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生在世界最美海灘的悲劇
蘭佩杜薩就像是從意大利西西里掉落的一塊島嶼,從地理位置上它更接近非洲大陸。這里仿佛一個移民檢查站,各種各樣的人群都簇擁在一起——疲憊不堪的旅者、不名一文的窮人、逃離故土的難民,以及絕望無助、遭遇風浪的水手——都來到蘭佩杜薩,尋求自由。
在該島崎嶇不平的南部海岸上,聳立著一具現(xiàn)代雕塑。一塊豎起的石板上,雕琢了一扇門,它被莊嚴地稱作是“通往歐洲的南大門”。炎炎夏日,這個坐落在晶瑩剔透、湛藍色海洋上的小島就成了避暑勝地。只需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便可從羅馬來到此處。一些好事者將這里的一處海灘譽為世界上最美麗的海灘之一。走過一條兩側長滿百里香、馬哲蘭和茴香的崎嶇長路,就能來到海邊。鷹隼掠過頭頂,飛過柔軟的白色沙灘;海龜慢騰騰地爬上岸來產卵,海豚和鯨魚也競相在這里戲耍游玩。沙灘旁是一片海灣,四周環(huán)繞著懸崖峭壁,也就是在這個地方,10月3日晚,那艘破舊的漁船,滿載著疲憊不堪的乘客,燒盡了燃料,就此停滯不前了。
正常情況下,他們也不期待能行駛這么遠的距離。一般而言,意大利海岸警衛(wèi)隊會在海上追蹤和攔截這些船只,將它們轉移到城鎮(zhèn)的一個小港口。這些船只通常也會通過衛(wèi)星電話或短波無線電進行聯(lián)系。本是一條習以為常的老路,這次卻出了意外。沒有人撥打電話,也沒有人注意到雷達顯示屏上閃動的一個標示著載有500多名乘客的漁船小點。漁船開始往山崖飄去,某人點燃了一張毛毯,想要呼救,希望岸上的人能夠看到光亮。船上的乘客早已疲憊不堪、心神不寧,他們已經如此接近心中的“自由天堂”,可突然竄起的火苗令他們集體驚慌,不約而同地朝船的另一側躲避。船體搖晃起來,失去平衡,最終傾翻在海里,368名非洲人溺水而亡。
善良的島民
蘭佩杜薩的市長茱茜·尼科利尼正要趕往羅馬,和總理面談這次難民溺亡事件。她渾身彌漫著煙草的味道,充滿了緊張和焦慮,神情中流露出不被傾聽的沮喪。她說:“過去15年來,我們每周都在接受難民。他們本身沒有犯錯,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p>
意大利政府對沉船事件冷漠的反應令尼科利尼異常憤怒。“提供400具棺木又有何用?”她說,“如今,如何安置幸存者才更重要。我們的淚水,不只是為死者,更是為生者而流?!?/p>
蘭佩杜薩島人和逃到這里的難民之間保持著一種令人稱奇的關系。居民們真正關心這些難民,希望他們能夠幸福,祝愿他們過得更好。蘭佩杜薩人是一群心地善良的少見的歐洲人。面對死去的難民,如此多的尸體,當?shù)厝俗园l(fā)把他們打撈上來,把這些無名無姓、來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埋在自己先輩的墳墓旁,為他們樹起一個個標著數(shù)字的十字架,旁邊有鮮花作伴。
無辜的難民
然而,這并不是意大利官方所能理解的情感。當那些幸存者被帶上海岸并登記完名字之后,他們被汽車運往城郊的一個難民營。營地在一條狹窄的山谷里,有幾棟兩層高的宿舍,一幢行政樓,周圍豎立著鐵絲網。佩戴槍支和警棍的意大利士兵看守著大門,防暴警察負責巡邏工作。每一間宿舍里都擁擠不堪,床位之間幾乎難以插腳;整個空間散發(fā)著垃圾和汗臭的氣味;沒有食堂,難民們都蹲在地上或坐在床上吃飯;平均100個女性共用一個廁所。
營地沒有下水道,也沒有自來水,只有運輸車每天從海水凈化廠運來的有限淡水。這兒的設施本來只是為200名難民、居住時間不超過48小時的情況設計的,而現(xiàn)在有超過700人居住在此處,很多人已經滯留了一個多月。
