺小喵:“請問這里還有房間嗎?”小喵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坝小2贿^,入住是有條件的。”小喵這樣說著,她嗅到了一股從少年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寒風的味道。
“條件?”少年抬起頭,有些迷惑地看著小喵?!皩Π?,條件。兔子你跟他說吧?!毙∵鳌芭距币宦暟岩粡埛狐S了的紙拍在少年面前,然后遞了一杯花茶給少年,“薔薇花茶,很香的哦。”小喵咂了咂嘴,露出一個享受的微笑。
“其實,條件就是把這個表格填好,這樣就可以入住了?!蓖米有〗懵冻鲆粋€溫和的笑,“可能會發(fā)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不過這些事情不會對你有任何傷害,就是怕你受不了。如果你愿意的話,就把表格填起來吧?!?/p>
“要是你害怕的話,就出門,沿著花田的田埂一直走,可以回到你出發(fā)的地方了?!毙∵鬟@樣說,“自主選擇哦?!鄙倌晏蛄颂蛴行└闪训淖齑剑Я艘а?,拿起筆刷刷地寫起來。小喵嗅到的那股北方寒風的氣味變得愈加濃烈,好像還帶著濃濃的悲傷。他寫完,把紙往前一推,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嗯,你叫莫北啊,那我們就叫你阿北吧?!毙∵鬟@么說著,把表格和筆收了起來,“房間是01213,兔子你帶他去吧?!?/p>
于是莫北就這么住進了薔薇旅館。他發(fā)現(xiàn)薔薇小鎮(zhèn)是個奇怪的地方,居民都沒有名字,都以一種動物名來互相稱呼,還沒有重復——不過也是,整個小鎮(zhèn)也不過一百來號人。
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阿北這么問小喵的時候,他看到小喵嘴角翹了起來,露出個惡作劇得逞之后的狡黠笑容?!膀_你的啦,你以為這個普普通通的小鎮(zhèn)有什么神奇的?!彼咽持肛Q了起來,放在阿北鼻尖前晃了晃,“看你那么老實,就叫兔子騙騙你吶,哈哈?!?/p>
不過,奇怪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
在指針指向12的時候,莫北被驟然響起的門鈴驚醒。他有些煩躁地掀開被子,用手撓了撓腦袋,沒好氣地打開門。走廊里的淺黃色的燈光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的影子都沒有,門外只有嗖嗖的涼風和一個盒子。一個白色盒子,臟兮兮的,像是剛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他彎下腰,撿起那個盒子。
他擰開床頭燈,毫不費力地打開盒子蓋。盒子里有幾顆彈珠,一枝黃色薔薇花,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是歪歪扭扭的稚嫩的字跡,好像是二年級的小學生寫的——
綠色的小路,灑著露珠的小路,
小路的盡頭,有座玫瑰屋。
風兒吹就隨風搖的玫瑰屋,
隨風搖就花香飄的玫瑰屋。
他記得好像看過這首詩,但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詩了。他拿起那枝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很香,很熟悉的味道,但他也想不起來了。
他覺得有些倦了,連燈也沒關,就這樣抱著那個紙盒子躺在床上睡著了。那幾顆剔透的彈珠,在溫暖的黃色燈光下反射著灼灼的光。
“什么?玫瑰屋?你去那兒做什么?”小喵抬起頭,看著阿北,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啊瓫]什么,就是想知道?!卑⒈庇行┕虉?zhí)地說。他想起了昨天的那首小詩,還有詩里提到的玫瑰屋,他想去看一看。小喵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后埋下頭去,刷刷地畫著什么?!斑?,這是地圖,自己小心點哦?!毙∵靼训貓D交到阿北手里,轉身離開了?!爸x謝。”阿北說。
“去玫瑰屋?”兔子小姐看到阿北,問道。
“嗯?!?/p>
“那里對不同的人來說,有不同的樣子。要小心哦,再見?!蓖米有〗氵@樣說著,烏黑柔潤的眸子閃爍著神秘的光彩。
“嗯……再見?!?/p>
阿北按照地圖走著?!叭ッ倒逦輪幔俊毖芈返娜硕歼@么問,有貍貓先生,狐貍小姐,甚至還有躺在自家陽臺的搖椅上休息的貓頭鷹爺爺。阿北對他們禮貌地點點頭。他們都會說,要小心哦。
要小心。
那里有什么危險嗎?阿北這樣想。他摸了摸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那枝薔薇花,還有那幾顆冰涼的彈珠。他把黃色薔薇花拿給小喵看的時候,小喵說,黃薔薇的花語是永恒的微笑。
有什么東西能夠永恒呢?阿北這樣想,搖了搖頭。
阿北幾乎走了整整一天才到。通往玫瑰屋的小路兩旁是大片的看不見盡頭的綠色原野?!鞍 K于到了?!卑⒈笨粗菞澗薮蟮膱A頂建筑,墻壁上爬滿了盛開的薔薇花,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
