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叫夏菊香,在H大。她還有一個名字,在距離H大兩千米遠的空瓶子酒吧里,她叫卡蜜兒。
每晚七點,她換上酒吧服務(wù)員統(tǒng)一的小套裝,站在圓形吧臺里。套裝是紫色的,怒放在凌晨四五點鐘的牽牛花的紫色上衣極貼身。裙子極短。
她化著精致的眼妝,涂著果凍般剔透的唇彩,馬尾披散開來。不過十九歲,含羞草般的年紀,身體剛剛發(fā)育,但站在圓形吧臺里的她,眼波流轉(zhuǎn),笑靨如花,裸露的鎖骨開成蝴蝶的姿態(tài)。
如果有客人選擇坐在她對面,她會用小夜曲般輕軟柔美的聲音和他聊天。并會在聊天的空隙,適當適時地向他推薦某些酒水。
如果他買下一瓶價值十元的啤酒,她可以從中提成一元錢;如果他買下一瓶價值一百元的紅酒,她可以從中提成十元錢。
當然,老馬知道這些純屬偶然。就像2010年9月的某時某分,她提著半個翅膀,飛進他的偶然。這一切都純屬偶然。
2
《新華字典》上說,偶然是指事理上不一定要發(fā)生而發(fā)生的。而張愛玲說,偶然是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上,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遇上了。
2010年9月的某時某分,老馬從荒涼的夜街走進空瓶子酒吧,坐在夏菊香對面。他是個嚴謹?shù)睦蠈嵢?,但那晚,他平生第一次進酒吧,他是來買醉的。
四目相對,他捕捉到她眼里一閃而過的慌亂。在夏菊香這三個字馬上要脫口而出時,她卻正色地告訴他,她叫卡蜜兒。
2007年老馬看過一部電影——《綠茶》,電影中有一個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女人,白天她叫吳芳,夜晚她叫朗朗。
2005年老馬看過一本書——《羅丹的情人》,書中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孩,她的中文譯名叫卡蜜兒,她是羅丹的情人。她在精神病院被困三十年,她最后送給羅丹的話是,我希望我從來也不曾認識你。
但面前的女孩不像精神分裂、人格分裂,更不像某個羅丹的情人。他怔怔盯住她幾秒鐘后,啼笑皆非地說,好吧,卡蜜兒,管你是誰,反正我只想喝酒。
酒杯里盛滿淡黃色的液體,像一抹艷陽。女孩看著他,笑容如水果一樣新鮮。她的長睫毛忽閃忽閃地,閃得他心里好像有一萬只鴿子在撲扇著翅膀。而在他掏光身上的五百元錢后,終于換來了一次醉。
結(jié)賬后,他跌跌撞撞走出酒吧,胃里一陣陣排山倒海。走了沒幾步,有風(fēng)迎面撲來,他還沒來得及蹲下去,已經(jīng)稀哩嘩啦吐了出來。眼淚隨后像擰開的水龍頭,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哭得很盡情,也很痛快。他才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場淋漓盡致的哭泣和一次如魚得水的歡愛,感受上原來如出一轍。
他又有點啼笑皆非了,抬起頭,對著月亮狠狠地罵了一句。
3
那個風(fēng)月淡淡的夜晚,叫卡蜜兒的夏菊香和老馬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只說過一句話。那一句話是,馬老師,請幫我保守卡蜜兒這個秘密。
老馬教西方文學(xué)史。他十八歲考上H大,因家境貧寒,大二時差點退學(xué),是他的導(dǎo)師資助他念完本科和研究生。之后,托關(guān)系讓他留校,又把自己的寶貝女兒林織嫁給了他。
那是他在殘酷青春中遇見的最好的人,那個人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所以林織曾不止一次在爭吵時說,如果當年不是我父親瞎了眼,你早回農(nóng)村種地了。
老馬和林織結(jié)婚五年了。剛結(jié)婚那會兒,小日子過得也算和和美美。林織是個典型的女強人,從白領(lǐng)奮斗到金領(lǐng),從金領(lǐng)到擁有一家資產(chǎn)千萬的廣告公司。而他一直安安分分、勤勤懇懇,教書育人。
所以她越來越看不起他,隔三差五找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他吵上一架,會指著鼻子罵他窩囊廢,去年她還提出了分床。
那個風(fēng)月淡淡的夜晚過后,老馬開始習(xí)慣聽見那句讓他涼心的窩囊廢后,從家逃到空瓶子。他像一條急于浮出水面的魚,酒精成為唯一可獲取的氧氣。
他知道夏菊香和他一樣,來自東北農(nóng)村。也和他一樣,每個月都會跑一趟郵局,寄出一張匯款單。
白天在H大,他和她師生相稱。夜晚在空瓶子,他借著酒意輕喚她卡蜜兒。她那樣羞怯,卻仿佛一朵捕捉到大抹艷陽的向日葵,全力以赴地盛放起來。
夏菊香臨畢業(yè)的那一晚,老馬沒喝多少酒。但他醉了,醉到人事不醒。睜開眼睛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家小旅館里。周圍沒有人,他光著身子,身下的床單是皺巴巴的。穿好衣服后,他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清晰看見格子襯衫的領(lǐng)口上有一道口紅印。