被困在此處的非洲人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卻只能漫無目的地等待。這是我所見過的組織最為腐敗、管理最為糟糕的難民營,條件甚至不及敘利亞人在約旦、蘇丹人在乍得,或阿富汗人在巴基斯坦北部的難民營。
沉船事件的幸存者、一群來自厄立特里亞的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此時也身在這個營地,他們無所事事地在宿舍床上躺著,玩打火機、抽煙卷兒,向我講述他們如何來到這里。一個叫納特尼爾·海勒的青年仔細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我的筆記本上。這是一個秀氣、英俊的男孩,一臉燦爛的笑容,英語說得還算可以。和他的許多朋友一樣,海勒是為了逃離軍隊,才離開祖國。
根據(jù)厄立特里亞政府的政策,所有15歲到50歲的男性都必須應征入伍。一個人可能會終其一生穿著軍裝,等待一場戰(zhàn)爭或一次政變,每月只有不到20美元的薪水。入伍五年后,海勒從部隊逃跑,穿過國境線,進入蘇丹,一路靠打工養(yǎng)活自己,最后逃到了新成立的南蘇丹共和國首都朱巴,在那里做了兩年的勞力。后來,他向走私販支付了一筆費用,讓他們帶自己穿越撒哈拉,輾轉來到利比亞境內。幾經周折,他終于登上了一艘通往蘭佩杜薩的漁船,船卻不幸沉沒了——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從家鄉(xiāng)到此處,海勒花了四年時間,六千美元,別的幸存者也證實了這個數(shù)字。
海勒想成為一位土木工程師,想要到挪威或瑞典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提及自己的理想時,他靦腆地笑了,流露出羞赧和樂觀的神情,就像是向外人吐露了自己暗戀女孩的名字。瑞典接納了很多逃離兵役的厄立特里亞難民,但是想要到瑞典,就必須申請政治避難。挪威是營地里最受歡迎的國家,很多非洲人都把其當作是一個充滿自由、機遇和安全的國度。一些人也提到了英國,也許因為他們會講英語,也可能是出于對我這個英國記者的禮貌。
這些旅程的危險程度要遠遠超過攀登山峰或者極地探險。踏上這些旅程的是一些世界上最貧困的人們。他們背井離鄉(xiāng),辭別了自己的故土和家人,知道很可能一去不返,此生再也不會相見。父母們省吃儉用,將孩子送往他鄉(xiāng),心知肚明可能從此再也不會得到兒女的半點消息。
冷漠的歐洲人
幾年前,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和利比亞前總統(tǒng)卡扎菲簽訂了一項協(xié)議,規(guī)定意大利海岸警衛(wèi)隊可以直接將難民船拖回的黎波里。這項極不道德的協(xié)議沒有引起任何一個歐洲人的異議。沉船事件后,有著右翼政治傾向、因通過立法確保意大利政府高官享受司法豁免權而“名聲大揚”的內政部長安杰利諾·阿爾法諾主張為這樁悲劇舉辦國葬,葬禮的舉行地點正是他的家鄉(xiāng)和選區(qū),其政治目的昭然紙上。他甚至不允許沉船事件的幸存者、死者的家屬和朋友參加葬禮,也不允許將他們的棺木運輸過來。與之對比,他倒是邀請了厄立特里亞的政府官員前來。于是,這場鬧劇般的葬禮上既沒有死者也沒有哀悼者,只不過為一個個政客提供了上鏡的場合,也隱喻了整個歐洲地區(qū)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非洲鄰居之間的關系。蘭佩杜薩的居民對此深感羞愧和不安。在這片崎嶇不平的小島上,他們與幸存者以及那些尋求政治庇護的人自行為死者舉行了追悼儀式,為每一個溺亡的人栽種了一棵小樹。
被救者和拯救人
穆罕默德依然處于憤怒之中。他那厄立特里亞人特有的清秀面孔因悲傷、震驚和憤怒擰成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愁容。他向我講述了那天晚上海灣中發(fā)生的一切。他的英語斷斷續(xù)續(xù),但是表達清晰,他的夢想是想成為一名翻譯。