他輕輕推開玫瑰屋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他的房間。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身后是小鎮(zhèn)來路的盡頭,眼前是在遙遠的北方自己家里的自己的房間。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在床邊坐下,床套上印著自己最喜歡的機器貓圖案,書柜里擺滿機器貓漫畫,還有那個舊舊的機器貓玩偶,一切都是自己10歲那年的樣子。那是早已被丟棄了的記憶。
阿北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家的附近也有這么一棟建筑,只是爬滿墻壁的不是薔薇,而是成片的爬山虎,一到夏天,就是滿眼的翠綠。他總是在那里玩,和小虎一起。小虎是個健壯的男孩,有著爽朗的笑聲。小虎帶著阿北爬樹,從柵欄的破洞爬到別人家的院子里捉蟋蟀,阿北的蟋蟀總是會輸給小虎的蟋蟀,喝五毛錢一瓶的廉價的橘子味汽水,喝完之后舌頭都被染成了淺淺的橘黃色。
他的頭有些痛,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滑落,打在那枝黃色薔薇花上。
房門忽然被打開,阿北看見,年幼的自己和小虎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們似乎都沒有看到阿北,而是徑直走到書柜旁邊,阿北試著去碰小虎的手。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直接穿過了小虎的手——小虎和那個年幼的自己……原來都是幻影啊。他這么想著,于是站起來退到一邊。
“小虎,那盒彈珠,嗯……我記得是在最頂上。”阿北聽見那個年幼的自己這樣對小虎說。小虎抬頭看了看書柜頂上,把書桌前的轉椅搬了過來:“阿北,你幫我扶著,我試試,看看夠不夠得著?!毙』⑴郎限D椅,踮起腳。
阿北的心突然揪起來,一陣一陣的刺痛。
那個年幼的自己手一松,轉椅從手上滑開,撞到墻上,然后翻倒在地板上。堅硬的木地板濺起小虎溫熱的血液,他手里的彈珠噼噼啪啪滾落一地,彈珠反射的光芒刺眼無比。
阿北閉上眼,用手捂著耳朵,蜷縮在墻角,全身戰(zhàn)栗:“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想起來了。
那年夏天,蟬叫得特別悠長,爬山虎在鋪天蓋地的陽光下綠得耀眼。
阿北想和小虎玩彈珠,于是他讓比自己高比自己強壯的小虎幫他拿,而那把轉椅卻在自己手里滑開,站在轉椅上的小虎,就那樣被甩到地板上。小虎被送到離小鎮(zhèn)最近的醫(yī)院,他的大腦皮層血管破裂造成顱內(nèi)血腫,后來病情惡化,導致了智力障礙。阿北的父母賠了錢,回來后怒氣沖沖想要罵阿北,卻發(fā)現(xiàn)阿北躺在床上,似乎在做夢,滿臉是淚水。
一夢醒來,阿北再也記不得小虎。
記不得那個帶他捉蟋蟀的小虎,記不得那個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的陽光般的小虎,也記不得那個倒在地板上的小虎。
自然,小虎也記不得他了。
第二年,父母帶著阿北離開了小鎮(zhèn)。醫(yī)生說,阿北患了選擇性失憶癥。當某種痛苦的刺激超越當事人心理承受極限時,當事人會選擇遺忘一些自己不愿記起的事或人來逃避現(xiàn)實。于是,阿北忘記了關于小虎的一切事情——甚至是那一年所有的事。
還有那首詩,那首小虎教給阿北的,金子美玲的《玫瑰小鎮(zhèn)》。
綠色的小路,灑著露珠的小路,
小路的盡頭,有座玫瑰屋。
風兒吹就隨風搖的玫瑰屋,
隨風搖就花香飄的玫瑰屋。
小虎,小虎,我不該忘記你……
阿北醒來時已是黃昏。
小喵和兔子小姐坐在阿北床邊,兔子小姐臉上是凝重的表情,小喵只是晃著腿,漫不經(jīng)心地安慰著兔子。
“醒來啦?”小喵瞄了一眼阿北問,“怎么樣,想起來了吧?”
阿北點點頭。
“既然這樣,那你就回去吧?!蓖米有〗闶媪艘豢跉庹f,她的表情有點難過,“雖然只是這么幾天,但還是很舍不得呢。”
“離開?”
“對啊,你已經(jīng)找回你的記憶了,我和兔子的使命到此結束?!毙∵髯屑毜胤直婵諝饫锏奈兜?,阿北身上的味道變得柔軟如同江南的春風,“那么,再見,阿北?!卑⒈弊詈罂匆姷氖切∵鹘器锏难凵窈屯米有〗銣厝岬男θ?。
再次睜開眼,阿北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棵巨大的樟樹下,旅行箱放在一側。
阿北提起旅行箱,像是在留戀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樟樹。
那個地方……是只有需要幫助的人才進得去的吧。而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幫助了,所以被小喵趕出來了吧。
阿北自己沒有察覺到,他露出了一個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仿佛冬日陽光般溫暖和煦的微笑。
阿北深吸一口氣,摸了摸口袋里的彈珠和薔薇花,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