那一道紅,像來自青春歲月里的一抹殘酷。
4
幾天后,林織提出了離婚,并在遞給他離婚協(xié)議書的同時,給了他一張光盤。她叉著腰對他說,我和他在一起已經(jīng)兩年了,他比你年輕,比你會愛女人,我也很愛他。之所以遲遲不提離婚,是因為我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掙的錢分給你一半。
離婚后的老馬在H大附近租了一間三十幾平米的小單室。他一分家產(chǎn)沒分到。下班后,他會提兩瓶啤酒回家,下廚炒一道可口的小菜。邊喝啤酒,邊看央視戲曲頻道。
那件上面有口紅印的格子襯衣,他一直沒洗。每每喝到醺醺然時,他便把它從衣柜里拿出來,小心翼翼鋪平在床上,點一支中南海,獨自感覺著某處落滿塵埃的角落,依稀鈍重的疼,在時光和時光之外,緩慢展開。
他看見那個醉到人事不醒的男人,他倒在小旅館的雙人床上。女孩穿細碎花連衣裙,裸露的鎖骨像欲飛的蝴蝶。她一件一件脫下他的衣服褲子,動作緩慢而遲疑不決。接著她快速脫光自己,她輕飄飄壓向他時,像一片蓄滿眼淚的云。
鏡頭的最后,她半蹲在床邊,用臉摩挲著他的臉。她背脊彎曲的姿態(tài),如一朵還來不及找到扎根的土壤就殘敗在風(fēng)里的蒲公英。她說,馬老師,想過好日子的想法人人都有,對不起。
老馬再沒有見過夏菊香??伤?,在2010年9月的某時某分,他心甘情愿成為飛在瓶子里的螢火蟲。那瓶子,是他以為距離只有一步之遙的愛情。
5
三年后再見時,夏菊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原來愛一個人比想過好日子的想法更令人抓心撓肺。
2013年5月的某時某分,夏菊香敲開老馬的門。她梳著亂蓬蓬的棕色卷發(fā),穿著一件牽牛紫的小暗花旗袍。她還是那樣的美,如一條線,牽系著他最脆弱的一根神經(jīng)。
老馬是癡情的。癡情的最里面,還住著一顆蒼老而天真的心,經(jīng)不起半點愛的誘惑。所以他什么都沒問。所以她留了下來。
她把亂蓬蓬的棕色卷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干凈的髻,把旗袍丟進老馬的衣柜里,套上他的格子襯衫。
她給老馬做飯、洗襪子,幫他的仙人掌澆水,喂飽他收留的三只流浪貓。晚上,她和老馬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喝啤酒,吸中南海,看央視戲曲頻道。
那天,她花了四個小時,燉了一大鍋冬瓜排骨。餐桌上,老馬夸贊她的廚藝,她笑,不如我們喝杯交杯酒吧!
她用左臂環(huán)住他,他用右臂環(huán)住她,杯子撞擊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老馬說,連就連,我倆結(jié)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她一愣,突然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嚎啕大哭。老馬先是用掌心小心翼翼擦拭,然后,他把嘴唇貼了上去。
后來他問,那個吻里,有沒有一點點愛的感覺?光陰彌漫,映照在她的臉龐上,她說,你知道嗎?我多想一生做你的女人,洗盡鉛華,看細水長流,在你的肩頭哭,在你的懷里笑,在你的人生里重疊我的人生。
國慶節(jié),老馬和夏菊香去廣場看煙花表演。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男人突然沖到她近前,面露猙獰的笑,一把扯住她的胳膊讓她跟他走。
老馬和男人撕打起來,混亂之中,男人掏出一把刀,狠狠刺進老馬的腹部。在她絕望的尖叫聲中,老馬緩緩倒下了。他的笑像一抹開在嘴邊的花,這一秒還繁盛芬芳,下一秒已煙消云散。
男人撒開腿跑了,邊跑邊回頭對她說,記住,你永遠是我的卡蜜兒。
6
夏菊香從老馬的陽臺上跳了下去,是三樓。落地的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件瓷器,砰的一聲,碎在煙消云散的愛情里面。
她沒死。身體多處骨折,頭部也受了傷,記憶力受到嚴重損傷。
她完全忘記她曾有另一個名字——卡蜜兒,是那個她從十六歲開始愛的男人給她的。那年,他來到她的家鄉(xiāng)尋找靈感,結(jié)果尋找到她。他是個落魄而自命不凡的畫家,多年賣不出一幅畫,需要她每個月寄出一張匯款單。
她也完全忘記曾有一個姓林的女人找過她,女人從十萬漲到二十萬。漲到三十萬時,她捂著臉哭出聲來。
她想用這筆錢,給她的男人開一次畫展,可當她把錢拿回去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開始吸毒。很快,錢被他吸光了。
她二十五年的記憶,如今只留下了一個男人,他叫老馬。老馬其實不老,才三十三歲,還有一個天真的名字,馬小東。她和他喝過交杯酒,他說,連就連,我倆結(jié)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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