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忠雄：無法抵擋挑戰(zhàn)的誘惑

黑色西裝，沒打領帶，銀灰色的頭發(fā)和四年前見他時并沒有特別的增長，只有笑起來的皺紋暴露了他的年齡：1941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經(jīng)73歲了。

在蘇州文化藝術中心見到安藤忠雄先生。他這次來，是應文筑國際、蘇州市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局及蘇州市規(guī)劃局的邀請，首次在蘇州舉辦演講會。蘇州文化藝術中心的大廳里座無虛席，安藤忠雄時常拋出一些段子，引得哄堂大笑。他說：“我在事務所養(yǎng)了一條狗，那是1982年的事，一開始，我想叫它丹下健三，因為我很崇拜丹下健三先生，事務所的同事說這樣不太好吧，丹下先生還健在，這樣不太禮貌吧？我想也對，那，不如就叫柯布西埃吧（1965年去世）?！?/p>

現(xiàn)場笑聲一片。

日本建筑的殿堂級人物安藤忠雄在學建筑的學子心目中，是神一樣的存在，他那些充滿禪宗意味的建筑就是建筑的圣殿，而他，就是圣殿中的王者。

連敗連戰(zhàn)

安藤對自己建筑生涯的總結(jié)，簡單而言，就是四個字：“連敗連戰(zhàn)”。

剛開始做設計的時候，他沒什么項目，到處找人游說，到處提提案，比如說“地下美術館”，比如說在一棟百年老建筑里，放一個巨大的簡潔現(xiàn)代的蛋形結(jié)構(gòu)，可是對方冷冰冰地一口回絕：“安藤先生你不要再提提案了，我們不需要！”

“我想要爺爺抱孫子的那種感覺。”安藤說。那只蛋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在之后他自己的項目“中之島計劃II（城市之卵）”中人們看到了這個蛋。而這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安藤的奇思妙想根本不是癡人說夢，那是真正了不起的創(chuàng)意，之前居然被想當然地拒絕了。

“數(shù)數(shù)我也經(jīng)歷了很多次‘敗退’了，挑戰(zhàn)競賽，結(jié)果落選，如此反復。由于連戰(zhàn)連敗，我曾經(jīng)還產(chǎn)生過退卻的念頭。但受到邀請時，又無法抵擋挑戰(zhàn)的誘惑?，F(xiàn)在我的連敗紀錄還在不斷更新，但我的奮斗精神始終在飛翔?！彼f。

安藤忠雄設計六甲集合住宅，做到第三期的時候，因為住宅用地上原本就有住宅，開發(fā)商神戶制鋼一口回絕了安藤重新設計建造的提議：“這個房子還好好的，你拿這個設計來干嗎？”

沒人愿意做，他就自己設計。“不知道是我的努力還是我的運氣好，1995年發(fā)生了阪神大地震，地震以后原來的建筑都不能用了?！?/p>

地震后，神戶制鋼主動給他打來電話，口氣是央求式的：“安藤老師，你做的設計什么時候能出來呢？”

事到如今，放手一搏

他為神戶制鋼建的六甲山集合住宅的三期，是在神戶六甲山山腳下一個60度朝南斜坡上建成的建筑。安藤說：“有人懷疑在這樣坡度上能不能做成一個建筑。但是對于人來講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我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做成。我做的時候也有很多的擔心，總體上看一步一步就這樣蓋上去了?！?/p>

由于施工條件太惡劣，找不到愿意承包工程的單位—這樣的陡坡如果處理不善，很容易發(fā)生泥石流。最后一家小公司接下了這個項目，這個項目的營收，竟占到該公司全年總收入的一半。

因為是小公司，員工們都很年輕，負責工地現(xiàn)場的兩個人都是26歲上下、進公司7年左右的青年。大家抱著“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的態(tài)度開始動工了。

那一年，他40歲。

人手緊張，丈量的那一天，安藤忠雄自己也下去幫忙，他站在大斜坡上往下一看，那種陡峭的程度真是超乎他的想象。整個施工過程中，他都提心吊膽，擔心會有滑坡。一直到竣工的那一天，他才放下懸在嗓子眼的心臟，長舒了一口氣。

安藤說：“在那樣險峻的地方，讓人甘冒生命危險去建造，其原點應該還是人類純粹的挑戰(zhàn)心吧！那就是在似乎完全拒絕建筑物進駐的嚴峻自然中，想盡辦法去建造的挑戰(zhàn)精神?！?/p>

一期旁邊還有一塊地，業(yè)主對安藤說：“如果這樣的山都可以做的話，我們家的山上你也來蓋吧。”一開始安藤拒絕了，因為在這樣的斜坡上蓋房子實在太困難?？墒菢I(yè)主的一句話激發(fā)了安藤的斗志：“怎么做到現(xiàn)在，你反而沒有勇氣再做這樣的事？”心高氣傲的安藤說：“我就做給你看看吧?！?/p>

在水下？不可以！

地處兵庫縣淡路島的本福寺是日本真言宗主寺京都仁和寺的分支寺院，寺院要擴大規(guī)模，想在舊寺之西建一座可以觀賞大阪海灣美景的寺廟建筑。

于是請來了已經(jīng)名聲大噪的安藤忠雄。安藤記得很清楚，一開始他提出在水下建一座寺廟的時候，本福寺的和尚們沒有一個同意。他們的反應都差不多：“怎么可以這樣？在水下？不可以！”