“當所有的人都轉移到船的一側時,整艘船很快就沉沒了?!彼f,“新聞上講,我們故意點燃了漁船,這是不對的。人們從船上跌落下來,滑到水里。他們緊抓著彼此的身體,抱著別人的腿,踩在別人身上,我不得不把人群推開。情景非常恐怖,到處都是哭喊的聲音?!彼A讼聛?,沉默中仿佛又聽到了那可怕的嘈雜?!罢鍌€小時,海里到處是哭喊聲、尖叫聲;整整五個小時,我們游啊游啊,父母在水中舉起自己的孩子直到再也支撐不住,雖然能看到遠處的燈光,可是沒人前來救助。水很冷,我們全身都麻木了。人們在黑暗中說,‘我再也堅持不住了,請告訴我的家人?!缓髮⒋迩f的名字告訴了我。你知道連續(xù)游五個小時有多么困難嗎?幾乎無休無止,如果堅持不了,便會淹死在水里。其間,來了一艘船,接著又來了兩艘,盡管看到了我們,但卻都漠然離開了。一艘船就從我們旁邊駛過,徑直離去。什么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穆罕默德頓了頓,注視著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復。那些船只的身份至今不明,災難的整個過程里,沒有人向意大利海岸警衛(wèi)隊打電話或發(fā)緊急求救信息。最終,一個蘭佩杜薩漁民將穆罕默德從水中救起。他一直想要找到這個好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56歲的科斯坦蒂諾是蘭佩杜薩的一位建筑工人。他擁有一艘游艇,那天早上七點三十分,他和幾個朋友一起駕船到海上釣魚,剛好與海岸警衛(wèi)隊同時到達出事海灣,發(fā)現(xiàn)海面上到處漂浮著尸體。他一共拯救了12位幸存者?!拔野l(fā)現(xiàn)一個女孩兒的尸體,突然看到她的手在動。她的身上全是柴油,由于特別滑,幾乎很難把她拉到船上……我用清水清洗了她的面部,她還活著,是那天最后一條被挽救的生命。”
科斯坦蒂諾被這個女孩兒的遭遇深深觸動。他到醫(yī)院里探望她,得悉她的名字叫琳姆。他給了她一些錢和一部手機,并通知她的父母她還活著。由于肺部損傷,琳姆被轉移到了西西里的一家醫(yī)院,可在那里她偷偷溜走了,消失在離散于歐洲大陸的難民群中。消失前,她曾請求科斯坦蒂諾幫她最后一個忙。她的朋友,一個與她一起流亡的女孩兒,不幸在這次事故中喪生。她請求科斯坦蒂諾確認,哀悼儀式不會遺漏這個女孩兒的名字??扑固沟僦Z將那棵紀念這個女孩兒的樹上的數(shù)字拿了下來,換成了她的名字:西格琳達。
此時,科斯坦蒂諾和穆罕默德并肩坐在一起,兩個人都沉浸在那天夜晚難以解脫的恐懼,和無法釋懷的悲傷之中——一具具尸體漂浮在世界上最美麗的海灘旁??扑固沟僦Z非常后悔,他說:“那天我們本約好六點半去釣魚,但是我遲到了,直到七點半才到達釣魚的地方。我不斷地想,如果我那天按時出發(fā),能多拯救多少條生命啊!”
蘭佩杜薩人之所以如此善良,關愛這些無依無靠的外鄉(xiāng)人,是因為他們擁有這份善心,更是因為蘭佩杜薩人認識這些可憐的人,看到了他們的面孔。而我們之所以把“他們”當作難以解決的問題,看作是侵擾我們邊境的瘟疫,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他們的面孔。如果這些可憐的人敲響我們的大門,哀求我們的幫助,我們也會伸出援助之手,也會堅定的認為,他們理應得到保護,理應有機會成為醫(yī)生、工程師、護士、記者。但正因為我們沒有看到他們,因為我們選擇背對他們轉身離去,我們才會對此不聞不問,認為雖然這一切很悲傷,但卻不是屬于我們的悲傷。
[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