安藤忠雄去找德高望重的高僧商量。這位高僧，就是當時已經(jīng)年過九旬、大德寺的大僧正立花大龜。原本安藤還擔心他不會接受這么前衛(wèi)的方案，沒想到大僧正的態(tài)度非常明朗：“進入佛教原點的蓮池中這想法非常好！請務必實現(xiàn)！”大僧正都點頭同意了，本福寺的和尚們也只好勉強接受。安藤說：“就像在中國一樣，一個高一級的領導說行，底下的官員沒有一個敢反對，這樣可不好?！?/p>

建筑落成當天，本福寺的和尚們從臺階走進水下建筑時，臉上還是流露出極度的不滿和懷疑的神情。也難怪他們心生疑慮，誰在世界上見過水下的寺廟？安藤說：“傳統(tǒng)寺廟建筑的大屋頂其實是一種權(quán)力的象征，它讓人產(chǎn)生敬畏感，而我則想打破這種模式，在視覺上，它是平的?！?/p>

視線所及，那是一個巨大的池塘，池塘里種著蓮花，顯得靜謐、平靜?！爱斎涣?，水和蓮花與佛教的關系還是非常密切?！卑蔡僬f。

爬坡那條小路就是通向它的路徑。在充滿綠意的山丘上，有著鋪滿白沙的前庭，并以一道長3米的混凝土墻面作為背景，白墻后面，是本福寺水御堂的屋頂—它的池塘，以及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踩在白沙上，“沙沙”的腳步聲是唯一聲響。那聲音越響，越襯托出環(huán)境之靜。一切都是白的，墻是白的，道路是白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繞過白墻，往右，從一道曲線和緩的弧形墻再左轉(zhuǎn)，就會來到一個長40米、寬30米、種滿蓮花的橢圓形大水池。最初，在與本福寺信徒代表—三洋電機的井植敏先生討論設計時，他的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的是年輕時在印度見過的、整個池面都被野生蓮花覆蓋的場景。他想，蓮花在佛教中被認為是悟道成佛的釋迦牟尼的象征，那么，能否不拘泥于形式，設計一種用蓮花來表達佛教精神世界的佛堂呢？

水池中央，有下行的階梯，在水池的下面，是直徑14米的圓形水御堂大廳。室內(nèi)用了安藤認為與佛教關系特別密切的“朱紅色”，而不是我們在漢傳佛教寺廟中常見的黃色，視覺效果更為強烈而大膽，和池塘的寧靜恰成對照。每當夕陽余暉射入大廳，滿室紅光，給人強烈的宗教體驗。

“在建造之前，很多和尚擔心說，如果要是漏水了怎么辦？地震了怎么辦？而實際上，1995年阪神大地震之后，水御堂的建筑一點都沒壞，一點都沒有裂縫和漏水的情況發(fā)生，我們的設計還是經(jīng)受住了考驗?！卑蔡僬f。

從歷史切入建筑

現(xiàn)在，他自稱就像一個游擊隊員那樣在不同的城市之間游走，接手各種簡單或棘手的項目，挑戰(zhàn)自我。

近年來，他在中國內(nèi)地開始接受設計邀約。上海嘉定區(qū)長對他說，希望能夠建一個世界各地的人都想來看的作品。于是他設計了保利大劇院，其設計理念就是同樣尺寸的圓筒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切入到立方體里，從而構(gòu)成各種各樣的公共空間、室內(nèi)和半室內(nèi)空間。他對自己的方案很滿意，但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區(qū)長是否會接受，沒想到區(qū)長一看完就特別認可。

他還在嘉定區(qū)設計了建筑文化中心，收藏世界各地有關建筑的書。安藤忠雄自信滿滿地說：“我覺得類似于這樣的建筑文化中心世界上其他的地方應該也是不多見的，幾乎是沒有，同樣像保利大劇院應該也是獨一無二的，應該會吸引全世界各地的人都來看看?！?/p>

他在海南三亞的“半山半島”項目和保利大劇院有點相似，整體上也是圓形和方形的組合?！斑@些圓形和方形在建筑中雖然是最簡單的形狀，但是通過電腦技術，它們的組合可以產(chǎn)生出很多很有意思的空間。半山半島的業(yè)主希望我們建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希望超過悉尼歌劇院的作品，我覺得這個任務也很重，當然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p>

不論是保利大劇院還是“半山半島”，都是面向未來的前衛(wèi)作品，而對于中國悠久的建筑文脈傳統(tǒng)，安藤先生也不是沒有動心。他在北京的一個國際酒店項目，就試圖呼應中國的傳統(tǒng)。那里原來是一個四合院，他想從歷史的角度切入建筑，把古代、當下和未來三者結(jié)合起來，但最終的目的還是放眼未來。“我們還是要考慮中國的未來，未來的40年中國會變成什么樣？這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對我來說，過去的歷史的問題和現(xiàn)在的技術結(jié)合起來就構(gòu)成了一個新的挑戰(zhà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